現代與傳統的割裂融合

截至 2022 年，萬瑪才旦導演已經創作了《靜靜的嘛呢石》（2005）、《尋找智美更登》（2009）、《老狗》（2011）、《五彩神箭》（2014）、《塔洛》（2015）、《撞死了一只羊》（2018）、《氣球》（2019）七部長篇電影作品。萬瑪才旦導演作為“藏地電影新浪潮”的代表人物，他的電影展示了真實的藏區空間、藏族同胞的心理癥候以及藏區在現代化發展之下的社會面貌。這七部電影都具有強烈的紀實性和哲思性，萬瑪才旦導演從“內視角”出發審視藏區現狀和人性心理，“在場性”的敘述打破了觀眾對藏地的奇觀化想象，同時又從“內視角”向外看，反思全球現代化浪潮之下的藏區傳統信條。

萬瑪才旦電影里的故事主要發生在現代全球化浪潮背景下，保守的藏區難以及時做出調整，導致傳統觀念與現代化思潮發生碰撞，部分落后的傳統思想不再適應時代發展，必然生成矛盾。因此，傳統文化與現代文明形成割裂融合之態。“割裂”意為傳統思想與新興觀念的差異性，“融合”意為兩種文化觀念互相包容、和諧共存。“割裂融合”之態則是基于文化的復雜性形成的“第三空間”，這種空間的存在使得其他立場、身份、文化的存在具有合理性， 兩種文化和而不同，以突破“二元對立”的極端性。正如萬瑪才旦曾說：“我并不拒絕現代化，我的作品呈現的也并不是現代和傳統之間的二元對立，而只是一種現實狀態。”因此，傳統與現代之間的關系需要辯證分析，“割裂融合” 是藏區在由傳統向現代過渡的真實反映。

一、馬匹與摩托車的置換

電影中常出現用一物指代他物的方式，使用符號修辭豐富電影的主題思想，從而使電影具有更豐富、更開放的解讀。在萬瑪才旦的電影中，觀眾常可以看到以動物意象比喻某一文化、身份、習俗等。“而符號隱喻，就是解讀有一定的開放性的比喻，喻體與喻旨之間的連接比較模糊，而且這連接往往只是在發出者的意圖之中。”這里的發出者指的是電影導演， 比喻符號的創造者是導演，但符號內涵的解讀者可以是任何一位觀眾。比喻符號又可分為明喻和隱喻：明喻即明示，是眾所周知的比喻； 隱喻則是指某一物的象征性，隱喻符號更具有深刻性。因此，符號的解讀帶有主觀性和差異性，這源于解讀者的文化環境、生活經歷、社會經驗等方面的不同。

隨著工業制造的發展，交通工具迭代更新，摩托車作為現代工業的產物在社會中逐漸普及，因此在《氣球》開始時出現以下對話。“現在都騎這個，怎么可能比馬好呢？”“是啊，把馬都賣了換了摩托車了，現在哪有什么馬啊！”“時代變了，沒辦法。”萬瑪才旦設置了三句臺詞，表現出父輩與子輩的思想沖突以及時代發展下傳統思想觀念的落后。

《老狗》和《氣球》兩部電影中均出現馬與摩托車兩個意象。對于身處高原地帶的藏族人來說，馬匹是便利的交通和運輸工具，高原地貌地形復雜，馬匹更易適應坎坷崎嶇的山區， 因此，馬匹在藏人生活中十分重要。從西藏巖畫中亦可發現藏人對馬匹的重視，高原巖畫中有大量的動物形象，例如羊、牦牛、禿鷲、狼等， 但它們大多以獨立形象存在，但馬匹卻常與人同時出現，被劃入人類生活。隨著時代發展， 藏區的交通道路逐漸修繕，摩托車逐漸出現在藏區的家家戶戶，因此，馬匹被摩托車置換。《氣球》中的爺爺去世后，有一段超現實主義夢境畫面：整個畫面是暗色調，透過地平線上的天光觀眾可以看到畫面中除了江洋，遠處還有一匹馬。馬是爺爺常用的工具，爺爺的去世也象征著因循守舊的傳統觀念也正在逐漸消失，伴隨著爺爺的離去，馬也會在生活中逐漸沒落。

《老狗》講述的是父輩在大時代背景下堅守藏區傳統的故事。故事圍繞老藏獒在藏區的現實狀況展開。影片伊始，兒子去賣狗，騎著摩托車背對攝像機，導演采用后跟的攝拍方式；當老人進縣城贖狗時，老人騎的是馬，老人面對攝像機，導演采用前跟拍攝。騎馬與騎摩托車形成了一組鮮明的對比，同時前跟與后跟也形成一組對比。騎馬的父親是傳統的守護者，騎摩托車的兒子是時代發展的追隨者，馬匹被摩托車置換，揭示了新的觀念即將取代舊的觀念。導演僅通過兩場故事便將父子二人對老藏獒的態度展露無遺：老人固守傳統，堅決不賣狗，因為狗是牧人放牧時的得力助手，這是千百年的傳承；兒子更看重藏獒的價值，城里人喜歡養純種藏獒，藏獒可以賣出天價，對于牧區的牧民來說是一筆不小的收入，潛移默化中，兒子身上自然外化出現代性。后跟拍攝兒子騎摩托車時使用大景深，在電影保證紀實性的同時，還可以使觀眾觀察到藏區環境，兒子面前是一望無際的道路，面向縣城行駛隱喻著兒子正向著新生活前進。

