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王?遇見沈從文

1953年7月，朝鮮戰場停戰，在前線文工團工作的山東籍志愿軍戰士王?因公回國。結束公務后，他在北京參觀文物古跡，想收集一些資料為文工團所用。

此時，作家沈從文已經放下文學創作的筆桿，開始在新成立的北京歷史博物館（中國國家博物館前身）從事文物研究，并兼任講解員。

王?走進北京歷史博物館的西側朝房，一位穿白色襯衫的男子站了起來……

志愿軍偶遇大作家

當時歷史博物館設于故宮午門。王?兜兜轉轉，來到了午門外的朝房，那里是清代官員等待進宮的地方，此時正在舉行一個中國通史展，其中不少展品反映的是舊時皇家對犯人行刑的手法，血淋淋的，不堪入目。

從戰場上回來的王?不忍目睹，覺得還是看一些更“溫和”的文物比較好，譬如展品中有一顆臼齒，據說是一個十三歲少女的牙齒。文物學家是如何從牙齒判斷具體年齡的？現代人是如何知道數萬年前的事情的？帶著這些疑問，他繼續向前觀展。

王?去參觀時，觀眾不多。當他走進西側朝房時，一位穿白襯衫的男子站了起來。男子五十歲上下，很認真地為他講解正在展覽的古代銅鏡文物。聽完男子對唐宋古鏡的講述后，王?豁然開朗。男子極其富有耐心，見王?聽得認真，便也講解得更加詳細、清楚。不知不覺，王?在這里參觀了一周時間，他和這名講解的男子成了一見如故的朋友。其間，王?還去了男子離故宮不遠的住處。

男子對從朝鮮歸來的王?也有很多問題，問戰況如何，問作家巴金去朝鮮體驗生活的情況，問去慰問的名家梅蘭芳……男子喊妻子一起來聽王?的講述，女主人很是年輕，但不怎么說話。男子還說自己也當過兵。王?最后實在忍不住詢問對方大名。當男子告訴他自己叫沈從文時，王?大為吃驚。

這完全出乎王?的意料。這位出生于山東掖縣（今萊州）的戰士，曾在濟南讀書，后來參軍入伍，于1948年從天津到上海，在造船廠工作，那時他讀了沈從文的小說，也開始學習畫畫，后奔赴朝鮮戰場。原本在書本里的大作家，現在就在自己面前，而且還和自己相處了好多天。但是王?怎么也對不上號，那個寫小說的湘西男人，不是應該粗野一點嗎？甚至還可能會說些臟話，要不然那些動人的故事是怎么編出來的呢？

二十余年交情，亦師亦友

自從1953年與沈從文相識后，王?與沈從文就一直保持著友好聯系。對于心中的疑惑，他開始大膽提起，譬如關于小說的創作及文物研究。沈從文告訴王?，寫小說的人要調皮些，不調皮是寫不好小說的。但是做文物研究則是另外一回事了，要從實物出發，結合真實歷史考據。

從那時起，每當有重要的展覽和講座，王?總是盡量趕過去參觀、聽講。如沈從文帶他去聽羅爾綱講述太平天國史，又帶他在人民文化宮參觀敦煌壁畫展，當時沈從文已經為彭真講解過一次，后來又專門為王?講了一次。不過兩次講解重點不同，前者注重聯系國家大事，后者則側重于工藝美術。沈從文不但極有條理和耐心，而且隨后還會再寫上十幾頁內容的信件，繼續暢談那些展品。這是王?后來對后人口述的內容，他覺得沈從文先生是擔心他聽不懂湘西口音，因此特別補充文字說明，真是細心之至。

