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3年3月,玉泉山迎來了一位特殊的病人,他就是周恩來。手術中,主治大夫見機行事,將“兩步走”的方案改為“一步走”,手術取得成功,周恩來獲得了短暫的輕松。
柳暗花明
周恩來在失意與郁悶中,迎來了1973年的元旦。
從毛澤東前一年年底為林彪事件定性之后,也許是心情不佳的緣故,周恩來再沒有露出過笑容,也聽不見他朗朗的笑聲。而且新年初始,工作人員發現周恩來越發的消瘦。大家都覺得這個新年格外寒冷與難熬,一點兒喜慶的感覺都沒有。
新年年歷才翻過五天,這天一早,天色還沒有亮透,周恩來結束一夜的伏案工作,從辦公室走了出來,他已經工作了二十多個小時,如果抓緊時間,還能睡上幾個小時。值班的同志見總理走進臥室去休息了,才松了一口氣,急忙回到自己的房間,趕緊也睡一會兒。
不知過了多久,蒙眬間,醫生張佐良突然聽見警衛秘書變了調的喊聲:“張大夫,張大夫,快起來,快起來!”
他被某種不祥之兆撞擊,頓時清醒了過來。他一躍而起,跑向門口……只見警衛秘書張樹迎手里端著盛滿鮮血的尿壺,“尿……都是紅的……全是血……”警衛秘書的臉色都變了,雙唇直哆嗦。
張醫生看見這觸目驚心的顏色,再看看警衛秘書驚恐的神色,不用問,他什么都明白了。
血尿。日夜提心吊膽的事情終于來臨了!張醫生一路小跑來到總理的臥室。一進臥室,就見總理仰面躺在床上,臉沖著房頂,一聲不吭。
張醫生連忙跑進衛生間,再看抽水馬桶,里面鮮紅鮮紅的。他目測,這流血量不下500毫升。他這時首先想到的是周恩來的心臟病,千萬不能讓總理承受這血尿的刺激。張醫生大口地喘了幾口氣,平復一下自己緊張的情緒,想了幾句能讓總理稍微寬心的話。
“總理……”他才開口,周恩來扭頭朝他直擺手,叫他什么也不要說。
跟隨總理多年的張醫生突然明白,一個對周圍非常敏感,對事物掌握極其細致的人能察覺不到自己身體發生的變化?能沒有充分的思想準備嗎?難怪他極力回避這個話題,只是一味地工作。原來,他是在用有限的生命爭時間,搶時間,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填寫每一天。
張醫生和幾位知情的醫護人員,心里都很苦澀,也很茫然,不知道應該向誰去求援。去找主席?可他們知道,毛澤東此時也重病在身啊,日夜被心肺病糾纏著,雙腳腫脹得十分厲害,幾乎隔幾天就要換雙布鞋,鞋子越穿越大,行動越來越困難,再也沒能恢復他硬朗的身板和健康的體魄。
大夫們又想起了那些和周恩來熟識的老將帥,可是再仔細一想,不免唏噓,老將帥們基本都被打入了冷宮,既不在職也不在位,自身都難保,更無法為周恩來分憂了。當時還不叫“四人幫”的幾個人對周恩來一直是橫加刁難,他們更不會幫助總理渡難關的。
猛然,大家想起了葉劍英元帥,對,葉帥!大家都知道葉帥和周總理個人感情不錯,在中央會議上又能說上話,那幾個人也不敢怎么樣他。他一定能起作用的!
