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傷和虛無的訴說

我們經常會問：人為什么而活？人生的意義是什么？大自然本給人類創造了一個家園：海洋大地、藍天森林，但人類在大自然母親的懷抱中玩耍的時候，卻慢慢褪去了本真，孤傲地建立起自己的理性王國。那高樓大廈、現代化的機器、網絡世界……無一不在訴說著人類文明的進化。但似乎我們的國度越是繁榮，我們的心就越難以滿足。我們回憶童年，追尋過去，想重拾那種久違的古樸的情愫。也許我們畢竟脫離不了動物屬性，人類骨子里總有回歸大地的沖動。

《邊城》展現給我們的， 就是小溪、大河、環山的自然之景。這就是作者所講述的故事發生的地理背景。這座邊城，就像是一座世外桃源，遠離城市的喧囂與吵鬧，遠離官場的爾虞我詐，遠離人世的冷漠。邊城里，有的是純樸 的人們，有的是善良的美好品德，有的是現世不可多得的單純。他們日子過得平平凡凡、簡簡單單，卻又不乏快樂。而在現實里，誰要想過一種簡簡單單的生活，還真沒那么容易。

一個人對一片土地的酷愛，是理解它的落后和殘暴，以此才更懂它的魅力。一邊讀著，我就一邊憧憬那個遠在湘西邊疆的小鎮：木制的吊腳樓、搖曳的紅燈籠、濕潤的青石板、窄窄的渡船、亭亭的白塔，還有那升起在舊村落上的青色炊煙。這所有的一切形成了一幅年代久遠的畫。在那片游離世外的土地上，時光好像是靜止的。女主人公翠翠像湘水一樣溫柔透徹，她的歌聲婉轉美妙；老爺爺有慈愛寬厚的 笑容；船夫們浪漫又豪放。就連人生的無奈，在這個地界，也都帶著某種詩意的顏色。作者講述的湘西人的故事，讓我們學會對生命的悲憫，對人性的尊重。

鳳凰城墻外繞城而過的小河，是作者童年的嬉戲之地，這兒時的樂園，給予他無窮的 樂趣。他與小伙伴在這里玩耍打鬧，也常常在 河灘上看被處決的犯人。這種美與野蠻的強烈 對比，對作者的創作產生了強烈的影響。作者 少年時即當兵，軍旅生涯的顛沛流離，使他輾 轉于湘西一帶。河水滋養著那里的莊稼和動植 物，也影響了作者的性格。作者的很多作品都與“水”有關。作者的審美心理及文章的意境，大都離不開對“水”的生活感受。小說寫道：“管 理這渡船的，就是住在塔下的那個老人。活了七十年，從二十歲起便守在這溪邊，五十年來 不知把船來去渡了多少年。年紀雖那么老了，本來應當休息了，但天不許他休息，他仿佛不能夠同這一生活分離開，他從不思索自己的職務對于本人的意義，只是靜靜的很忠實地在那里活下去。”在寫到主人公翠翠的時候，沈從文這樣寫道： “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故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如山頭黃鹿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平時在渡船上遇陌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人，做成隨時皆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人無心機后，就又從從容容地在水邊玩耍了。”這真 讓人佩服翠翠的豁達與堅強。與爺爺的生活，她似乎從來都不覺得少了什么， 盡管失去父母，但湘西的水養育了她，她的心是完整的。她不像爺爺那樣有悲涼的過去， 她的心里寬敞明亮。熱情大方的她，快樂地過著如平常少女般的生活。遇到新娘過渡，她會爭著撐渡，到岸后，目送花轎離開，然后采一把野花束在頭上扮作 新娘子……

20世紀20年代，作者懷揣文學夢想來到北京，繼而遷居上海，此時他已是一位小有名 氣的作家，也漸漸有了社會地位。但正如他自己想，他與都市文明始終有著隔膜，這不僅是 文明程度及生活習性的差異，更根本的是生活 經驗乃至價值觀的巨大落差。我們看到作者對 掌管水碼頭的順順的描寫： “這個大方灑脫的 人，事業雖十分順手，卻因歡喜交朋結友，慷 慨而又能濟人之急，明白出門人的甘苦，理解 失意人的心情。為人卻那么公正無私；既正直 和平，又不愛財。”他這樣刻畫兩位年輕人： “結實如小公牛；豪放豁達，不拘常套小節；和氣親人，不驕惰，不浮華。”而更讓人稱奇 的那只小狗也格外顯得乖巧、懂事： “有時又 與祖父黃狗一同在船上，過渡時與祖父一同動 手，船將岸邊，祖父正向客人招呼‘慢點，慢 點’時，那只黃狗便口銜繩子，最先一躍而上，且儼然懂得如何方為盡職似的，把船繩緊銜著拖船攏岸。”

