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德勇,1959年8月生,遼寧鐵嶺開原人,1982年哈爾濱師范大學地理系本科畢業,1984年陜西師范大學歷史系碩士畢業,1988年陜西師范大學唐史研究所博士畢業。現任北京大學古地理與古文獻研究中心主任。主要從事中國歷史地理學、歷史文獻學研究,兼事中國地理學史、中國地圖學史和中國古代政治史研究等。著有《隋唐兩京叢考》《古代交通與地理文獻研究》《建元與改元——西漢新莽年號研究》《舊史輿地文錄》《舊史輿地文編》《制造漢武帝》《海昏侯劉賀》《中國印刷史研究》《史記新本校勘》《發現燕然山銘》《學人書影初集》《生死秦始皇》《辛德勇讀書隨筆集》《正史版本談》《通鑒版本談》等。
認識辛德勇先生,算起來有十五六年了,那時應該是2007年初,著名版本目錄學家、陜西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原所長黃永年先生過世,我想約一篇文章紀念黃先生。我打聽到北大辛德勇教授是黃永年先生的弟子,便聯系上辛教授,約了稿。
不久,辛德勇教授寄來深情懷念恩師的文章《在老師身邊讀書的日子》。作為編輯,我先睹為快后,深為他們師徒二人的真情所感動,尤其是辛老師說自己很沖動地向黃先生表述自己的想法,黃師每每語重心長地勸導說:“辛德勇,你這樣的脾氣,一定要改一改,不然的話,將來在社會上不知要吃多少虧呀!”先生的這份關懷和期望,對學生而言是多么幸運啊。而讓我印象深刻的,還有史念海先生告誡學生們的話,“永年先生每天讀書花多長時間,你們就要讀多長時間”。
這篇文章刊于《新京報》2007年2月1日C14“大家”版,題目易為《黃永年:為學術的一生》。這個標題應該不是我改的,可能是副刊主編或分管社委改的。
多年后,我有了畫書房的興致,很想找機會膜拜已經成為“辛神”的辛德勇老師的書房。然而趕上漫長疫情,于是我托請韋力兄幫我要來辛老師書房的照片,用我的拙筆畫了一幅“未亥齋”。后來在一次“中版好書榜”評選現場,我碰到了辛老師,請他在小畫上簽了名。不久前我參加三聯作者聚談會,再遇“辛神”,終于與他約定造訪“未亥齋”,達成了多年心愿。
走進“未亥齋”,濃濃的書香撲面而來,比照片所見更為震撼。房間被書架隔成一個個小單元,因而能存放更多的書。其中一間小屋我很熟悉,那是“辛神”直播講書的地方,一排排線裝古籍,我看著似乎有種見到“老朋友”的感覺。
這一次,我坐下來,聽辛老師講講他買書、藏書和做學問的故事。
我只關心我買得起的書
綠茶:終于得見“未亥齋”真貌。您的書房是如何成長為今天的樣子的?
辛德勇:日積月累。我讀研究生時開始買書,走到哪兒買到哪兒。那時候買書有意思,為買一本書可能要翻看幾十本書,因為沒什么錢,必須慎重。在書店挑選的過程,其實也是學習的過程。現在買書太便捷了,反而沒意思了。
買舊書環境最好的,還是北京和上海,哪兒都比不了。舊書是一代一代學者轉著來的,老學者去世了,書流出來,新一批學者再買。所以說,“書比人長壽”。
我的第一部線裝書是我哥哥幫我買的,是《四部備要》里的《魏書》。離開西安前,我在西安古籍書店買過幾部線裝書,但那時候還不大懂。線裝書主要是我1992年調到北京后買的,主要是到中國書店買。
我有自己的買書路線,首先一定要到琉璃廠的中國書店,從琉璃廠出來再去往不同的店,有時候走東單、燈市口這條線,有時候走宣武門、西直門這條線。
中國書店的經理和具體賣書的老師傅對學者都是很尊重的。熟了以后,我了解到各個書店都有一個給老顧客看書的地方,老顧客還分等級,取決于你的購買能力。中國書店最尊重像我們這種用書的,而不是倒騰書的。他們了解不同客戶的購買能力,你買不起的,他們也不會拿給你。尊重歸尊重,價格是不會便宜的,只是外面上架的很少有好書,里邊會有很多外面看不到的書。
綠茶:您在《讀書與藏書之間》一書中談了很多讀書與藏書之事,這個“之間”怎么理解?
