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共黨史研究中,階級分析法曾經是不言而喻的鐵律。但在改革開放之后的20多年里,學術界一度普遍諱言階級斗爭,連帶殃及一般意義上的階級理論和階級分析。人們很容易將階級意識與極左思潮聯系起來,格外警覺階級斗爭思維,導致作為一種歷史研究方法的階級分析一度走向式微。在社會學領域,階層分析迅速崛起,大有取代階級分析之勢,可謂學術上的突出標志。就思想觀念而言,這一現象的出現是人們對現實社會中階級存在的忽視以及對階級分析的理論意義認知不足的結果。
在這種形勢下,學術界對如何在黨史研究中堅持和發展階級分析的理論探討不足,對于中共黨史尤其是思想史中具有基礎性、極為重要、長期存在的階級分析的歷史本身,也一直缺乏全面系統和深入細致的學術考察。這既是理論上短視的表現,也是缺乏深厚歷史感的結果。很顯然,階級分析是中共政治思想的根基之一,離開了它,中共成立以來的那些核心政治思想理念就無從形成和發展,以此為指導的革命事業將難以理解,整體認知和把握中共黨史也不免淪為一句空話。因此,自覺深化近代以來特別是中共黨人關于階級分析的歷史研究,不但具有鮮明的現實理論建設意義,而且首先是深化黨史研究的內在要求。
就目前現狀而言,筆者以為,欲求深化中共黨史中有關階級分析問題的思想史探討,研究者應首先加強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關于階級分析的理論研習。除了《共產黨宣言》《資本論》《法蘭西階級斗爭》等馬克思專門闡述階級、階級斗爭和運用階級分析法研究法國革命等內容的理論篇章外,恩格斯晚年的有關理論發揮,列寧、斯大林、毛澤東等人的經典著作,甚至伯恩斯坦和考茨基等人的相關論著,均應當繼續展開深入研究。研習者需要關注和思考“階級”如何界定,它有哪些重要而基本的分支范疇,不同時代的階級結構特點如何,階級分析的標準究竟是什么,怎樣結合本國革命實際展開有效的階級分析等重要而專門的理論問題。眾所周知,由于馬克思、恩格斯本人未能最終全面系統地完成有關論著,甚至沒有對“階級”概念進行直接界定,不免留下思想史上的遺憾 早就有學者指出這一遺憾,如德國學者庫諾認為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本有集中系統討論階級問題的計劃,“但是可惜只寫了一頁,還沒有完成,他的草稿就此中斷了”。參見〔德〕柯諾著,朱應祺等譯:《馬克斯的階級斗爭理論》,上海泰東圖書局,1930年,第14—15頁。。所以,這一領域理論探討的開放性和發展空間是顯而易見的。就以階級分析的標準來說,究竟主要依據的是人們在生產方式中的地位、對生產資料的占有關系和財富的數量還是政治態度和思想傾向,有關認識和實踐的差別往往就很大,把握的難度和復雜性不言而喻。
在理論研習過程中,對于黨史研究者來說,至少應當格外關注兩個方面的情形:一是理論界尤其是史學界以外的社會科學界從各個角度探索和研究的最新成果,二是近代以來不斷傳入的有關翻譯成果。就前者而言,諸如近年來出版的陳躍《馬克思主義階級分析理論與實踐研究》(人民出版社,2015年)、杜建明《當代中國法學研究中的階級分析方法》(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孫亮《重審馬克思的“階級”概念:基于政治哲學解讀的嘗試》(江蘇人民出版社,2016年)等理論著作,就與當下中國社會階級分化的現實啟迪相關,對黨史研究具有較好的思想啟發意義。但遺憾的是,黨史研究者多年來對這些新的前沿思考不夠敏感,借鑒有限,不少研究仍僅滿足于描述思想史實,甚至常常停留在簡單論證某些理論正確性的復述階段,不免失去較多透視和反思的新視點與新層次。與此同時,在閱讀上述跨學科理論著作的過程中,筆者還發現,這些作者對于近代中國尤其是共產黨人關于階級分析的思想和實踐之歷史,熟悉和了解的程度實際上也相當不足,因而未能使之真正轉化為其理論思考的重要參考和歷史支撐,這不能不說是另一種缺憾所在。從一個側面恰恰說明深化中共黨史中階級分析問題的研究本身,具有突出的理論價值。