二、藏獒的商品性和互文性

在傳統觀念中，狗的作用是看家護院， 防御外來者的侵襲。在藏區，狗還有另一種功能，即可以幫牧人守護牲畜。由于高原地貌山川林立，狼豺眾多，常出入牧區捕食牛羊，普通獵狗無法抵御狼豺的攻擊，在 800 萬到 1300 萬年前古人培育出藏獒以抵御狼豺。因此，藏獒與牧人之間有著親密關系，片中老人在得知兒子賣掉老狗后的反應是罵道：“你這不知羞恥的家伙……賣掉老狗不如賣掉我。”在面對狗販子對老藏獒的價值從三千漲到兩萬時，老人依舊不為所動，稱“狗是牧人的朋友”“狗是牧人和牲畜的依靠”。“符號學的關鍵，是能指對于所指的意義轉換，就影像而言，不再是單純意義上的呈現物，而是意義表現的介質——信息載體。”藏獒的能指是“狗”，所指是老一輩藏民對傳統的堅守和傳承。就藏獒而言，它貫穿整個影片的故事內容，是電影主題的“信息載體”，電影圍繞老狗的坎坷命運展開，最終主題闡釋也應從老藏獒入手，對電影中的藏獒不能僅停留在敘事層面，還要從藏獒身上所具有的傳統與現代的雙重屬性展開， 要做動態的、整體的分析。一方面，藏獒指涉藏族傳統；另一方面，藏獒被賣出高價也是現代社會賦予藏獒的審美價值和娛樂特性。老人堅決不賣藏獒也體現出老一輩藏民不受物質影響、堅守本性的品德。藏獒原本是牧人放牧的工具，但是在時代發展下，城里人追求高品質的休閑生活，高價購買純種藏獒，表面上是兩種文化和生活態度的沖突，但實際是時代發展之下的必然趨勢，故藏獒必然會在時代大背景中淪為商品，成為具有價值和使用價值屬性的交換物。在經歷了老狗不斷地被買賣和偷竊等現實波折后，老人忍痛將老藏獒殺死，以免老藏獒再次遭受其他不道德行為的傷害。電影中， 老藏獒與兒子形成互文關系。老人的兒子與兒媳結婚三年無所出，在老人多次勸告下，兒子帶媳婦去醫院檢查身體，但結果是兒子不育。在落后的傳統觀念中，男性是傳宗接代的關鍵， 代表的是家族血脈的延續。此時兒子不育的事實也暗指傳統生活方式后繼無人的現實問題， 藏獒指代傳統的生活方式，藏獒的死亡亦指過往生活的湮滅。

萬瑪才旦沒有設置二元對立的矛盾來表達傳統在現代化面前的無力感，而是將矛盾沖突植入藏獒這一動物身上，用老藏獒的命運反映傳統習俗的命運。藏獒這一動物意象與《氣球》中的馬匹都具有“超文本性”，需要解讀者具備聯想力，將電影符碼與現實關聯，才能實現對電影文本的深度解析。這也是萬瑪才旦電影的特點，把動物意象轉喻為現實生活中的某一具體問題，電影看似是在講述動物的命運，實則是在講述人類正在面臨和需要解決的問題。

三、塔洛的價值觀念與身份象征

電影《塔洛》改編自萬瑪才旦的小說《塔洛》，2017 年，《塔洛》獲得第 31 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中小成本故事片獎。《塔洛》整體的影片特征延續了萬瑪才旦的一貫風格。在主題層面，《塔洛》依舊講述的是時代背景下小人物的焦慮與抉擇；在敘事層面，《塔洛》依舊有著萬瑪才旦 “敘事重復”的特點。“敘事重復”在他的多部影片中都有體現，例如：

《尋找智美更登》中反復尋找演員，《老狗》中老藏獒不斷被買賣和偷盜，《靜靜的嘛呢石》中小喇嘛來回奔波于寺廟與小活佛的家，《撞死了一只羊》中茶館內相似且重復的對話。影片中塔洛也在往返于牧區和縣城的過程中逐漸迷失。《塔洛》創新性地采用黑白影像，用黑白影像刻畫塔洛的內心世界，暗示塔洛的個體命運。

