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代藝術巨匠

他擔任美術設計的電影《大鬧天宮》被日本動漫之父手冢治蟲和日本動漫大師宮崎駿視為藝術瑰寶，當代最具影響力的藝術家陳丹青尊他為“百年中國新美術運動的開山人物”，20世紀中國“大美術家”張仃更是認定“中國現當代美術史，應當齊、黃、張并列”，齊即齊白石，黃乃黃賓虹，而“張”就是張光宇。

從戲院小票友到“藝術老大哥”

1900年8月25日，張光宇出生在江蘇無錫北門塘的一個中醫世家。張家三代為醫，在家鄉小有名氣，本以為張光宇可以繼承家業，沒想到他自小就流露出對傳統民間藝術的喜愛。這注定他將走上一條特別的藝術道路。

擅長剪紙的祖母率先為張光宇打開了民間藝術之門。很快，年畫、泥人、竹刻、草編、繡像、字帖、繪畫等，不論雅俗，都進入了他的眼簾。這些民間藝術讓他愛不釋手，陶醉其間，久而久之，他的藝術啟蒙由此完成。張光宇最愛京劇，常常帶上兩個弟弟溜出去看戲，為此沒少挨打。或許是病人的愁容看得太多，或許是診堂外的世界太有趣，尤其這舞臺花樣百出，還給人以歡笑，漸漸地，張光宇暗自打定主意——絕不學醫。于是，家里只得將他送往上海錢莊當學徒，以期日后幫襯家業。

20世紀上半葉的上海，中西交融的都市文明生機勃勃，新雜志、新報紙、新電影令人眼花繚亂，張光宇覺得新奇極了，不過他還是對戲院情有獨鐘。他常常穿梭于上海新舞臺戲院的臺前幕后，不僅將臉譜爛熟于心，還能畫得有模有樣。劇院的名武生張德祿尤為欣賞他的天賦，破例準許他在衣箱上畫（舊時梨園因衣箱中存有祖師爺唐玄宗牌位，故除了丑角不許坐人，以表敬意），并將他引薦給早期舞臺美術家張聿光拜師學藝。從此，臺前少了一個心無旁騖的小票友，幕后多了一個手拎顏料桶的小學徒。在描摹山水樓閣，設置小巧機關的日子里，張光宇很快掌握了西洋畫法，干起活來也得心應手。

與眾多科班出身的傳統藝術家不同，張光宇的藝術人生正式起步于服務大眾的現代裝飾美術領域。1918年，經恩師張聿光介紹，張光宇進入生生美術公司，擔任《世界畫報》主編丁悚的助理。后來該公司關閉，張光宇在1921年到1934年間先后于南洋兄弟煙草公司和英美煙草公司的廣告部擔任繪圖員，負責繪制月份牌、“煙畫”和廣告海報。這一階段，張光宇求知若渴，積極吸收時尚多變的現代藝術表達，逐漸形成了“畢加索加城隍廟”的獨特風格，為他日后取得更高的藝術成就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借職位之便，張光宇得以與業內行家進行交流，不僅深入了解了廣告領域相關的大量裝飾藝術門類，還接觸到許多公司收藏的優質外國畫冊和商業美術印刷品。由于外企薪資豐厚，張光宇家里更是“書滿為患”，從明清繡像、民俗版畫到金石篆刻、傳統書畫，從印象主義、野獸派到立體主義、表現主義，從德國包豪斯學派到極簡主義、超現實主義……幾乎應有盡有。只要藝術性佳，受群眾歡迎，張光宇都鉆研不輟，甚至能從電影、攝影、時裝中獲取靈感。

漫畫創作幾乎貫穿了張光宇的職業生涯。從1918年入行開始，張光宇以“光宇”“明宙”為筆名相繼在《世界畫報》《影戲雜志》《三日畫報》《上海畫報》《十日談》等十多種期刊上發表諷刺漫畫。后來他和妻子湯素貞搬入貝勒路天祥里十九號，與丁悚為鄰，結識了更多志同道合的藝術家朋友。

1925年8月，張光宇獨立創辦了他的第一本漫畫雜志《三日畫報》。次年12月，我國最早的漫畫團體“漫畫會”誕生，張光宇為之設計了會徽“漫龍”——一條融合傳統磚刻瓦當和肖形印特色的中國龍。在漫畫會會刊《上海漫畫》創刊號封面上，張光宇繪制了一幅《立體的上海生活》：在電燈、火車頭、鋼梁環形橋等象征著城市文明的簡約圖案背景上，矗立著一座以濃重版畫風格塑造的四口之家雕像。《上海漫畫》內容聚焦社會生活，兼有新聞、散文、攝影等，并且所有漫畫采用全彩石印，一時風靡。自1928年4月發行以來，《上海漫畫》共出版一百一十期，至1930年5月與張光宇創辦的《時代畫報》合并為《時代》，隨即成為中國現代著名的畫報之一。

