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覺農：中國現代茶業奠基人

中國是茶葉的發源地和世界產茶大國，茶作為國飲在中國飲料界的地位無可替代，但是茶業在中國始終處于一家一戶的小農經營模式。1840年鴉片戰爭后，隨著中國逐漸融入世界經濟一體化進程和各國對中國茶葉進口量的大幅增加，中國茶葉開始進入一個全新的現代茶業新時代。親歷這一過程的是時任上海商品檢驗局茶葉監理處處長的吳覺農。作為中國知名的農學家、農業經濟學家，他被稱為“中國現代茶業奠基人”。

茶農之子把茶葉當事業

吳覺農，原名吳榮堂，出生于1897年，浙江上虞人。上虞豐惠鎮是著名的產茶區，早在漢代，其境內便有“大茗”野生大茶樹聞名于世，吳榮堂的父母、親友全是茶農。吳榮堂青年時代就讀于浙江省甲種農業?？茖W校（浙江農業大學前身），開始對茶葉產生濃厚興趣。1919年他考取由浙江省教育廳招收的去日本研究茶葉專業的官費留學生。留學期間他撰寫了許多有關農業、社會、婦女問題等內容的文章，在國內的《東方雜志》等刊物上發表。因為所學專業與茶葉相關，隨著研究的深入，他越來越喜愛茶葉。他立志獻身農業（茶業），遂改名為覺農。

吳覺農在學生時代發表的《茶樹原產地考》和《中國茶業改革方準》兩篇長文，引起各方重視。他在文中指出，“誰也不能否認中華是茶的原產地”，并從歷代茶樹栽培和利用的記載，以及現代對茶樹分布狀況的考察出發，提出了茶樹原產于中國，中國是茶的故鄉這一結論。隨后他寫成《中國的農民問題》一文，被毛澤東主辦的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選為教材。因專業水平在業界聞名，學成歸國后，他被任命為浙江省建設廳合作事業管理室主任，從事農業改良工作。

本想在茶業事業上有所作為，但事與愿違地從事這一職業，他并不滿意。當時正值軍閥混戰，政局動亂，雖也有人提倡“實業救國”，但大都徒有其名。

吳覺農真正走上振興中華茶業之路，是在應鄒秉文邀請籌辦茶葉出口檢驗時。那時他先應知名教育家蔡元培的邀請，在上海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工作。他的專業能力被當時的上海商品檢驗局局長鄒秉文發現，邀請他籌辦茶葉出口檢驗組織，并委任他為上海商品檢驗局茶葉監理處處長。當時世界茶葉市場正在發生急劇變化，有關部門急需專門的茶業人才。早在1840年鴉片戰爭前，世界茶葉市場幾乎全由中國供給。后因英美茶業洋行操縱，印錫（印度、錫金）茶與日本茶開始以新的經營方式異軍突起，中國茶備受打擊。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中國茶業完全陷于停滯狀態。國民政府迫于形勢，設立貿易委員會，對一些重要的出口產品實施統制，相繼成立復興商業公司、中國茶葉公司和富華貿易公司，負責桐油、茶葉、生絲、羊毛等農副產品的收購、運銷和對外貿易等業務。

吳覺農在商檢局工作了七年，編制了中國第一部出口茶葉檢驗標準，首創了我國茶葉出口口岸和產地檢驗制度。這部出口茶葉檢驗法令詳細規定了出口茶葉檢驗實施細則，輸出茶類（綠茶、紅茶、花熏茶、紅磚茶及綠磚茶、毛茶、茶片、茶末、茶梗等）必須經商檢部門檢驗，給合格者發證書，海關憑證放行出口。關于茶葉品質檢驗，則制定最低標準樣茶作為檢驗依據，包括詳細的出口茶葉水分、灰分含量指標。同時在浙江、安徽、江西、福建等產茶大省的主要茶葉集散地設立機構，辦理產地檢驗。這一舉措維護了中國茶葉在國際市場的聲譽，增強了市場競爭力，為我國茶葉出口貿易事業的發展奠定了堅實基礎。

