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相當于活了一百二十歲

修復馬王堆漢墓的絲綢與帛畫

1972年，馬王堆一號漢墓開始發掘。中科院考古發掘隊抵達長沙，父親王?也在其中。這是中國考古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文物出土量大，精品也多。當時，電影院在放電影前總要先播放“加片兒”（新聞紀錄片），尤以馬王堆漢墓發掘簡報紀錄片最多。

父親的身影不時出現在馬王堆發掘的“加片兒”中。他工作時有個特點，總是抿緊嘴巴咬著舌尖，因為清理絲織品時，動作甚至呼吸都要拿捏得很輕，免得損壞文物，看似不用力的動作，其實要“全力以赴”。而且，發掘過程中的動作都是連續的，一旦干起來就不能停。父親不自覺地咬舌尖是他全神貫注的表現，同時抿著嘴也可以控制呼氣量。

馬王堆一號墓帛畫被發現時，是緊緊貼在棺材上的，對于怎么提取它，當時有各種意見，有主張從左往右揭起來的，有主張從前往后揭起來的。后來父親想了一個辦法，把宣紙捻成一個細細的卷，墊到帛畫底下，朝下卷，宣紙一點一點地展開，把帛畫托起來，帛畫就這么提取下來了。這動作如此描述似乎顯得非常粗糙，實際上當時的操作是很慢很細致的，很多動作看起來甚至不覺得是在動。

馬王堆出土了大量絲織品，包括著名的素紗單衣。素紗單衣用蠶絲織成，只有四十八克重，清理的時候困難重重。而對這些絲織品進行保護和修復，用的便是父親修復阿爾巴尼亞古書時發明的辦法。

發掘馬王堆時，沈從文先生已經七十歲了，雖然不能親自到現場，但也非常興奮。沈先生從“五七”干校回京后，父親總去找他匯報、交流，向他學習。沈先生則常跟父親講，應該看什么書，什么資料在哪本書的第幾頁。而父親在談及自己為什么能在考古方面有這么高的成就時，很是謙虛，總說是因為“機遇好”，幾個大墓都被他趕上了。

事實也的確如此，父親還有一個特別的機遇，是主持江陵馬山楚墓的發掘。馬山楚墓也出土了大量絲織品，其中有一個非常漂亮的紋樣，叫狩獵紋。當時，父親說這個紋樣是刺繡而成的，南京的技術人員說是織出來的，兩方一合計，決定復原看看。大家把紋樣放大到五十厘米寬的米格紙上，每一針都用彩筆標出來，再送到山東的刺繡廠，找一個小姑娘，數著經緯，竟真的一針一針清楚準確地繡了出來。

開啟法門寺佛指骨寶函

1977年，中國社會科學院在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的基礎上正式組建。第二年，社科院歷史所成立了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室。當1978年沈從文先生正式調入中國社會科學院，上級問他有什么要求時，他提出“望將王?、王亞蓉調到身邊協助工作”，從而繼續開展周恩來總理囑編的《中國古代服飾圖錄》（當時暫定名）。1984年，父親從考古所調到了歷史所。此時，沈先生已經八十二歲了。

父親從考古所調走時，主持考古所工作的夏鼐先生很舍不得，還去找沈先生“興師問罪”。但是，父親對絲織品保護和服飾研究已經非常著迷，愿意去歷史所。鑒于這種情況，考古所和歷史所達成協議，一旦發掘工作中有“疑難雜癥”，父親還得回考古所幫忙。所以，父親到了歷史所之后仍然參加了不少考古工作。

1984年，北大考古系在遼寧營口金牛山遺址發現了一個人頭蓋骨，和巖石長在一起，取不下來，便把父親請去了。父親經過仔細觀察，舔了一下那個頭蓋骨，發現它的鈣化程度還沒有和真正的巖石一樣。于是，他讓人在頭蓋骨內填充好石膏，凝固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敲了一下，頭蓋骨就完整地從巖石上脫離下來了。現在這個頭蓋骨在北京大學賽克勒考古與藝術博物館里展出，旁邊就放著父親的大照片。

法門寺地宮被發現之后，父親前前后后去了好多次。佛指骨舍利被收藏在八重寶函里，每層都上了鎖。父親用唐代的鑰匙，打開了唐代的鎖。而最里面那層寶函是用絹包裹起來的，發掘人員討論怎么打開這個小包袱皮，有人建議把包袱皮的底部打開，讓寶函“漏”出來，但這樣的話，這塊唐代的絲織品就毀了。這時，父親已經有豐富的處理古代絲織品的經驗了，他用一根彎折的鐵絲，通過包袱皮的縫隙，輕輕提起，把唐代包袱皮的扣解開了，沒有一點損傷。當天恰逢佛誕日，佛指骨舍利也露出真容，是難得的機緣巧合。