辛德勇:我不是藏書家,但是也不能說我的書籍沒有收藏價值。我主要為了讀書而買書。有些書,雖然學術價值不一定很大,但對于收藏有一定價值,我有時候也會順手買一些。比如,我手里有一些紅印本、藍印本,這些藏書家就很喜歡。(古書大量印刷前,有時會先用朱墨或藍墨試印很少一些印本,最初的目的是供校對,后來也在校對無誤后再少印一些,送朋友玩賞。這就是版本學上常說的“紅印本”“藍印本”。)
我和藏書家的重大差別是,藏書家買書一般有類別、專題,這樣,他的收藏會變得更有價值。而我主要從學術研究出發,沒有對書專門地分門別類,看到有用的,自己又買得起的,就買。收書是燒錢的事,我買不起的,就看都不看。我的長處就是我能控制住自己。
我在社科院工作時,單位對面就是鴻基中心,嘉德(以經營中國文物藝術品為主的綜合性拍賣公司)就在那里。
拓曉堂當時在嘉德做古籍拍賣,他收了特別重要的古籍,有時會叫我和楊成凱,還有其他學術圈的朋友去看。別人都特別著迷地趴在那兒看,我都離得遠遠的,反正我也買不起,挨近了怕碰壞了書。拓曉堂說:“你咋不過來看?”我說:“我是粗人,你們那些宋版書,我可買不起。看一眼就行了,它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我只關心我買得起的書。”
社會上對藏書家是有一些誤解的,以為他們是在積累財富。其實不是這樣的,一個民族,永遠需要像韋力、和宏明(孔夫子舊書網董事)這樣的藏書家,保護和收藏這些文化寶藏。藏書家是一個群體,每個藏家都有自己的專項和門類。這個很重要,不可能每個人都是韋力、和宏明這樣的大藏家,有些小藏家的收藏也很重要。哪怕是像《三字經》這樣的書,也是一個很大的門類,有人就專門收藏這個。這本中國古代蒙學讀物,影響著千千萬萬的中國人,是很重要的。它的歷代演變也很復雜,如果收藏各種內容、各種版本的《三字經》,也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我沒有專門收集過《三字經》,這個量太大了,我只有二三十種。
我當年經常和老大哥楊成凱先生一起買書,他常跟我感慨,說:“你看,有很多人,買了書他也不懂,而我們這些懂的,卻買不起書。”
自古以來就是這樣,像清代的黃丕烈,今天一些藏書家好像覺得他很有學問,但實際上他沒學問,如果跟同時期的顧千里比,他那點學問微不足道。但黃丕烈有錢,所以他買了很多書,留下了很多珍貴的藏書和題跋,對藏書史和文明史有著重要價值。
藏書就是學問的根本
綠茶:您的研究領域是歷史地理學,從您的學術領域來說,藏書意味著什么?