就后者來說,五四時期以來,思想理論界就翻譯出版過不少國外學者尤其是馬克思主義學者有關階級、階級斗爭與階級分析的論著,他們往往較早系統闡釋和專題解說了有關思想學說,內容十分豐富,既具有理論辨析和積累意涵,也有思想傳播史的顯著意義,理當給予重視和研究。如考茨基著《階級爭斗》(惲代英譯,新青年社,1921年)就曾對毛澤東等早期中共黨人階級分析模式的形成產生過重要影響,好在該書近年來已得到學界的較多關注和深入探討。不過,該書之后中國陸續出版的有關理論譯著,像河上肇等著《進化論與階級問題》(陳寶驊、邢墨卿編譯,新生命書局,1929年)、柯諾(Heinrich Cunow,今譯亨利希·庫諾)著《馬克斯的階級斗爭理論》(朱應祺等譯,上海泰東圖書局,1930年)、費多謝耶夫著《馬克思主義關于階級與階級斗爭的理論》(君達譯,讀者書店,1949年)、切爾諾夫著《馬克思·列寧主義的階級與階級斗爭理論》(煒森譯,作家書屋,1952年)等很少得到相關學者的留意,更缺乏系統的梳理和深入細致的檢視。
以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思主義闡釋者庫諾被譯成中文的《馬克斯的階級斗爭理論》一書為例,該書對馬克思關于“階級”問題的諸多認知就很值得關注。比如在討論階級的本質問題時,庫諾按照馬克思的有關論述邏輯推導指出:“決定階級成立的要素,不是財產的大小,不是收入的多寡,又不是職業的種類,乃是經濟活動的種類,及社會經濟組織里面社會構成分子的地位。”換言之,他認為馬克思談論階級的形成,是以經濟過程為出發點的,“由社會的勞動活動,必然的發生一定的社會相互關系,尤其是互相依賴的關系(生產關系)。在社會的綜合體里面一切個人及團體,互相立于這種同樣的關系而從屬于同一經濟活動時,就可以說是構成一種階級”。正因如此,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分析資本主義的市民社會時,就只談到三種主要階級:一是地主,即土地所有者及地租征收者;二是資本家及投資者或金融業者,即是用他人的勞力而獲得資本利潤的人;三是取得工資而出賣勞力的勞動者。根據這些階級在社會生產過程中的不同地位,還可再細分為“部分階級”或“副次階級”等。〔德〕柯諾著,朱應祺等譯:《馬克斯的階級斗爭理論》,第8—10頁。按:該書是1928年至1930年上海泰東圖書局出版的“馬克斯主義研究叢書”中的一本,其中關于“部分階級”或“副次階級”的表述,大體相當于今人所習用的“階層”概念。此種關于階級形成的分析,是否準確反映了馬克思和恩格斯對階級實質的核心理解,是否可直接作為劃分階級的標準,當然還可以討論,但對深入認知馬克思主義關于階級分析的起點和根本依據等問題,無疑是大有裨益的。該書還論述了階級與身份的異同和關聯、階級利益與階級觀念的內涵等問題。總之,該書對當時及此后中共黨人的階級分析的實際影響究竟如何,目前還缺乏必要的歷史考察,尚需黨史學界作出進一步探研和揭示。
進一步來看,要切實保證中共黨史中階級分析研究的深化,就不應把研究視野僅局限在毛澤東、陳獨秀、瞿秋白和惲代英等中共高層領導人物身上,亟須擴大視野,應同時關注那些大量涉及階級分析的中下層思想人物,也要重視那些受過中共影響、與中共關系密切的相關人物及其思想乃至路徑有別的其他相關人物及其思想,并自覺將他們置于同時代的思想共鳴和彼此互動的場域中去加以把握。只有這樣,才能進一步提升有關中共黨史中階級分析的歷史研究的問題意識和理論品格,增強有關思想認知的張力與水平,這也是思想史研究系統性的內在要求。