跟著沈從文看展覽、聽講解，以及閱讀沈從文的信件和新發表的工藝美術論文，使得王?也不禁想要動手寫寫論文，對較為便宜的文物也開始買一點回來。對于沈從文的博學強記，王?深有體會。譬如歷史博物館曾經收到河北出土的玉片，但對于用途不甚清楚，沈從文就告訴他在《漢書》的《霍光傳》里有記載，可以查查。后來金縷玉衣實物出土，證實了玉片的用途。而沈從文一早就猜測出了那枚孤立玉片的用途，可見其中國文化底蘊非常深厚。

1958年，志愿軍全部撤回中國，王?也在其中。這一年，在沈從文的建議下，王?考取了魯迅美術學院。報考該院的人很多，王?考了第八名。但是在報到的當天晚上，王?就從學校跑掉了，跑到了北京，因為中科院考古所也錄取了他。到考古所后，王?開始是在行政崗位，后擔任技術室副主任。

此后王?經常出現在考古現場。無論是赴南陽、雞西考古，還是去孝感、襄陽參與發掘工作，以及研究古代絞纈，王?都沒有忘記沈從文這位師友。一旦有機會，他就會到沈從文在東堂子胡同的小書齋聊聊近況。1966年，王?負責主持修復滿城漢墓新出土的金縷玉衣，他自然地想到多年前沈從文曾和他探討漢代玉片的用途。

在王?參與的考古工作中，最沉重的一項是1967、1968年對山西大同煤峪口礦萬人坑的清理。當時考古所受命前往勘查，王?帶隊。實地勘查時，王?第一個下到坑里。他腰上系一根繩子，順了三十多米下去，坐在井底拿手電一照，周圍全是白花花的人骨。考古所的專家先后去了五次，證實“萬人坑”是侵華日軍的罪行，里面全是遇害礦工的遺骨。有些人的衣服尚未腐爛，上面還能看到姓名牌，口袋里還有飯票。考古所一行人將發現的礦工遺物整理得清清楚楚。后來，相關單位通過這些信息聯系到礦工家屬，不少外地家屬紛紛趕到山西，參加聲討侵華日軍制造“萬人坑”滔天罪行的大會，與會人員哭成一片，場面非常悲慟。這樣的經歷，促使王?更加熱愛人、熱愛生活，或者說悲天憫人。

修復阿爾巴尼亞國寶

沈從文發表過不少文物研究的文章，主要是關于書畫和絲織品的，他也是新中國最早研究染纈的人。改革開放后，王?給沈從文整理的第一版《龍鳳藝術》里就收錄了沈從文1958年發表在《文物參考資料》上的《談染纈——藍底白印花布的歷史發展》。在這篇文章中，沈從文將中國染纈分為三類：絞纈、夾纈和灰纈。現在紡織學院、相關領域的學者談到染纈的時候，還在沿用他創立的分類方法。

受沈從文絲織物研究的影響，王?在家時也做一些夾纈染試驗——他嘗試過各種藥水配比和染布條，這些試驗被女兒王丹稱為“變魔術”。王?兢兢業業做好試驗筆記，還把沈從文定名的絲織物詳細記錄下來。應該說，沈從文在工作上的勇于創新給了王?一些靈感。王?自己也刻苦鉆研，用心琢磨，從而在考古所技術室成為骨干。

20世紀70年代初，王?迎來了一個極大的挑戰——為阿爾巴尼亞修復國寶級文物羊皮卷圣經。

彼時，中國與阿爾巴尼亞是親密伙伴，兩國在經濟、文化領域多有交流。1970年，周恩來總理在與阿爾巴尼亞領導人會面時，對方提出請我國幫助修復其國寶級古書。兩部古書都是羊皮質抄本，分別為6世紀和10世紀的產物。