在作者看來，“城市”是他所熟悉的鄉土 生活的倒退，而“現代化”是這倒退的根源。他所追求的或者說早已深入他骨髓的是另外一 種生活，即原始淳樸、自然和諧的人生，這才 是他所理解的民族精神和人生意義。作者強調 的，基本上不是理性的，而是一種自然狀態的 人性，它有一種原始的野性美。作者寫道：“由 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 湘西邊境， 到了一個地方名叫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條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 戶單獨的人家。這家人只有一個老人、一個女 孩子、一只黃狗。”作者將那些原始的民風和 樸素的人性，與那山、那河水、那山風和那翠 竹勾勒在一起，形成一幅詩意的畫卷。作者在 給我們展現這一人與自然相融相得的畫面的同 時，卻又流露出面對命運的無奈與困惑。“美 麗總是令人憂愁。”本該是圓滿美好的家庭， 母親與父親卻相繼離世，因而翠翠從小就過著 與爺爺相依為命的生活，他們的悲涼與郁郁寡 歡時時縈繞心頭。書中寫道： “黃昏來時，翠 翠坐在家中屋后白塔下，看天空被夕陽燒成桃 花色的薄云。”“聽著渡口飄來那生意人雜亂 的聲音，心中有些兒薄薄凄涼。”“他在日頭 升起時，感到生活的力量，當日頭落下時，又 不至思量與日頭同時死去的，是那個伴在他身 旁的女孩子。他唯一的朋友為一只渡船與一只 黃狗，唯一的親人便只那個女孩子。”其中， 最讓我們感到不幸的是，作為“水鴨子”的大 老在水中淹死；以自己的歌聲給翠翠帶來撫慰 的二老悄然離家出走；而與翠翠朝夕相處、形 影不離的爺爺，又在雷鳴電閃的雨夜中離開人 世。這讓翠翠幼小單薄的心靈如何承受？在小 說結尾處，作者讓二佬“也許明天回來”，以此來給翠翠的心靈點一把希望的火；但卻又說 “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這是何等的困惑和迷茫！翠翠這樣一個孤單清苦的天真少女，從小飽受人世間的凄苦，從沒有機會實現她的少女的朦朧的夢想，卻接二連三地承受生活的打擊。這是否是很多人的人生寫照？我們似乎聽到作者在發問：人生究竟有何意義？還是一切皆枉然？

《邊城》里的人生，是作者心目中的理想 人生，是一種健康、美好、自然的人生，這樣 的人生才是合乎人性的，而城市化的生活是作 者始終無法融入的。但這部小說展現給讀者的，卻不僅僅是它的詩意境界和美學價值，更有命 運的無常及生活的無奈和悲哀。作者想表達的是人類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是一種人生的虛 無本質。小說因而獲得一種洞察力，顯現出深 刻的精神魅力。

那里的人都是真誠樸實的，讀者往往感到這些人心中還縈繞著一份保守固執。抑或說，在那個僻遠靜謐的小鄉村，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依山傍水地生活著，他們不關心外面的世界發生了什么，只要翠翠還唱歌，爺爺還吹笛子……

《邊城》通篇的風格是平淡而抒情的，有 一種質樸的美，這也是作者寫作的一大特點。沈從文常說自己沒受過什么教育，是湘西的山水滋養了他。他從湘西的大自然的沃土中吸收營養，社會這所大學給了他獨特的看待人生的視角。他寫作不追求情節的離奇曲折，也沒有撕心裂肺的感人場面，他只是描述著一個簡簡單單的人間往事，筆尖卻透露著令人向往的古樸遺風，就像一根輕柔的絲線悠悠地牽動你心靈的一角。而作者最善用平淡的情境，在口語化的訴說中，講述風土人情，可謂娓娓道來、情真意切，那牧歌般的情節和畫面讓人久久回味。

作者有一種“永恒的鄉愁”。他自稱“鄉 下人”，曾入行伍， 也曾在社會底層頑強掙扎。他因而深諳底層人民的悲歡，這些普通大眾是他創作靈感的源泉。他以自己獨特的審美想象，創造并贊美這些“小人物”。他同情他們的卑微，同時認為他們身上擁有大自然真實的人性，那是一種神性。可以說，沈從文把自己的情感和創作才華都投注到他湘西的父老鄉親身上。

他是湘西的兒子，他的心從未離開那里。他真正讀懂了湘西的艱辛與殘酷，因而才能永遠地愛那片土地。這部作品所描寫的小鄉村，就是作者那理想中的國。想必他知道自己永遠也回不去了。但這份鄉愁是美麗的，而美麗總使人憂愁。