電影開頭用一個長鏡頭表現塔洛背誦文章，展現出塔洛驚人的記憶力，影像的趣味性在于可以通過畫面觀察到被攝主體的語氣、語調、神態和動作，塔洛背誦時的停頓氣口不像正常背誦文章的特點，反而像用念經的語調背誦。在塔洛眼中，“為人民服務”“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為人民的利益而死， 就比泰山還重，替法西斯賣力，替剝削人民和壓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鴻毛還輕”是他的價值觀和人生觀，是塔洛為人處世的信條，他想成為像張思德一樣為人民服務的人，希望自己的死“重于泰山”，因此，他以張思德作為自己學習的標桿。黑白的影像也象征著塔洛的世界非黑即白，塔洛的世界里只有兩種人——好人和壞人，他養羊的目的就是想做為人民服務的好人。“塔洛”在藏語中意為“逃離者”， 名字也暗示了他最終會逃離和背叛自己的價值準則。“麥茨強調，電影語言必須考慮到若干不同的基本元素，至少應包括影像、對白、音樂、音響、文字等五個方面的內容，影片的意義正是依靠這個符號系統來創造的。”影片主題可以通過符號系統進一步解析，同時符號系統也能暗示故事走向與結局。萬瑪才旦在《塔洛》中通過構圖、對白和文字等符號暗示了塔洛的悲劇性命運。導演設置對稱式構圖，用煙囪將塔洛與多杰所長分隔，畫面中煙囪與畫框形成封閉，塔洛站在封閉的畫框中就像囚禁在“監獄”中，象征塔洛最終違背自己的信仰，受到心理制裁。

理發女楊措第一次問塔洛叫什么，塔洛的回答是“小辮子”。塔洛有真實的姓名，為什么說自己的外號？男性留辮是藏區的傳統習慣，由于藏地缺水，受環境影響，藏族男性一般選擇留辮從而減少用水的次數。不同地域發型裝束略有不同，康巴男性的特點是英雄結盤發式發型，《撞死了一只羊》中殺手金巴便是英雄結盤發的裝束。“小辮子”是塔洛的外號， 也是塔洛在牧區的身份象征。因此，當縣城的楊措喊他塔洛時，塔洛反而不能習慣如此正式的稱呼，這歸結于傳統文明對塔洛影響至深， 塔洛面對自己姓名的不適感也正是他對現代化社會的排斥。隨著社會的發展，新鮮思潮涌入藏區，除了偏遠農牧區的男性一般留辮子，城鎮男性都改留短發，塔洛在照相館門口等待拍照時，被巡邏警察誤以為是小偷。除了在城鎮中十分顯眼的辮子外，塔洛也沒有身份證，在時代發展面前，身份證是個體身份的象征，但在偏遠封閉的牧區，辮子也可以成為個體的身份表征，這顯示出現代城鎮與傳統牧區對身份確認標準的差異性。

塔洛決心與楊措“今生相伴”，然后將所有的羊全部賣掉，把賣羊的錢送給楊措，準備逃離傳統社會。塔洛想融入現代社會的標志是剪辮子。楊措說：“剪了（辮子）之后，誰也認不出你。”不管是塔洛還是楊措都默認辮子是個體身份的表征，辮子是傳統的標志，剪掉辮子則是與過去身份的告別，與傳統割裂，是進入新社會的“儀式”。但塔洛只是形式上的“進步”，他依舊不能忍受薄荷香煙、喧鬧的歌廳等現代性的物質，他對一切新興的事物都表現出拘謹和抵觸，塔洛只是對身體做出改變， 意識和思想仍處在貧窮封閉的邊遠牧區，因此， 當帶有傳統思想的身體進入現代空間時，身體自然產生排斥反應。多杰所長對塔洛說：“有了身份證在外面別人才知道你是誰。”塔洛剪掉頭發后，多杰所長又說：“確實不太像。” 出自同一人之口且前后矛盾的兩句話讓塔洛陷入身份焦慮中，到底辮子是他的身份，還是身份證能表明他的身份？

最后，塔洛在現實社會中完全迷失，成為一個典型的悲劇性人物。當他賣掉羊之后，他早已不再是自己心里的“好人”，他的死也不會像張思德一樣重于泰山，狼群殺害羊與他賣掉羊無異，鞭炮原本是嚇退狼群的利器，但塔洛最后選擇了自殘，也許，只有身體受到傷害， 塔洛才能緩解“背叛”價值準則的痛苦與迷失身份的焦慮。

四、結語

藝術符號具有“非實用符號意義”，符號的隱喻特質往往使電影內涵具有外延性，這種特點使得藝術作品外延出詩意和哲思性。萬瑪才旦的作品大多改編自小說，因此萬瑪才旦除了注重影片敘事的完整性以外，他還借助符號設置和鏡頭隱喻與影片主題聯接。在萬瑪才旦的七部長片電影中，不管是馬、藏獒、羊還是辮子，除去它們本身所具有的實際含義，它們在萬瑪才旦的電影中成為現代化思潮和傳統思想的替代物，將道具符號與時代變化鏈接并釋義，展現大時代全球化浪潮中藏區觀念潛移默化的轉變，以及在變化中遇到的現實問題。

[ 作者簡介] 藺康輝，男，山東濟南人，新疆藝術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影視藝術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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