父親一生中修復的最后一件文物，是黑龍江阿城金墓出土的綠蘿萱草繡鞋。當時他患尿毒癥已經三四年，在做透析了。

這雙繡鞋的鞋底損傷特別厲害，父親和當地博物館主管文物的領導商量，把兩個殘碎的麻質鞋底合并成一個，绱在一只鞋上，再復原一個鞋底，绱在另一只鞋上。繡鞋是織金的，送來的時候皺皺巴巴的。絲蛋白是生物蛋白，修復之前要先創造適宜、穩定的濕度條件。他把鞋放在玻璃干燥皿里，再在干燥皿里放幾團潮濕的棉花，這樣就可以營造一個相對封閉的潮濕環境。等鞋回潮，把褶皺一點一點撐起來，再進行保護處理。

父親事先做了六套繡鞋修復方案。他頭上戴著一個放大鏡，伏在桌前，做了四五個鞋底，最后選了一個最合適的和鞋面绱在一起。鞋修好后送還給了黑龍江省博物館，前幾年我還看到這雙鞋在國內的一個大展上展出。

住在小羊宜賓胡同的老人

我見到沈從文先生的時候，他已經是一位老人了。當時我家在東大橋路三十三號樓，沈先生家在小羊宜賓胡同雅寶路附近。

沈先生住在一間小偏房里，西房，門朝南開，基本照不到陽光。朝西的那面墻是父親幫他用板子搭的“書柜”，都是書。靠北是一張大床，大床的一半是當書架用的：兩邊床頭上架一塊板子，板子上面是書，下面還是書。另一半床上則攤滿了打開的書，晚上要睡覺，就往里推一推，騰出一塊地方。床前有一個小寫字臺，寫字臺上面還是架子，架子上還是書。另外有個小架子上放點生活用品，刷牙的杯子呀，再者還是書。書上貼滿了紙條，紙條上是蠅頭小楷。

屋子中間有一個爐子，也取暖，也熱飯。張先生（張兆和）和孩子們并不住在小羊宜賓胡同，而住在附近另一個胡同里。每天晚上，沈先生拎著一個籃子去找張先生吃飯，然后把第二天的早飯和中飯帶回來，在爐子上熱了吃。

父親從考古所下班之后，有時候會先去沈先生家，再回我們家；或者騎自行車帶我先去張奶奶那兒吃晚飯，再和沈先生一起回他的住處去。張奶奶做飯好吃，沈先生知道父親吃東西仔細，特地告訴他，食物都洗得很干凈，讓他放心吃。得知父親身體不好，沈先生還給他買五味子糖漿，說可能有效果。

沈先生的湖南口音特別重，我一直想不通，父親一個山東人是怎么聽懂的。有一次，沈先生說“這個胡同里小鋪子挺多的”，我把“小鋪子”聽成了“小兔子”，就低頭四處找——哪兒有小兔子啊！

還有一件好笑的事。有一天，沈先生看到書架上有半個“土豆”，就打算和飯一起熱了吃。其實那是一個肥皂頭，他平時捏捏捏，捏成一個疙瘩放在那兒，給忘了……熱飯時，他把肥皂當土豆切了切，下鍋里了。煮了不大一會兒，鍋里就冒泡了。

那時候我還小，也不懂什么學術上的事情，只記得沈先生特別慈祥，牙都沒有了，嘴癟癟的，始終微笑著。十幾歲的時候，我們和沈先生一起去承德避暑山莊住了差不多兩個月，那時候他身體還很好，能夠走很遠，能上山。他還根據孩子們的特性給我們起外號，每個孩子都起一個，很活潑。

“我把自己送給沈先生了”

1988年，沈從文先生去世。九年后，父親去世，當時他只有六十七歲。

父親在世的時候，工作占據了他人生的很大一部分，每天的睡眠時間大概只有四個小時。父親去世后，我安慰母親，說父親相當于活了一百二十歲。

父親陶醉在文物修復領域里，基本沒有休息日，尤其是在考古發掘現場的時候。因為考古發掘就像在手術室做手術，醫生是不可能放下手術刀睡會兒覺休息休息的，文物保護也是這樣。父親發掘過赤峰的一處古墓，古墓小得人在里面都站不起來，他在墓里蹲了三天三夜，因為長時間不活動，他的腳背上長了一個雞蛋大小的血管瘤，不得不動手術切除。

沈先生來自湘西，自稱是個“鄉下人”；父親老家在山東萊州，他也說自己是個“鄉下人”。他們兩個人的共同點是，生活經歷都很豐富，見過各種各樣的人和生活；都當過兵，在戰場上見過生死。父親還在造船廠當過三年鉗工學徒。很多朋友問父親，為什么一直在做中國古代文物保護工作，特別是絲織品的保護。或者說，沈先生做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基本不下到考古現場，而父親長期在考古所技術室，進行文物的發掘、保護，做的真正是考古保護研究，和沈先生好像不是一回事兒，兩個人怎么能“融合”得這么好？

父親回答：“我把自己送給沈先生了。我每次參與考古發掘積累的資料、我的修復經驗，包括我自己，都送給沈先生了。”他對沈先生的人格、學術，都非常崇拜。

父親是一個非常仔細的人，在世時就把自己的墓志銘寫好了：“生是勞作，死是休息。”這八個字是對他一生勞作的總結和對后人的安慰與勉勵。

（王丹，王?先生的女兒，北京市文物局研究館員，中國文物保護技術協會理事，中國博物館協會理事，北京藝術博物館原館長。）

（責任編輯/張靜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