小說的結尾，作者并沒有指出一條路，愚昧和貧困仍然在這片土地上肆意。如何建立新的生活？如何在舊的事物中輸入新的血液？作者無法得出答案。這也許正是作者自身性格的寫照。沈從文謙和的性格中略帶柔弱，他對親人及朋友都很熱心，對后輩也是滿懷慈愛。但骨子里，他卻是個剛直不阿、不愿隨波逐流的人。他骨子里的固執己見以及不愿接受新思想，給他帶來了一些煩惱，使得他難以融入新時期的新生活，尤其在他所處的那個年代。他不善于接受變化，在時代這個大熔爐面前躊躇著。也許作者想把自己對湘西的記憶永遠珍藏，他愿意湘西永遠是他記憶中的樣子，無意求變。那么我們也許可以說：世間什么是不變的呢？湘西總會變，人也是會變的。在那個時代背景下，作者最終放棄了寫作，投入了文物研究工作。如果說這部小說散發著憂郁的氣息，那么這也許正是沈從文憂郁氣質的寫照。讀者也許不會忘記翠翠只身一人站在渡口邊守望二老的情景：“他或許明天回來，或許永遠也不會回來了。”這實在不是一個完美的故事，而有缺憾才是人生，才更讓人記憶深刻。結局不完美，作品才更歷久彌新；等待，更耐人尋味。如果說“文如其人”，那么《邊城》可謂反映出沈從文前半生的經歷。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鄉村題材，其中描寫湘西文化的小說占大多數。他的作品能引發讀者對人生的體味和對當今社會的思考，讓人受益匪淺。他前半生的經歷決定了他作品的基調。也許可以這樣概括：湘西綺麗的自然風光賦予了他特殊的氣質，培育了他獨特的審美觀；湘西各民族間的混雜、少數民族在歷史上積淀的沉重和隱痛，使他的性格糅合了柔軟與倔強、敏感與寬厚；在湘西這片古老而荒蠻的土地上，他看慣了湘兵的雄武以及各種爭斗的黑暗；他在這種環境中培養了“隱忍”的素質，再加上天生的敏感善察，可以說他的前半生經歷具備了成就他這樣一個作家的要素。

為更好地理解沈從文的作品，也許可以把他和魯迅進行比較。魯迅的作品以冷靜鋒利著稱，他的“鐵筆”飽含“哀其不幸， 怒其不爭”。魯迅就是五四運動以來的思想啟蒙者和批判舊 制度的先鋒人物。而沈從文則對古老的鄉土永懷眷戀，他筆下的湘西充滿浪漫與神秘，他筆下的人物率性地生活著，甘愿在那片古老的土地上世代繁衍，自生自滅。沈從文沒有去批判，他只是去愛他們，但他的愛帶著無奈與憂郁。從魯迅與沈從文的對比中，我們更易領會后者的作品及其性格特點。

對比當今，我們的物質生活很豐富，可是心靈世界似乎更乏味，“無聊”“寂寞”和“空虛”成了很多人的口頭禪。我們時常在這個物 欲橫行的世界中感到疲憊不堪，心力交瘁。也許《邊城》所描寫的正是我們尋覓已久的一方 凈土，讓我們疲憊的心有一個可以停歇的驛站。與今天我們的世界相比，那個湘西的世界似乎只有貧窮與野蠻，兩者或許是天堂與人間的差別，可是何者為人間，何者又是天堂呢？相信我們每個人各有所悟。

也許可從作者筆下這個湘西小鄉村窺出理 想世界的影子。走進湘西的世界，總是想找一 些詞匯去描述它，但任何華麗的辭藻在此都變得淡然無味， 它們確實與這里的一切都不相符。也許可以換一個角度來解決這個問題。有人曾說，人物是順著小說的世界而生的。翠翠那如水一樣的柔情、那明凈的雙眸，如那個世界的天空一樣空靈和廣闊；老船夫善良又盡職；二老是那樣勤勞勇敢；大老直爽、憨厚……一切的一切，或許就是一個“凈”字吧。讀完這部《邊城》，相信讀者會和我一樣，心靈仿若春雨洗滌過的大地那樣純凈悠然。那種感覺真好！

談論一個世界，當然不可或缺的便是那個 世界中人們的所謂“三觀”。湘西的人們可能 從來不談論“三觀”，他們也根本不認識這個詞，可是他們樂天安命，他們認為生命中最重要的 東西是情感，是幸福和悲傷。高興時就唱歌、吹笛子，傷心時就流淚，錢只是輔助人生的一 個工具。他們需要花錢的地方不多，因為那是 一個閉塞的世界，他們不在乎其他的世界…… 如此，就是他們的“三觀”。

這部《邊城》讓讀者領略了湘西獨具特色的風土人情和其鄉土文化的美。或許我們每個人的心底都需要一處桃花源，在彷徨與無助時我們會去那里小憩一會兒，尋求撫慰。而這部《邊城》，就像作者給我們在喧囂煩擾的俗世之外尋到的一片澄澈簡樸的精神家園，它輕輕地觸動了我們內心最柔軟的部分。而翠翠就是我們精神家園里那個最原始的自己。我眼前仿佛看到翠翠蹦蹦跳跳地出門了，那條被祖父渡了大半輩子的船正來往于溪間，爺爺扯著又粗又啞的嗓子唱起了山歌，大黃狗守在門前等待 一桌香噴噴的晚飯……

如今的湘西已和往昔不可同日而語，它一定會變得更加繁榮。如果作者在天有靈，他是否會為此神傷？抑或是，他會欣喜于它的變遷？讓我們以作者說過的一句話結束：“我相信時間。”

[作者簡介]孫天慧， 女， 漢族， 北京人，中國傳媒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小說、文學批評、劇本、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