葉劍英當時住在北京的西山。醫生們馬上驅車去他那里求援。一見葉劍英,醫生們竟有一種見到親人的感覺,長時間的委屈和害怕好像找到了可以依靠的懷抱,他們的淚水再次奪眶而出,還沒開口先哭出了聲。
葉劍英一見醫生這般傷心,估計總理發生了嚴重的事情。他聽完保健大夫的講述,愣怔了許久說不出話來,他也沒有意識到有這么嚴重,不相信似的望望這個望望那個。
葉劍英到底是一位見過世面,經過大風大浪考驗的革命家,他馬上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極力寬慰兩位泣不成聲的大夫,理解他們孤立無援的苦楚,并鼓勵保健大夫挺住,把握住感情,不讓總理察覺病情的嚴重性。
“別著急,你們別著急。我想辦法報告主席,向主席說明情況。”有了葉帥這句話,醫生們心里才感到好受些。
就在醫生們四處張羅著周恩來治療事宜的時候,周恩來卻在忙著一件“千秋大業”般的事情。他從2月開始,一邊忍受尿血的痛苦,輸血維持身體體征,一邊拖著病體連續主持政治局會議,專題討論鄧小平的問題。在會上,周恩來毫不猶豫也不容置疑地提出,要恢復鄧小平的黨的組織生活,恢復他的國務院副總理的職務。
鄧小平不僅要重新工作,還要官復原職!這對于江青、張春橋等中央文革小組那些大員來說,無疑是不好的信號,意味著他們的政治仕途上又多了一個對手,而且是一個強硬的對手。于是他們千方百計從中作梗,找出許多理由說明鄧小平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走資派,就算能重新工作,那也不能一步到位。
政治局會議上,雙方就鄧小平是否官復原職,爭論得十分激烈,看不見硝煙的戰場卻讓人感到火藥味十足。周恩來對此已經習以為常,毫不動搖。
自從林彪事件之后,“解放老干部”便成為周恩來工作的重中之重。患病后更是時不我待,經常連續主持政治局會議,討論對老干部的審查結論和重新安排工作的問題。會上,江青等人百般挑剔、阻撓。每解放一個老干部都很不容易。會上爭論之激烈、時間之漫長,令人難以忍受。
疲憊不堪的葉劍英對此深有感觸,他把這樣的會議比作當年紅軍長征中牽騾子過河,十分形象也暗含深意地作了一首名為《過橋》的打油詩:“一匹復一匹,過橋真費力。多謝牽騾人,驅騾赴前敵。”
一般情況下,周恩來總是讓江青他們把話說夠了,說足了,說累了,說煩了,他才開口表態,此時他對到會的每個人的態度已經了如指掌。他說話不多,只在要害處說一兩句。常常是他的一兩句話一出口,江青一伙就爭不起來了,事情也就定了。如果遇到江青他們胡攪蠻纏,死活不讓老干部“過橋”的時候,周恩來會非常及時地點將:“劍英,你說呢?”
葉劍英也絕不含糊,旗幟鮮明地支持周恩來的意見。就這樣,一大批在“文革”中被審查、靠邊站的老干部獲得了“解放”,從監獄、從“牛棚”中走出來,重返工作崗位。其中不少人在與“文革”派的斗爭中發揮了很大作用,成為后來鄧小平推行“全面整頓”的中堅力量。
可是眼下,周恩來這個“牽騾人”快要不行了,在他倒下之前,必須硬撐病體,送鄧小平過橋!因為他心里明白,有些時候他為避開鋒芒,可以做些妥協,但這一次不行!因為自己一旦上了手術臺,也許就是永遠的倒下。
機會只有這一次,他不能讓步,要盡快讓鄧小平復出!當然,在鄧小平的問題上,周恩來表現得如此針鋒相對、寸步不讓,也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毛澤東的明確態度。
鄧小平在三年多“流放”歲月里與毛澤東間接或者直接地不斷溝通,毛澤東對鄧小平的不滿,也因為不斷面對“文革”的挫折而逐漸淡化,轉為反思;而鄧小平的多次來信“洗心革面”,也維護了毛澤東至高無上的尊嚴。進入1973年,周恩來病情突然加重,毛澤東的心理活動也隨之加劇,國務院由誰掌管?“文革”小組那幾個人喊喊口號,造造勢,可能還是塊料,可讓他們中間任何一個人挑起主管國民經濟的重擔,那絕對是糊不上墻的爛泥。數來數去,也只有國務院原副總理,長期抓政務工作的鄧小平能夠勝任了。
共和國命運再次到了困頓時刻,打倒在地的鄧小平轉而成了毛澤東需要起用的一個重要棋子。
政壇風云如此變幻無常,高層人際關系錯綜復雜,此刻表現得更為鮮明。鄧小平即將復出,已經不是周恩來單方面的意愿,而是毛澤東力挺的結果。