僅制定茶葉檢驗標準對吳覺農來說遠遠不夠，他要從茶葉生產各個環節入手，全方位改變中國茶葉產業鏈，全面振興中國茶業，維護華茶在國際市場上的聲譽，其目的不僅要禁止劣質茶葉出口，而且要全面提高茶葉質量，采取科學方法，從栽培、采摘、制造、貯藏等方面入手，改變因循守舊的手工生產方式，也包括改善茶農的生活狀況，在這些方面他做了多方努力。在產茶大省成立茶葉試驗場和茶葉改良場也是他的行動之一，為此他接受了安徽省建設廳的邀請，出任設在著名紅茶產地安徽祁門的安徽省立茶葉改良場（中國第一家茶葉科研機構）場長。從上海十里洋場來到偏遠貧窮的深山，吳覺農并不覺得苦，他以現代科學手段對古老茶園進行改造：從國外購買制茶機械，嘗試將沿襲百年的傳統手工制茶改為機械制茶，并在茶葉改良場內成立了茶葉運銷合作社，采取“自有生產、自行制造、自為運銷的方式，使茶之企業成為有系統的經營”，從種植技術到生產管控、從產地產區到銷售流通等方面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兩年后，吳覺農的茶葉運銷合作社獲得了很大收益，吸引了大批茶農加入。除了安徽，他還在浙江、江西、湖南等產茶大省，針對各省茶葉特性設立茶葉試驗場和茶葉改良場，為當時在困境中艱難發展的中國茶業鋪設了一條現代復興之路。

中國大學茶業專業創辦人

吳覺農不僅重視茶的種植銷售，對發掘和培養人才也十分看重。早在留學日本時他就提出：“中國茶業失敗最大的原因，在無茶業人才。無論為商、為工、為農，都是靠著數千年來相沿的一點經驗，那么改革發展，當然絕望。所以目下最迫切的問題，就是茶業人才的養成?！痹趯嶋H工作中，吳覺農深感茶葉專業人才的缺乏，培養專業人才成為當務之急。

1939年，時任財政部貿易委員會茶葉處處長兼中國茶葉公司協理和總技師的吳覺農，在香港富華公司舉辦的茶葉統制人員訓練班上，與赴港搜集《文摘》資料的復旦大學教務長、法學院院長孫寒冰過從甚密，他萌發了一個念頭：在復旦大學創設茶葉系。

在吳覺農的懇求下，回到復旦大學的孫寒冰和校長吳南軒商談創設茶葉系時，后者非常贊成，并請吳覺農幫助解決經費和師資問題。當時復旦大學各門類、各學科基礎設施非常完善，無論是重慶夏壩校區，還是身處上海的分校區復旦補習部，各種學科門類都很豐富，特別是與農業相關的專業。

西遷重慶那幾年，復旦根據服務民族救亡和民生需求來培養人才。當時，四川由于大量人員涌入，加之戰爭破壞，糧食、蔬菜、副食品供應極端困難。為解決大后方農產品生產供應問題，開墾邊疆成為一時風潮，復旦及時設立墾殖專修科，畢業后即由學校派往或介紹去周邊各墾殖試驗區、農場服務。為推行農業生產教育，復旦又積極籌設農場以資試驗，又利生產。農場產品除糧食、蔬菜、瓜果外，還以農產品為原料，生產醬油、羊奶等。復旦農場研制的“復旦白醬油”“復旦番茄醬”甚至成了重慶北碚地區家喻戶曉的名牌產品。在這樣的基礎上設立專門的茶葉系科，應該并不難。雖然日機轟炸讓籌辦中的復旦大學專業中斷，但是更大的機會很快到來。

1940年初，吳覺農來到重慶，因國民政府機構龐大，此時的他反而較為清閑，就把主要精力放在茶葉系的創辦上。他的想法得到了至交、時任貿易委員會常委兼代主任鄒秉文的大力支持。這年4月，中國茶葉公司與復旦大學簽訂合約，規定雙方合組“復旦大學茶業教育委員會”，由中國茶葉公司負擔“開辦費國幣九萬元”及“第一年經常費五萬八千元”。復旦大學負擔“開辦費四萬五千元”及“第一年經常費一萬九千元”。第二年以后的經常費每年由委員會依照增加班次之比例議定增加數額，其中研究耗費一項全部由中茶公司負擔。其他各項由中茶公司負擔三分之二，復旦負擔三分之一。雙方商定在1940年秋季各招一年級新生一班，每班人數三十人至五十人，以后每年各增一班。茶葉系四年畢業，茶葉專修科兩年畢業。不幸的是，孫寒冰于1940年5月27日在日機轟炸中遇難，吳覺農痛心無比，但他沒有放棄，堅持與復旦大學協商創辦茶業專業。