張光宇的藝術才能噴薄而出，除了漫畫領域，他還涉足書刊裝幀、字體設計、電影美術乃至室內裝飾和家具設計等多個領域。他為徐志摩的《詩刊》做美術設計時，還設計了“摩登中國風”朱紅灑金家具系列，并先于美國的波普藝術家安迪·沃霍爾在20世紀30年代就嘗試四十八聯表情自拍。他還出版了中國第一本具有全球視野的現代設計專著《近代工藝美術》。

在張光宇的影響下，他的二弟和三弟也相繼投身美術事業，形成了獨特的“張派美術”。還有一群以葉淺予、黃文農、魯少飛、王敦慶為代表的重要左翼畫家、作者和出版人聚集在他周圍——后來的文化學者王魯湘稱其為“中國現代畫壇上的吉卜賽群落”。因此，張光宇被丁聰、廖冰兄、華君武等漫畫大師稱為“藝術老大哥”，并影響了黃苗子、張仃、黃永玉等諸多藝術家。

心系家國的“時代斗士”

漫畫之所以能風靡民國，其中最大的原因就在于它也是反帝反封建斗爭的武器。正如張光宇在《漫畫·漫畫界·漫畫家》里所寫：“漫畫不是某一種藝術的附屬品，里面不會產生出內廷供奉派的漫畫家來，也不會有在野撒謊、在朝替別人做傳聲筒的丑態……整個宇宙間的矛盾滑稽是難以逃出漫畫家的心頭眼底的。”他的筆下包羅萬象，折射出社會變革時期的新氣象、新理念，他還極富時代遠見，如《新仕女組畫》系列不僅展示上海摩登女性聽唱片、軋馬路、穿時裝等生動日常，還出現了“未來”的女油畫家、女子裸體模特、女導演、女攝影師。而人們最愛的還是他那銳利無比的“幽默之筆”。

張光宇的諷刺漫畫將尖銳的社會矛盾和政府的偽善丑惡揭露無遺，比如諷刺民國政府反腐亂象的《除蠅圖》（配文：小的拍一記，大的讓它飛），揭露官場層層腐敗的《吞款圖》（配文：大魚吃小魚，小魚吞銀餅），模擬蔣介石和墨索里尼對話、直刺其獨裁統治的《難得碰頭》等。張仃甚至將張光宇發表于《十日談》上的諷刺漫畫與魯迅的雜文相媲美。

1934年，有感于時局動蕩，張光宇毅然辭去高薪工作，轉而與好友邵洵美、葉淺予、林語堂等合作成立時代圖書公司，一口氣出版了數本影響力巨大的雜志，組成了一個抗日救國的文藝陣地。其中，由張光宇和魯少飛共同主編、主張“替人民說話”的《時代漫畫》橫空出世，一舉成為當時中國最出色的漫畫刊物。創刊號封面由張光宇精心繪制，封面上那位“漫畫騎士”，正是他滿懷愛國熱情、堅決抗戰的內心寫照。

《時代漫畫》至1937年因抗戰全面爆發而終刊，是民國“唯一首創諷刺和幽默畫刊”，也是我國歷史上第一屆全國漫畫展覽會的重要推手。以《時代漫畫》為陣地，“社會問題專號”“世態漫畫專號”“社會諷刺漫畫專號”“民間疾苦畫專號”“綏蒙風云漫畫專號”等專題系列漫畫連續推出，以張光宇為首的愛國漫畫家們緊跟時事政治，重視社會民生，通過高超前衛的藝術和精妙辛辣的隱喻揭示出當局的種種丑惡。這無疑觸動了國民政府的利益，即使是身在租界的張光宇也經常受到人身威脅，但他無所畏懼，停刊就再辦新雜志，《獨立漫畫》《上海漫畫》就是這時的產物，總之他要“戰斗到底”。

這種一往無前的精神，源于張光宇樂觀自信的性格，更源自他對國家和民族深深的熱愛，而這份熱愛也催生出他最重要的漫畫作品之一——《民間情歌》。《民間情歌》從《時代漫畫》創刊號開始連載，直至1935年結集出版單行本，總計五十二幅。張光宇收集、翻譯或改編大量民間歌謠，結合夸張藝術手法，繪制出一幅幅健美活潑的民間生活畫卷，塑造出一個個真實質樸、自信勇敢的勞動人民形象，也融入了他對煙火人間的深深依戀和對和平生活的美好期盼。然而，這份美好來得要比想象中慢得多。