毛澤東從年前開始,不斷地布置大字體古籍書的注釋工作。他在1972年12月31日布置的是《史記·項羽本紀》。他試圖通過這本書,表達一個重要意圖:項羽之所以在楚漢戰爭中失敗,原因之一,是他在戰爭中不斷地殺降,失掉了人心。爭取敵人營壘中的人,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是取得勝利的重要保證。
毛澤東布置古籍書的注釋工作,被今天的人們理解為是專門用于為鄧小平復出鋪路的。毛澤東用這些史例昭示那些反對老干部復出的“文革”派:要爭取和團結曾反對過自己的人,這樣才能取得勝利。
江青等人見狀,也知道一時難以扭轉局面,只好將滿腹不滿埋藏起來,等待時機再出擊。
進入3月,周恩來見鄧小平復出基本成定局,才將治病提到議事日程上。3月2日,他約葉劍英、張春橋、汪東興談自己的病情及檢查治療問題;3月5日,葉劍英向毛澤東反映了周恩來病情發展、急需檢查治療的情況,毛澤東立刻批準了“先檢查、后治療”兩步走的治療意見;3月6日,周恩來去毛澤東處開會,聽取姬鵬飛有關外事情況的匯報,他利用會前的空隙,將自己的病情及檢查治療安排等向毛澤東做了簡要匯報。
醫生們見周恩來的治療提到議事日程上來,心里的石頭總算稍稍落下一點。可大家沒有想到,毛澤東批準了專家們的醫療報告,周恩來卻不肯馬上躺到手術臺上。因為他必須看見鄧小平復出的紅頭文件,才能完全放心地去治病。
3月9日,周恩來致信毛澤東,匯報中共中央政治局幾次討論關于恢復鄧小平黨的組織生活和國務院副總理職務的情況,提出:政治局認為需要中央做出一個決定,一直發到縣、團級黨委,以便各級黨委向黨內外群眾解釋。毛澤東批示“同意”后,周恩來即批告汪東興,將中央關于鄧小平復職的文件及其附件經鄧小平本人閱,并對有關內容提出意見。
這一天,周恩來手上有一份文件讓他心情格外沉重,不由得觸景生情。這是教育部原部長何偉因北京醫院救治不力突然病逝的報告。他馬上嚴肅批評北京醫院等單位未落實好老干部的醫療保健工作,提出:國務院有關部門和衛生部要對黨內老干部以及全國人大、全國政協常委中的愛國人士進行一次全面體檢,具體工作由北京醫院負責。
也是周恩來臨上手術臺的這個批示,使得“文化大革命”中一度廢止的黨內高級干部和愛國民主人士的醫療保健制度得到恢復。
3月10日,周恩來主持了治病前的最后一次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他向政治局簡要說明了自年初以來病情發展的情況。為防止病情惡化,按照檢查治療的具體步驟,他正式向政治局請假兩周,并將這一情況以寫信的形式向毛澤東做了匯報。
會議一結束,周恩來便放下手里所有工作,離開西花廳,來到玉泉山接受檢查。這是周恩來從上年5月發現四個紅血球以來,患病將近一年之后,第一次接受專項檢查。
這之前,醫生們已經確定了好幾種治療方案,其中一種是“一步走”,即如果檢查發現癌癥病灶很小,就一次燒掉,檢查治療一次完成,不讓周總理多受一次罪。但“一步走”的方案只能根據檢查的情況靈活掌握。那么“兩步走”的方案是針對癌癥病灶較大的情況制定的,先檢查、后治療,分兩步實施。這兩種方案,在周恩來沒有躺到手術臺上之前,都無法確定。醫生們3月初就在玉泉山布置了一間手術室。3月8日這天晚上,醫生們在臨時布置的手術室里做好了術前最后一道準備。
手術臺歷來是生命的生死臺,它不僅能改變一個人以后的命運,更能決定一個人生命的長短。當周恩來躺臥在手術臺上時,緊張的氣氛像凝固了一般壓在專家們的心頭,大家心里都沉甸甸的,隨著每一次手術器械落盤的聲響,心越揪越緊。
終于,膀胱鏡照見了發病部位,專家們眉眼露出了笑意。原來癌癥灶直徑還不到一厘米,表面僅有些毛絨,這說明腫瘤還局限于膀胱的黏膜內,通常是低級別,還沒有發展為惡性程度高的腫瘤。癌癥還在早期,治愈的可能性非常大!手術臺邊閃動的眼神成了醫生們心靈溝通的語言。
負責主刀的吳階平院長一聲不吭,立即用電燒手術器械燒掉了病灶,只有幾秒鐘,癌的病灶消失了,不再出血了。
醫生們歡欣鼓舞,連忙把手術成功的消息報告給門外等待的領導人,同時也將手術情況匯報給毛澤東。不到半小時,毛澤東住處就回電話過來:醫生們做得好!感謝他們!看來一步比兩步好!