話說這兩部大書不只是歷史悠久，作為最古老的記載福音內容的作品，它們對于了解圣經文學和禮拜文學的發展具有重要的意義。兩部書分別為《培拉特圣典-1》和《培拉特圣典-2》，前者一百九十頁，是銀書大字本，字體特別，有希臘文和拉丁文，而且有馬可福音、馬太福音；后者四百二十頁，是金字小字本，有簡單的圖畫。這兩部圣經抄本是抄寫在紫色羊皮卷上的，因此被統稱為“紫色圣典”。兩部書原藏于阿爾巴尼亞培拉特城的古教堂中，二戰時為躲避德軍入侵而被埋入地下。然而，當再發掘出來時，兩部書已經朽敗嚴重，書卷堅硬板結，即使想修復也無從下手。因此，盡管兩部古書文獻價值重大，但歐洲多家博物館都沒有接手修復工作。

這項任務交給了中國科學院。郭沫若找到了科學院的王仲殊和夏鼐。當時中科院不少人正在外地下放勞動，夏鼐正好請假回京辦事，就被留下負責這一重要事務。技術科則有王?、王振江、白榮金幾位骨干，他們自然責無旁貸。

1970年冬，阿爾巴尼亞政府特派員把羊皮卷帶到北京飯店，王?一看，不禁犯了難。羊皮卷歷經二十五年的地下埋藏后，書頁已經粘連在一起如同千層餅，一抖動就嘩啦嘩啦地往下掉粉末。那些彎彎曲曲的字母更像是無名密碼，無從解讀。王仲殊和夏鼐有點急了。根據王?后來的口述，他們認為應該實事求是，也怕萬一修不好把考古所的牌子砸了。不過夏鼐還是覺得可以嘗試一下，為了辨別上面的內容，他特地請來外國文學研究所的希臘文學專家羅念生，羅念生低聲一念“Loukas”，夏鼐脫口而出“那是《路加福音》”。就這樣，他們找到了古書內容的源頭，接下來就可以找來全文對比修復了。

作為技術上的主持人，王?需要從材質上去甄別。他特地去北京圖書館查詢相關古籍，發現北圖只有一部羊皮書，是白色的，不像阿爾巴尼亞送來的是彩色的。關于紙質，阿爾巴尼亞方面認為是埃及產的最早的莎草紙。經王?等人多方證實，這種紙比較特殊，而且極其脆弱，彩色的字體“是用地中海那種古螺帝王紫染的紫色”。究竟該從何處入手呢？

獨創“加固網”，再現羊皮卷

接下這個任務后，王?首先想到的是利用中國傳統的書畫裝裱術進行修復，即“托裱”。但是這兩本書是雙面抄寫，不適合用這一技術。關于書本內頁的加固處理，到底應該采用什么紙張？——當時國際上多使用日本造的紙和無紡布，或是薄紗織物，但這樣會使紙面文字變得模糊，外觀較差，因此也不適合。

當時國內有四十多家單位參與了技術合作，僅北京就有十幾家較為權威的單位參與，包括絲綢、漆工、冶金、地質、皮革、化學、科技情報等方面的相關單位及圖書館。王?與這些單位密切聯系，以確保找出最貼切和適用的修復方案。

王?的兩位同事王振江、白榮金也都是富有經驗的技術人員，他們積極配合王?的工作，確保早日實現古書修復。

面對兩本鐵餅似的古書，王?認為應先修復金字抄本，因為它有不少破口，是可以突破的地方。這個提議經過郭沫若審核同意。至于技術，王?追溯了以往的所有同類經驗，發現此前二三十年，國內外文物修復在“內加固”方面多采用人工合成材料，有時會對所修文物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害。因此，這次他力爭做到“以天然材料為主，以合成材料為輔”，確保所修文物的安全和保存時效。王?在遺著《染纈集》里記錄：“聯合技術組分別對八個系統的基礎（補托）和20余種黏合材料（其中合成黏合劑17種）進行了一系列的檢測、篩選、制備與應用等方面的實驗，終于在1971年5月成功地研制出以單根桑蠶絲疊繞網為主體，以聚乙烯醇縮丁醛為膠黏劑的一整套絲網加固技術。用它來正面加固字書等薄質脆弱文物，既有實效，外觀又不顯痕跡，亦不影響對文物的觀察研究與照相，是一種新創的比較理想的文物保護加固材料和技術。”