辛德勇:古籍里,古代的地理書是非常少的。中國書店的老師傅沿襲桐城派的書籍三分法,把書分為義理、考據、辭章三類。考據書是最貴的,義理書最便宜,辭章書居中。地理屬于考據中的考據,所以特別貴。辭章中有些好的詩文集也很貴。舊書店的定價就按這個標準來。考據屬于實學,比較費工夫,所以考據書最貴。
現在很多不學無術的人覺得歷史地理是一個冷門的學問,其實并不冷,只要有人類活動,就要有空間,歷史地理就是研究空間活動的學問。具體到任何問題,政治、經濟、社會、文化,都會面臨這個空間問題,任何事件都要首先搞清楚是在哪里發生的。我關注宏觀之下的一個個具體問題,宏觀下的各種差異,其中有一種就是空間和區域的差異。其實,我現在做的歷史地理,在我的研究中也就占不到十分之一。
版本目錄學是做學術研究很好的工具,但是1949年之后中斷了。北大在“文革”前,有趙萬里先生講版本學,他是一流版本學家。文獻學是研究文史的必備基礎。黃永年先生認為,每個文史學者都應該懂版本,他只是懂了而已,所以別人說他是版本學家,他很不高興。版本學的目的不是告訴你什么是宋版,什么是明版,它是一個歷史學的問題。
所以,藏書對我來說,就是學問的根本。沒有這些作為基礎,學術研究就無從談起。唐以前的史料,我現在可以說搜集到了百分之九十左右,不需要離開家就能查到。宋以后的,最重要最核心的史料也基本都有。
老一輩學者有自己的研究重點,但絕不局限于重點。而現在大多數學者都只研究自己很小的一個范圍,這樣是很難研究明白的,因為歷史的問題不單單是某一個小范圍的學問。學者進入研究階段后,應該對上上下下、前后左右的歷史知識都有個基本的了解。然而很多學者離開了自己研究的那個范圍就根本不會看書,不會找材料,一用史料就看出你是外行了。
好奇心不能規劃
綠茶:您的學術流向是有嚴謹的規劃,還是自然而然,興之所至?
辛德勇:我的學術研究從來不規劃,走到哪兒算哪兒。我對很多事情都有強烈的好奇心,好奇心是不能規劃的。
我關心問題,碰到了問題我就去研究它。比如前幾天我做了場直播,談“三月三過清明節”,這是個天文歷法問題,也是個社會問題。三月三是農歷的日子,而清明節是太陽歷的節日,這兩個其實不能放在一起,但古人就把二者放在了一起,這是個好玩的事情。然而怎么才能論證這個事情,會用到什么史料,誰也不知道。我就要去研究它,這很有趣。
再比如,我最近突然對《紅樓夢》感興趣,以前我從來沒想過會研究《紅樓夢》。我書房里有從前買的像蔡元培的《石頭記索隱》這樣的書,現在就可以拿出來用了。所以,書房里的很多書,都存在用到的可能,但買的時候并不知道以后會不會用到,也可能很多書一輩子都不會用到。
買書是很費工夫的,要查閱很多書籍。每年全國有二三十場拍賣會,如果正經要買書,花費的時間是很多的,我沒時間耗在這個上面。大多數書不是一眼就能看出好壞的,得查很多資料,很費工夫。
另外,我本科一年級時學的高等數學,對我后來的學術研究幫助特別大。高等數學會使你養成一種嚴謹的邏輯思維方式,追求嚴密的邏輯性和完整的推理性。雖然我的學術研究是隨興之所至的,但每一項研究都必須追求嚴謹的學術規范和嚴密的推理過程。
然而,不管研究哪一領域的問題,都離不開“二十四史”等基本史料所提供的總體框架,這些書籍載述著中國歷史的主干。我會根據不同的問題,結合這些傳世基本史料來展開研究。每項研究,根據具體問題使用不同的材料,但無論如何,都要以這些傳世基本史料為基礎。所以,我家里這么多書,使用頻率最高的無疑還是這些傳世基本史料。
史念海先生與黃永年先生
綠茶:您很尊敬導師史念海先生和黃永年先生,在很多文章中都談到他們。他們對您有著怎樣深刻的影響?