原來,在毛澤東審批周恩來檢查病情報告時,他希望醫生分兩步走,先檢查、后治療。可是吳階平大夫見機行事,一次完成了檢查和治療,沒有分兩步。大家還捏了一把汗,怕毛澤東怪罪。
毛澤東的電話終于讓懸在大家心頭的石塊完全落地了。等待在手術室門外的鄧穎超,聽說丈夫手術很成功,她的心情并沒有完全輕松,但聽到毛澤東來電話祝賀,她卻哭了。她內心深處的擔憂和多日的緊張,隨著無言的淚水流淌。在任何艱難困苦面前,堅強的鄧大姐都沒有落過淚,可這次她淚水沾襟,無法自制。
在場的人都知道,他們誰也無法分擔鄧大姐內心的痛苦,更無法用語言去寬慰她。
求賢若渴
周恩來躺上手術臺的同時,中央《關于恢復鄧小平同志的黨的組織生活和國務院副總理的職務的決定》的文件也正式簽發。鄧小平復出已成事實!就在鄧小平正在為復出做著緊張準備時,他又喜出望外地迎來了鄧穎超的拜訪。
原來,鄧穎超受周恩來委托,來告訴鄧小平夫婦他本人的病情及檢查治療情況。鄧小平夫婦萬萬沒有想到,等待了七年,得到的竟然是半個世紀相知相伴的兄長與戰友罹患重病的消息。
鄧穎超和鄧小平同歲,但因為鄧穎超生日大鄧小平幾個月,所以鄧小平一直稱她大姐。這個大姐,與一般人稱的“大姐”意義有所不同,不僅因為他們同姓鄧,而且彼此間生死相知半個世紀。鄧小平還是一個少年的時候,就與兄長周恩來在法蘭西的土地上為爭取“自由解放”而并肩“戰斗”了。“文革”爆發后,兩家人中斷聯系將近七年。而今重逢,鄧小平都有了第三代。這使得鄧穎超感慨萬千。
3月28日晚10點,周恩來、李先念和江青約見鄧小平。這次約見等于是鄧小平恢復職務后的第一次正式談話。
這次周恩來因為除去了病灶,不再出血,加上是懷著求賢若渴的心情,他與鄧小平談話時,情緒明顯高漲,氣色也不錯。但鄧小平見到周恩來的第一眼,內心還是禁不住大吃一驚。他的兄長如此消瘦、蒼老而憔悴!
因為有江青在場,加之又是工作談話,周恩來與鄧小平縱有千言萬語,此時也只能默默相望,無法表達,但他們在一見一別的兩次握手中,彼此感受到了久違的力量與親切。
第二天,毛澤東在他的書房召開政治局會議。周恩來抓住機會,約鄧小平在開會前先去毛澤東那里,與毛澤東單獨見個面。
毛澤東與鄧小平在經歷一場政治大風浪后再度見面,他們的內心是一番怎樣的感受,沒有人知道,但是鄧小平被毛澤東留下來參加了這次政治局會議。會上,由毛澤東提出,政治局當場做出決定,鄧小平正式參加國務院業務組工作,并以國務院副總理身份參加對外活動。遇到政治局討論重大問題,鄧小平要列席參加討論。
這次政治局會議后,鄧小平正式恢復了國務院副總理的工作。從工作談話到恢復國務院副總理,僅為兩天。第三天,已經身為副總理的鄧小平與妻子一起來到玉泉山,看望正在治療休養的周恩來夫婦。
鄧小平夫婦看著周恩來消瘦的面容,心中有說不出的悲傷。多年后,鄧小平回憶起當時的情景,還不勝傷懷。他說:“我們去看總理,看到他瘦得不成樣子了。我們相對無言。”
此時鄧小平能說什么呢?“文革”中經歷的風風雨雨、辛酸苦辣,豈是言語所能表達的。見到鄧小平前來,周恩來很是高興。他歷來嚴謹,對事物從不妄加評論,更不會隨便議論,這次卻把蓄積在心中多年沒有傾吐的話都講了出來。他和鄧小平聊了很久,直到夜幕降臨,共進晚餐時,他們還在交談。
一轉眼,周恩來已在玉泉山休養沉默了二十多天,外界很快敏感起來,放出五花八門的傳說,什么中國總理已被停職,什么周恩來身患重病……那個年代,中國高層領導人總是頻繁被打倒,周恩來一有風吹草動自然會牽動外國新聞界的敏感神經。
4月8日,日本相撲團首次來中國表演訪問,周恩來借此機會向外界亮了相。活動后,他直接回到西花廳,又開始了日理萬機的工作。在這些繁忙而緊張的日程中,他在尋找讓鄧小平公開亮相的機會。
