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23年第3期《名人傳記》上讀到《“辦刊奇才”陶亢德》一文后,我對這位“落水”編輯家的人生產生了強烈興趣。雖然文章已將陶亢德的人生講述得很全面,但我總覺得有些意猶未盡。于是,我搜索到《陶庵回想錄》這本書。前段時間,我看完了這部陶亢德撰寫于20世紀80年代初的三十萬字的回憶錄,對其人生有了更多認識,在此不揣冒昧地把我的想法分享出來,求教于方家。
誠如《名人傳記》文中所說,在近現代中國文壇,陶亢德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名字。但是我認為,不論辦刊還是寫作,陶亢德都稱不上是“大家”,因為若把他的回憶錄與一眾“大家”的回憶錄做一對比,就會看出“小知識分子”與“大知識分子”之間際遇的不同,不禁讓人落淚,為陶亢德一哭。有讀者朋友可能要問,一個“漢奸”,自作自受,有什么值得同情的呢?我們且看陶亢德在回憶錄中講述的幾點經歷:
上海快淪陷時,國民政府沒有“搶救”他,日寇也沒拉攏他。因為把船票讓給著急赴港的一位商人,他錯過了最后一班從上海開往香港的客船。他拖家帶口,走也沒錢走,在淪陷區衣食無著,“找關系”才“落水”掙了一份工資。抗戰勝利后,跟他一起“落水”的不少人金錢開路,都得以逍遙自在,甚至更添聲價。而他被判刑一年半,從此打上“漢奸”烙印。窩囊。這是其一。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陶亢德早早戴上“右派”的帽子,勞教一年多,返滬,無法上戶口,并再添一頂“反革命”帽子。雙帽加身,工作就不用提了,連子女都不再跟他聯系。無奈之下,他竟主動申請返回安徽繼續勞教。二十年間,什么運動他都沒錯過。壓抑。這是其二。
“文革”結束,陶亢德摘帽晚是不消說的。就是在摘帽當天,也不過是社區敲鑼打鼓在其家門口貼上了一張大紅喜報。回原單位上班沒戲,想發揮余熱,翻譯些科普讀物,選題被出版社的年輕編輯說是老古董,不合時宜。去世之后,其被紅衛兵抄走的珍貴信件,公然被人拿去拍賣行拍出幾百萬的天價,子女申訴無門,只好不了了之。在很多回憶錄中畫龍點睛般的“守得云開見月明”章節,在陶亢德這里是不存在的。一擼到底。這是其三。
含冤去世的“大家”,身后大都哀榮備至;挺過來的,也基本都煥發了第二春。像陶亢德這般經歷的,我是第一次見。但是我想,他絕對不會是個例。我認為,陶亢德回憶錄最大的價值,是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小知識分子”群體在風起云涌的20世紀艱難生存的樣本。事實上,出版社不需要費多大力氣就可以把這本回憶錄修飾得更“完善”,但家屬之所以更希望回憶錄以原稿呈現,正是想讓我們更好地認識陶亢德。畢竟,歷史并不會給陶亢德“修改”命運的機會。
陶亢德的經歷值得一聲嘆息。這不是為他不夠堅毅果敢,擔任偽職而翻案,而是為一個出身學徒、自學成才、單身闖蕩文壇、不搞人身依附、養活一家八口人、沒有過過幾天好日子的“小人物”的命運而嘆息;是為萬千“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是百年身”的普通人而嘆息;是為從來就沒有多少選擇機會、回旋余地的眾生而嘆息;是為“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貧賤,轗軻長苦辛”這樣的詩句而嘆息!
陶亢德在回憶錄中屢屢稱自己是“阿木林”(上海方言,“傻瓜”的意思),我看真是痛定思痛又死不悔改之語。他在回憶錄中寫道:“戰爭……使本無多少熱情的心灰意賴,士氣消沉了。何況事情又使人在經濟上很受損失。”民族抗戰之下,他竟然還在關心個人的經濟問題,不是阿木林,誰又會在回憶錄里把這種心態寫出來呢?不過,這句話在我看來,或許要比說其“畢竟是書生”來得更接地氣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