之后，復旦大學園藝學系、茶葉組、茶葉專修科、茶葉研究室相繼設立，后又合并了這些系科，正式成立復旦大學農學院，由李亮恭擔任首任院長。復旦大學由原來的四院發展成為文、理、法、商、農五院并列。直到今天，中國“最冷門的大學專業”之一的茶學專業，其源頭就是抗戰時期復旦農學院茶葉專修科，這是我國高等學校中的首個茶葉專業。

1941年12月，吳覺農在重慶復旦大學紀念周上，以“復旦茶人的使命”為題，教誨學生：“茶業在中國，是具有其最大的前途的……然而我們有最大的兩個缺點，第一就是缺少科學；第二則是缺少人才……還有其他畢業和未畢業的萬千同學們，各本其所長，各盡其所用，將來出而擔負茶業和其他方面的工作，我相信不出十年最多二十年罷，中國的茶葉科學，不但在實用上有飛躍的進步，甚至對各國茶業的生產和消費者，必有無窮的貢獻?！?/p>

復旦大學茶葉系科從一開始就是“學術企業化和企業學術化”的產物。中茶公司依約履行合作辦學所需經費，在茶葉系科成立兩年后，經常費、研究費及其他各項的三分之二，一般都在每學期開始前撥付到位，從無拖欠。時間來到1944年6月，中茶公司因人事上的腐敗導致經營徹底失敗，撤銷后歸并復興公司，復旦大學與中茶公司的合約至此終止，茶葉系停止招生，此后復旦大學開始自主獨立招收茶葉專修科學生。

創建武夷山茶葉科研所

為進一步培養更專業的茶葉科研人才，建立專業的茶葉研究機構勢在必行。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我國對外貿易口岸全部被日寇侵占，茶葉出口停頓，茶葉生產一落千丈。吳覺農臨危受命，帶領蔣蕓生、葉元鼎、王澤農等一批志同道合的茶人，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創建了我國第一個國家級茶葉研究所——武夷山茶葉科研所。

事情起因于1941年3月，吳覺農在浙江衢州籌設東南茶葉改良總場。10月，總場組建茶葉研究所，吳覺農任所長。吳覺農征得福建省有關部門的同意，擇定崇安赤石的福建示范茶廠為所址。這家茶廠由福建省貿易公司和中國茶葉公司福建辦事處聯合投資，作為現代茶業示范性標準茶廠，它下設福安分廠、福鼎白琳分廠、政和制茶所、星村制茶所、武夷山直屬制茶所等機構，它的茶園、廠房以及巖茶初制所等設備十分齊全，稍加充實就成為戰時理想的茶葉研究所場地。吳覺農十分看好這一點，毅然決然在此興辦“中國茶葉研究所”以振興華茶。功夫不負有心人，翌年，這一國家級中國茶葉研究機構終于在鞭炮聲中掛牌了，這是中國首個茶葉科學研究所，也是武夷山最古老的巖茶科研機構?，F今在武夷山大面積繁衍的名樅等著名茶葉品種，大多得益于武夷山茶科所的精心培植，它們是在漫長的自然變遷中幾被遺失湮滅的寶貴茶樹品種，吳覺農豐富的茶葉知識在此有了用武之地。

與此同時，他還出任主編，出版了《茶葉研究》《武夷通訊》等國內茶葉學術期刊，從此這里成了振興中國茶葉的希望所在，泱泱茶葉大國總算有了一個專門的國家級科研基地。世界茶葉發源地在此矗立起一個標桿：茶葉研究所以武夷山為平臺，輻射閩浙贛蘇皖。茶界人士負笈求學，跋山涉水來此“取經”。吳覺農興奮不已，日夜不停地忘我工作。作為茶葉的故鄉，茶葉科學研究分析卻長期落后于西方，這成了吳覺農的心病。如今擁有一家國家級茶葉科研機構，這讓他深感欣慰。他以一個實業家的胸懷，以一個科學家的嚴謹，立足武夷偏僻山鄉，心懷全國茶事，系統地對茶樹進行更新、栽培、土質調查分析，包括機械化制茶的探索、實驗、總結，在選育優良品種、提高茶葉品質、降低生產成本等方面取得了豐碩成果，受到茶界高度贊賞。武夷山本地茶葉更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在生產、加工、銷售、科研上占盡便利。