1937年“八一三”事變后，張光宇冒著生命危險于9月1日推出《抗日畫報》，以五天一期的高頻率全面報道上海及全國抗戰情況，大力進行抗日宣傳工作。無奈很快上海淪陷，張光宇不得不舉家逃亡香港，但是“戰斗”還要繼續。擔任《星島日報》美術主任的張光宇繼續以漫畫發聲，于1939年再次頂著戰火輾轉前往重慶中國電影制片廠進行抗日宣傳，后因皖南事變爆發憤而返港。奈何1941年12月香港淪陷，日寇四處搜羅文藝人士組辦《大同畫報》，把目光瞄準了張光宇。此時，張光宇為生計所迫開了一家飯館，得知此事后，即刻以拓展業務為名舉家逃入法屬廣州灣（湛江）。

然而，炮火蹂躪下的華夏大地容不得一點安穩的念頭，很快，他們一家人又被戰火驅至桂林，融入“湘桂大逃亡”難民之中，繼而輾轉柳州、獨山、都勻、遵義等地。張光宇目睹積貧積弱的祖國正飽受著日寇的摧殘，曾畫下這樣一幅畫面：一條昏睡的骨瘦如柴的狗，題名為“中國狗”。也正是顛沛流離中的無盡苦難和屈辱，讓張光宇依舊“戰斗”不止，他用鉛筆頭、破紙片畫出一幅幅作品，送往《救亡日報》《廣西日報》《少年之友》等抗日陣地。

1944年冬，張光宇在朋友的幫助下終于在重慶安頓下來，重新提起戰筆，創作了一系列“戰斗漫畫”，如《窈窕淑兵》以比槍還輕的麻稈“壯丁”暗示國民政府克扣軍餉，《關山四騎圖》中死神籠罩下的重山險途就是“湘桂大撤退”的縮影……并于次年3月和葉淺予、丁聰、廖冰兄等昔日摯友一起舉辦了“八人漫畫聯展”，嚴厲控訴國民黨的黑暗統治。

畫展反響熱烈，張光宇心下更是激蕩。這一路的所見所聞使他胸中的塊壘久久難消。于是，他又以借古諷今之手法創作出了《西游漫記》，成為后來我國動漫里程碑之作《大鬧天宮》的美術源泉。

《西游漫記》以唐僧師徒四人往西天取民主真經為主線，借由沿途各國的滑稽故事，隱晦而不失犀利地批判國民政府的種種罪惡，如“紙幣國”暗指其大量印刷紙幣造成的通貨膨脹；“埃秦國”直刺“白色恐怖”、登峰造極的特務統治；“快樂城”諷刺不顧人民死活、窮奢極欲的上層階級……故事畫面色彩斑斕，劇情內容奇趣盎然，引人入勝，被稱為張光宇漫畫作品的巔峰之作。1945年11月，《西游漫記》于重慶首展，人們蜂擁而至，拍案叫絕。后來，西方中國現代美術史研究的學術泰斗邁克爾·蘇立文（Michael Sullivan）在成都觀展時，大為驚嘆，頻頻詢問故事“下文”。

然而，這部作品卻是在極為惡劣的環境下誕生的。一方面，棲身之所簡陋不堪，張光宇的畫案只是架在行李箱和鋪蓋之間的一塊木板；另一方面，在創作的四個月里，張光宇幾乎時刻處于被威脅之中。張光宇家隔壁就住著軍統特務，他們時常提槍對他辱罵阻撓。直至公開展覽前夕，居然還有特務偷走了他的一張原稿。重慶首展大獲成功后，《西游漫記》開始走向全國，最終卻因政治原因止步于上海，張光宇再次出逃。再返香港后，張光宇與左派文藝人士來往密切，被推為地下黨領導的人間畫會的會長，創作了《水泊梁山英雄譜》等重要漫畫作品，并以讀書會、募捐演出等形式聲援解放戰爭。

“來者不拒”，創作不止

1949年10月新中國成立，張光宇帶領人間畫會突擊完成了廣州第一幅毛澤東巨像《中國人民站起來了》。年底，張光宇回到內地，參與一系列新中國重大美術設計工程。第一件事就是參與設計國徽。不同于梁思成以“璧”為基本形象的設計思路，張光宇堅持選擇“天安門”，最終為周恩來總理所采納。隨后他陸續參與到以人民大會堂穹頂“滿天星”為代表的“十大建筑”，《偉大的十月社會主義革命四十周年》郵票，《人民畫報》《人民日報》改版乃至節慶游行隊伍編排等藝術工作中。因名聲在外，來訪求教者幾乎踏破門檻。張光宇總是“來者不拒”，自稱“新時代的民間藝人”，還笑著對家人說：“這些都是人民切實需要的實際工作，你不肯做，誰去做呢？”