1973年4月12日晚,手術后的周恩來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盛大的招待會,他特意讓鄧小平出席這次招待會。在政壇沉寂了七年之久的鄧小平首次公開露面。
當晚,人民大會堂一樓的宴會廳里燈火通明。幾十張擺著鮮花和佳肴的餐桌旁,坐滿了中外來賓。大廳首端的主席臺上,數百盆紅、黃兩色的牡丹組成四個鮮亮的大字:團結、友誼。正中的紫絨帷幕上懸掛著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主席毛澤東和柬埔寨國家元首諾羅敦·西哈努克親王的巨幅畫像,畫像兩側張掛著中、柬兩國國旗。在主席臺上方凌空橫展一條巨幅,紅底金字,光彩奪目:“熱烈歡迎柬埔寨國家元首、柬埔寨民族統一陣線主席諾羅敦·西哈努克親王和夫人視察柬埔寨勝利歸來!”
7點整,宴會廳正中的枝形吊燈驀然發出光亮,工作人員緩緩打開大廳的兩扇玻璃門。樂隊奏樂,來賓起立。記者們紛紛舉起照相機、攝像機……在歡快的迎賓曲和熱烈的掌聲中,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總理周恩來和柬埔寨國家元首西哈努克親王及夫人帶領幾十位中、柬領導人,緩緩步入宴會廳。
突然,參加宴會的人們發現,隨同領導人和貴賓一道出現的,有一位個子不高卻極其眼熟的人。大廳里所有的目光都投向同一個方向,都固定在同一個人身上:“那是誰?——鄧小平?……是鄧小平!”
他仍穿著“打倒”前那身合體的灰色中山裝,仍舊留著挺拔的寸發,臉上仍舊泛著安詳而自信的微笑。他神情自若地環視著大廳,隨著樂曲有節奏地鼓著掌,步履穩健地走向宴席桌旁那個屬于他的位置……
應邀前來參加宴會的一位匈牙利記者注視著眼前發生的戲劇性場面,十四年后,他在自己所著的《鄧小平》一書中對此做了如下描述:“他(指鄧小平)孤獨一人站在大廳里,他個子明顯矮小,但體形寬闊,顯得剛毅有力。身著深色的中式干部服,但襪子是白色的。此刻,他當然知道,從遠處,從人民大會堂的許多圓桌旁邊,數百雙眼睛正好奇地注視著他,因為他是在消失之后又從被遺忘的角落里突然出現在人們眼前的。在那些七年前被‘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這一政治地震壓倒在地,而后又恢復名譽、重新出臺的人中間,他是地位最高的一個……在那次令人難忘的招待會上,等待著宴會開始的中國人,正在三五成群地寒暄交談,而他卻只身孤影,緘默無聲。然而,他那大而近似歐洲人的眼睛,正掃視著所有在場的人,似乎這孤獨絲毫沒有使他感到難堪不安;相反他正在察看地勢,端詳同伴,準備迎接新的任務和斗爭。”這位匈牙利記者的洞察力是深刻的。
參加此次宴會的外國記者宴席未散就紛紛搶先走出宴會廳,直奔近旁的郵電大樓,競相向全世界發布這一重大新聞——鄧小平復出了!一時之間,鄧小平復出成為海外人士評論中國問題的一個“熱點”話題。有一家外國媒體形象地將鄧小平稱為“打不倒的小個子”。
鄧小平的復出,讓周恩來了卻了一個心愿,他的心情略顯輕松。
4月19日至24日,墨西哥總統劉易斯·埃切維里亞來華進行國事訪問。周恩來陪同客人前往山西省昔陽縣大寨訪問。這一次,為了照顧總理的身體,鄧大姐也隨同一起來到大寨。
細心的大寨人也發現了周總理身體的變化,他明顯地衰老了,很消瘦,就連精氣神也不如以前那樣飽滿了。但周恩來不顧身體患病,堅持要去看一看狼窩掌。他說:“到大寨來,不去看狼窩掌,就不能算來過大寨。”
當周總理陪同外賓要步行上虎頭山視察時,陳永貴關心地說:“總理,可以坐車上山了,山上已修了盤山路。”總理說:“不坐車了,到了大寨就得有大寨精神,發揚大寨精神爬山哪!”