這項技術應該說是王?的獨創，更是一次同類技術的革新，其核心材料就是最傳統、最天然的物質——桑蠶絲。

當然，蠶繭的選擇也是有講究的。根據王?自述，以當年新繭為優，粒度一般選取中等者，蠶絲全長八百米左右，大小均勻、潔白無污染，對蠶絲的單絲強度和斷裂伸長（衡量纖維相對強度的指標）也有具體細微的指標，可以說要求很高。這項工藝創新是王?通過以往工作經驗積累得出的。開始時，他想著如何使材料盡可能薄一些且透明，找來了幾十種材料——羊腸膜、蘆葦內膜、竹紙等。可是將強硬的材料補在腐朽的東西上，“就像是新布補在破褲子上”。而之所以想到蠶絲，是因為在以往的考古發掘中，王?發現蠶絲不僅韌度高，而且可以保存兩千年。“我們用單個蛹蠶絲造成一種網子粘上去，不但可以不顯，簡直是看不見（單根蠶絲是透明的），照相也不影響，閱讀就更不影響。這算是我的一個發明，后來給我一個科學一等獎。”

這項工藝創新分為兩個部分：絲網制備工藝與字書加固方法、黏合劑的開發及聚乙烯醇縮丁醛老化試驗。這是一項極為復雜的工藝程序，要經過無數次的試驗，包括對天然色素進行偽裝著色，實現防霉、防紫外線，還要考慮導入過多過雜的化學物質可能對文物產生的危害。針對金字書書頁酥軟不均、孔蝕嚴重的問題，采取帶PVB（聚乙烯醇縮丁醛）膜的絲網加固，而銀字書羊皮紙已呈溶膠狀殘貼于薄麻紙襯頁上，則主要采取無膜絲網加固。兩部書分別對待，確保修復完美。

修復組前后用了十個月時間，每一頁書都被揭開，照相，碎片被完全補了上去。考古所還將古書復制了一份，交給阿爾巴尼亞做日常展出使用。復制古書用的羊皮紙是北京皮革廠用兩百多張羊皮制作的新羊皮紙，“等于是重新做了一本羊皮書，重新裝到它原來銅的或者銀盒鍍金的封面，還保留了原來的樣子”。

修復工作完成后，中國外交部、阿爾巴尼亞駐華大使館、中國科學院三部門聯合召開鑒定會，進行詳細驗收，各方對修復成果都比較滿意。郭沫若對阿爾巴尼亞大使說，這次修復比我預想的好得多、滿意得多。對方也連連點頭，表示感謝。郭沫若還建議他們最好通過海路將古書運回國，以防空難。當修復后的寶書回到阿爾巴尼亞后，阿政府邀請意大利和法國專家對修復情況進行檢驗，修復后的古書令意、法專家大為驚訝。

國內著名宋錦織造技藝代表性傳承人錢小萍女士一直致力于古代絲織品的研究和復制。對于王?的技術發明，她連連稱贊，說是一項了不起的發明，解決了很多絲織物修復的難題。這項技術等于是為此類文物做了一個無形的保護框架，這在業界是公認的偉大創新，后來還被應用于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絲綢、帛畫的修復和加固，并被國家文物局文物保護研究所、故宮博物院、南京博物院、湖北省博物館、北京大學圖書館等單位采用，進行字書、紙張、皮革文物的修復和加固，至今仍被廣泛使用。

更令人欣慰的是，王?這項發明技術的全文已于2014年被國家出版基金贊助出版（《染纈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出版）。而他所主持修復的兩部古書，則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記憶名錄》，這份名錄選錄了世界各地四百三十二項文獻遺產，這些文獻作為全世界的文化瑰寶為人們所熟知和了解。

（責任編輯/張靜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