辛德勇:我本科在哈爾濱師范大學上的,學的地理,屬于理科。上大學期間,我先后寫信向歷史地理學界的名師史念海、譚其驤、侯仁之、石泉等先生請教,其中史念海先生給我回過十幾封信,一一解答我提出的問題,給我以很大的鼓勵。
在讀過史念海先生的《河山集》后,我覺得自己沒有受過歷史學專業訓練,文史基礎知識欠缺太多,要想像譚其驤先生那樣深入考辨很具體的古代地理問題,是根本做不到的。而史念海先生關注的問題主要是大的歷史地理格局,側重大區域研究,這種方法對我是比較合適的。本科畢業時,我決定報考史念海先生的研究生。
史念海先生是典型的傳統儒者,一不愛多說話,二絕不談論任何一個人的長短。我在史先生身邊,學習加工作待了整整十年,總共也沒聽他講過多少話。然而,史先生對我們學習所提出的兩點明確要求,都與黃永年先生有關:一是告誡我們讀書要努力打好基礎,為此,首先要認真聽好永年先生開設的所有課程,特別是學好目錄學知識;二是告誡我們讀書要肯下苦功夫,而用功與否的具體檢驗標準,便是“永年先生每天讀書花多長時間,你們就要讀多長時間”。
一開始聽到這些要求,我并沒有特別在意,只是覺得這豈不是讓黃先生來引導我們入門讀書?這位老師一定非同小可。隨后,黃永年先生帶我們幾個同學去熟悉圖書館,在這一過程中,我開始對這兩點要求充滿惶恐和敬畏。
黃永年先生不是我正式的導師,但史念海先生在我一入學時,就讓我和同學們同時拜見了黃先生,這相當于請黃先生做了我們的副導師。有一次在北京,我跟黃先生說,我從來沒在外頭招搖撞騙,說我是您的學生。黃先生很嚴肅地說:“辛德勇,你這個學生我是認的。你要這么說,就是不認我這個老師啊。”從那以后,我才敢說自己是黃先生的學生。
我讀研究生時上過黃先生的版本學課,但只上了幾次就不上了。我的版本目錄知識,都是后來在書店里學來的。黃永年先生來北京,大多是我陪著他逛書店,在這個過程中,我學到了很多。每次逛完書店出來,他就告訴我,這個書好在哪里,那個書為什么不好,等等。這比上課聽講收獲大。但是,黃先生一再告誡我,你買舊書玩玩可以,千萬別走靠孤本、秘籍做學問這條路,一個好的歷史學者,就是要依靠基礎的書籍做學問。
我的學術方法跟黃先生也比較接近,研究的問題特別具體,論述單刀直入,這是個人秉性的原因。
希望這些書能被愛書的人認真對待
綠茶:能分享幾本您書房里的好書嗎?
辛德勇:你看這本方東樹的《漢學商兌》。這是我在揚州古籍書店買的,花了一千五。
方東樹是個非常有意思的學者,生于乾隆時期。那個時期,漢學家統治天下,而方東樹屬于宋學一派,是激烈攻擊漢學家的一位學者。我這本是他的稿本,但不一定是方東樹親筆寫錄的,也可能是書手抄的。好玩的是,稿本里有很多方氏友人的批注,刪掉很多激烈的話。通過這個稿子,我們就能看到,方東樹最初的情緒比我們后來看到的印出來的刻本,還要激烈得多。我在研究方法上是接近考據這一路的,總的來說,方東樹的批評是很中肯的。方東樹學問很好,有資格對漢學家做這樣的批評。做清代學術史,方東樹是一個值得重視的人。
再看這本《三省山內道路考》。這本書的作者是嚴如熤,他的《三省邊防備覽》很有名,研究清代經濟史的都知道。他在《三省邊防備覽》的序里提到自己寫這本書之前還寫過《三省山內道路考》。但我從來沒看到過《三省山內道路考》。中國書店一直尊重學者,雖然我現在不怎么買書了,他們還給我寄目錄,突然有一天我看到這本書,心里一跳。拍賣當天,我提前去看了一眼,書的品相不是很好,水漬嚴重,修過。對很多藏書家來說,他們是看不上的。遇到這樣的書就是我運氣好了,碰上了,也不貴,書就到我這里了。八百元起拍,有人舉過一次,一千五百元我就拍到手了。
關于這本書,我專門寫過文章《〈三省山內道路考〉的發現及其價值》,收錄在《舊史輿地文編》中,你有興趣的話,可以去讀一下。
綠茶:您家這些書,將來的歸宿會是哪里?
辛德勇:賣了,我不會捐給任何地方。捐的書,自從20世紀50年代以來,所謂公立圖書館從來沒有好好對待過。賣給個人,誰自己花錢買來的書,都會認真對待。我也希望這些書能被愛書的人認真對待。
(責任編輯/張靜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