如今武夷山一些老茶農還不時談起吳覺農的往事，他們親切地稱他為“吳老板”，特別是對他興辦“茶農合作社”，積極幫助茶農爭取貸款，老人們都感恩在心。吳覺農的兒子吳甲選回憶當年到武夷山看望父親時的情景：“我在路上，走了有個把月。從上海到無錫坐火車，從無錫到溧陽，再到屯溪。有時候走路，有時候也騎騾子、騎馬。我路過無錫，看到過縹緲無邊的太湖?！薄澳菚r候，武夷山沒有中學，妹妹在武夷山讀小學，我和哥哥只能去武夷山旁邊的邵武縣格致中學讀初中。當時是寄宿，只有放寒暑假，才和哥哥一起回來見父母?！?/p>

吳覺農經過長時間調查、走訪、查閱資料，組織專家編寫出數十萬字的《武夷茶生產制作及營銷》一書，這本書至今仍被研究武夷巖茶者視為經典?？上Э箲饎倮?，一代茶人辛苦創建起來的“中國茶葉研究所”卻被撤銷了，吳覺農痛心疾首，郁郁地離開了他心愛的武夷山。

一生像一杯清茶

早在日本留學期間，吳覺農有一個同窗好友陳石民，陳石民后來成為專注于中國蠶絲職業教育的實業家。兩人相識后，陳石民帶著吳覺農回杭州蠶校探望妹妹陳宣昭。雖然吳覺農和陳宣昭只見了一面，但彼此心有靈犀，都牢牢記住了對方。后來陳宣昭也到日本留學，與吳覺農的交往更多了。經過八年相戀，吳覺農與陳宣昭有情人終成眷屬，于1925年在杭州結婚，從此二人同甘苦共患難，一起度過了半個多世紀的風風雨雨。

剛回國時吳覺農并沒有立即從事茶業，而是與胡愈之、章錫琛等人在上海共同創辦開明書店，團結了一大批專家學者，出版了一大批轟動一時的暢銷作品，影響了整整一代人。

但吳覺農始終沒有忘記，茶業才是他一生的事業，不管在別的領域取得多么大的成就，他一生的事業重心始終放在茶葉上。吳覺農的孫女吳寧回憶道：“爺爺經常說日本人喜歡用‘茶’字來描述人的品性：感情豐富的人是喝了太多的茶，比較冷漠的人是沒有喝茶。正是茶改變了他的性情，他一再向晚輩強調：‘喝茶要慢慢品，我的性格太急躁，做事常?？紤]不周到。所以做決定之前，常常要喝杯茶，想想清楚。茶用熱水，要慢慢喝慢慢品，這就能使我靜下來思考。茶是我一生的好友，寫文章時一定要喝茶。抗戰的時候，頭上有日機轟炸，路上有日軍掃蕩，常遇到危險，心神不定。但無論到哪里，我身上總是帶著茶，一杯清茶喝下去，精神就集中了，可以動筆了。要安靜下來思考，只能請茶幫忙，所以茶是我最可靠的精神伙伴。’他曾經說：‘我從事茶葉工作一輩子，許多茶葉工作者，我的同事和我的學生，為茶共同奮斗。他們不求功名利祿、升官發財；不慕高堂華屋、錦衣美食；沒有沉溺于聲色犬馬、燈紅酒綠。大多數人一生勤勤懇懇，埋頭苦干，清廉自守，無私奉獻，最具有君子的操守，這就是茶人風格。’”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吳覺農踏上人生新臺階。他出席了全國政協第一屆會議，參與了《共同綱領》的制定，并登上天安門城樓，參加了開國大典。鑒于在農業方面尤其是在茶業上的巨大貢獻，吳覺農被中央人民政府任命為新中國首任農業部副部長，負責組建新中國第一家國營專業公司——中國茶葉公司，為新中國成立初期茶葉生產的迅速恢復與發展、擴大茶葉出口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隨后，他還擔任了全國政協副秘書長、全國政協常務委員、中國農學會名譽會長、中國茶葉學會名譽理事長等職，被譽為“當代茶圣”，其主編的《茶經述評》是當今研究陸羽《茶經》最權威的著作。

1989年，吳覺農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九十二歲。夏衍在《我與“茶圣”》一文中說：“覺農是浙江上虞人，有一股浙東人特有的倔性，他從不考慮個人的名利得失，依然保持著書生本色?！毕难芤徽Z中的，吳覺農就是這樣的人，他如同一位埋首深山茶園的茶農，以身許茶，樸素淡泊，雋永純凈，他的一生就像一杯清茶。

（責任編輯/王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