這時的張光宇又多了一重身份——中國裝飾繪畫學院教育的開創者之一。作為現代藝術巨匠的張光宇，先后被聘為中央美院和中央工藝美院教授，雖然他的理論不足，但實踐經驗卻豐富得很，對學生無不傾囊相授。此時，學院派主張因襲法、日、蘇等國的美術教育，可張光宇不以為然，反而強調中國繪畫的基本功和民族藝術、民間藝術的修養，有時干脆把課堂搬到故宮、五塔寺、法源寺、法海寺……將研究面人、皮影、泥人等藝術的民間藝術家請上臺來，甚至還自掏腰包買來明式家具和民間刺繡，供學生近距離觀察學習。此外，張光宇還積極參與《工藝美術參考》和《裝飾》雜志的創辦工作，積極打造新中國工美交流平臺。

同時，張光宇也繼續耕耘著他的漫畫事業，創作了不少抗美援朝主題漫畫，并發表了以《神筆馬良》《劉三姐》《杜甫傳》為代表的一系列裝飾性插圖佳作。當時，人民美術出版社看到《神筆馬良》后，特邀張光宇為同名連環畫劇本繪制插圖。為做好前期工作，張光宇精心繪制了三十八張草圖，不料最后因劇本問題取消。張光宇感到十分可惜，特致信時任文化部副部長夏衍，建議將《神筆馬良》拍成動畫片。早在在香港避難時，他就想把《西游漫記》搬上銀幕，為此寫下很多動畫片劇本，還與特偉、廖冰兄一同嘗試制作了黑白實驗動畫《敲鐘男孩》。《敲鐘男孩》畫面連貫，人物表情自然，可謂當時動畫電影的一大突破，無奈因后續經費不足被迫終止。直到1959年的一天，擔任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廠長的老朋友特偉敲響了張光宇家的大門，才促成了張光宇晚年最具影響力和代表性的作品——《大鬧天宮》。

此時，張光宇因工作繁忙兼身體肥胖得了嚴重的高血壓，可特偉的邀請瞬間點燃了他壓抑已久的創作激情，他義無反顧地奔向了上海。更可喜的是，導演萬籟鳴與張光宇在20世紀20年代就已相識。這段時間，張光宇全身心投入創作，反復揣摩主要人物性格，從早到晚筆耕不輟，數易其稿，力求精益求精。每每有昔日的好友前來拜訪，他都要拉著對方細細“盤問”，非得到些建議才罷休。尤其是孫悟空的造型，張光宇反復推敲，將戲劇元素融入其中，一度繪制出三個版本供萬籟鳴挑選。

后因學校工作需要，張光宇只得又返回北京，但《大鬧天宮》的美術工作沒有中斷。經過近一年的創作，張光宇最終繪制出了一系列絕佳的人物造型和場景圖。孫悟空的至純至真、超然灑脫非如此不能表達，而哪吒、二郎神、玉皇大帝、土地公等形象捕捉了年畫、神像、版畫的影子，靈動傳神，令人倍感親切。這些作品延續了典型的“張氏風格”，但畫面更為精良細膩，將中華神韻與時代精神相融合，幾乎凝聚了張光宇畢生的功力和心血，也為《大鬧天宮》的美術設計定下總基調。然而，在《上影畫報》刊登《大鬧天宮》“悟空戰二郎”宣傳畫時，張光宇卻提出了“不滿”。他致信萬籟鳴，希望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的工作人員不要受到自己設計的束縛，而是相互啟發、交融，以求脫化出獨一無二的美術成果。萬籟鳴接納了他的意見，最終在張光宇的創作基礎上，美術工作人員創造出了獨一無二的孫悟空經典形象。

據不完全統計，《大鬧天宮》曾在四十四個國家和地區發行放映，獲得倫敦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獎、葡萄牙菲格拉達福茲國際電影節評委獎等各類國際獎項。法國文化學者紀可梅為之深深著迷，說“它不只是一部動畫片，更像是一件相當具有現代性的藝術品”，并由此促成巴黎中國電影資料中心致力于中國傳統動畫的推廣。

1960年8月，張光宇在海濱游泳時不幸突發腦溢血，從此生活不能自理，但他仍滿懷激情地創作《文匯報》的文藝刊頭，水墨畫京劇《金錢豹》，京劇《定軍山》老黃忠……他在《病榻雜感》中寫道：“絕不向病魔屈服，我要站起來，我要工作！”一如他為《時代漫畫》創刊號所畫的形象，一個永遠馳騁藝海、一往無前的戰士。

1965年5月4日，張光宇與世長辭，但他創作的那些超越時代的藝術作品依然在他所深愛的煙火人間久久流傳。

（責任編輯/侯文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