周恩來佇立山頭,被眼前美景陶醉了,七溝八梁一面坡上長起了成片的果樹:蘋果樹、梨樹、桃樹……酸棗樹上嫁接的大棗。周恩來沉思了一會兒,轉過身來囑咐大寨的領導:不要停步,還要多種樹,要大力發展林業。如果水果銷不掉,你們可以想辦法加工成罐頭出口嘛。
也是當年周恩來遠見卓識的一席話,使得今天的大寨變成了花果山,大寨人出的水果罐頭,行銷全國各地,遠銷海外,就連廣告也登上了中央電視臺。今天大寨人的幸福生活也包含著周恩來當年的心血!
5月,心情舒暢的周恩來又去了一趟廣東。在回來的專機上,身邊的工作人員遇到了一件他們想都不敢想的事,那就是周總理主動提出和他們合影留念。
周恩來的攝影記者杜修賢記得,那一次他上飛機,剛卸下沉重的攝影箱,坐在舒適的座位上,飛機起飛后,睡意襲來,正在迷迷糊糊之中,突然張佐良跑過來,使勁地推他:“老杜,快起來,總理要和我們合影!”
這怎么可能?總理一般是不輕易與身邊的工作人員合影的。杜修賢以為張醫生逗他,是想把他騙到他們那里打牌。可是張醫生神情特別認真也非常著急:“真的,總理真的要和我們合影!”
杜修賢提著相機跟張佐良來到周恩來所在的后艙。進去一看,周恩來身邊已經聚集了不少人,有陪同出來的中央警衛局局長楊德中,還有總理身邊的警衛、秘書,就連機組的乘務人員也在場。
大家一見杜修賢進來,馬上讓他拍照。杜修賢用眼神請示總理,是否可以?周恩來坐在座位上,手里拿著畫報,他微微向杜修賢點點頭。看來這次是周恩來主動提出的。
杜修賢馬上放開手給大家拍合影,先是周恩來和楊德中合影,后是專機的女同志,再是男同志,最后才是身邊的同志。杜修賢看看拍得差不多了,準備收機器,周恩來朝他招招手:“老杜,你還沒有照呢!”
杜修賢心頭一熱,不由得回想起了第一次和周恩來合影的情景,也是拍到最后,也是總理的提醒使得他這個從不在鏡頭中出現的人有了一張與總理握手的合影。今天能有這樣的機會,實在難得,他當然不能放過,趕緊把光圈、快門、焦距調好,交給衛士高振普,請他代勞。他畢恭畢敬坐在了總理身邊的座位上,只聽見“咔嚓”一聲,快門開啟,讓他最幸福、最難忘的瞬間被定格在了膠片上。這是杜修賢跟隨周恩來十六年里,第二次和總理單獨合影,也是最后一次合影。
后來大家才知道,周恩來估計到自己所剩時間不多,以后坐專機的機會很少了,有意識地提出和大家合影。因為西花廳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任何人不得提出和周恩來合影,更不能為他人提出這個要求。跟隨周恩來多年的衛士只出現在工作鏡頭中,而沒有一張單獨與周恩來的合影。這一次,周恩來主動滿足了大家想和他合影的愿望。
這張意外得來的合影成為每一個工作人員一生中最為寶貴的紀念。直到今天,大家一想到周總理自己身患重病,卻對大家心里的愿望體察入微,都忍不住要落下眼淚。
(責任編輯/王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