比如,費覺天在五四時期曾與李大釗等人發起成立北京大學社會主義研究會,因受李大釗的感召引導,堅定地信仰階級斗爭理念,所著《階級斗爭原理》(北新書局,1927年)一書是國人關于階級認知和階級斗爭理論最早的專著之一。該書對階級產生的根源以及階級斗爭的思想譜系、時機、條件和形式等問題進行了系統論證,并從進化論和廣義哲學等角度尋找理論依據,還將“階級戰爭”與“階級斗爭”加以區別,對后來共產黨人的階級觀念、階級分析和斗爭實踐產生了積極影響。薩孟武是留日歸國的早期社會學家,所著《階級問題》(商務印書館,1926年)一書是國內最早純粹從近代社會學角度論述階級問題的著作,強調階級的本質在于“社會之內同一地位之人之團體”,討論了階級固化和階級流動等前沿問題,其中不少觀點的合理部分均為后來共產黨人的有關理論探討所吸收。1935年,著名社會學家吳景超在《社會科學》創刊號上發表《階級論》長文,雖然表達了諸多與馬克思主義階級觀不同的見解,但有關階級分析的依據和標準等觀點與馬克思主義階級觀并無太大差別。再如,新中國成立后,中共黨內曾就階級、階級分析和階級斗爭等問題進行過深入研討。特別是1956年社會主義改造完成之際,因為關系如何認識未來中國的階級狀況和階級斗爭等基本問題,相關研究還受到一定重視。這一年,中共中央對外聯絡部干部張香山和著名哲學家、中央黨校教員孫定國幾乎同時完成的同名著作《階級和階級斗爭》就是其中的典型作品。這兩本書在談到階級分析問題時,既完整引用了列寧有關“階級”的著名定義,發展了前述庫諾提及和強調的馬克思在《資本論》里論述階級問題的主要思路,又自覺結合了中共建黨以來根據國情所形成的關于階級分析的理論、政策與實踐。因而,他們有關階級分析“根據和標準”的論述,既清晰明了又帶有中國化特點,對于今人認知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中共階級分析的思想特色,價值顯而易見,而以往學界少有論及。
在上述努力的基礎上,研究者還應考慮自覺變換視角,增添一些富有特色的透視焦點,強化具體研究的細致深入程度,有效增進歷史認知的豐富內涵,展開進一步的交叉探索。具體來說,以下幾個視角,應當引起黨史學界的格外關注。
第一,需要就近代以來中共流行話語中關于“階級”的各主要范疇展開概念史的系統梳理、重點透視和集群研究。“階級”的概念可以集中呈現中共階級分析最為核心的結構特點、時代特征和民族特色。比如關于“資產階級”的概念,除了“大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等概念外,類似“民族資產階級”“買辦資產階級”“官僚資產階級”等具有中國特色的概念的歷史形成、復雜內涵、具體運用和政治文化影響,就可以作為關注和探究的焦點。類似“農民階級”“知識階級”“封建階級”等泛用概念的不同理解、認知和使用,也可以放在中西比較的視野中加以認知,展現其相同和相異之點,揭示其在近代中國政治運用的時代意蘊。至于“無產階級”“工人階級”“勞動階級”等內涵相近的概念,則更應當細致分梳,既需弄清其各自演變過程、交互使用的歷史以及國際共識部分和政治文化功能,又要精心辨析、呈現其微妙分歧和相關的歷史誤會。這類問題的研究,已有學者進行過部分探討,但總的來說還不夠系統、深入和清晰,有待強化分類透視、整體把握和全面總結的研究工作。在筆者看來,這既是深化中共階級分析史研究的一個重要視角,也是拓展概念史研究大有可為的領域和豐富中共思想史研究的有效路徑之一。
第二,需要對中共關于中國近現代史上一些重要事件、人物和集團的階級分析史的典型案例,進行集中的個案透視和重點探究。階級分析并不都表現為系統的思想論述和理論闡釋,在很多時候,恰恰體現為對具體的人、事和幫派團體等從階級性角度所進行的各種各樣的分析和評論。因此,若欲完整把握近代以來中共階級分析的歷史內涵,就必須對中共關于近代以來的重要或特色事件、人物和集團的階級分析之案例,展開逐一檢視和考察。諸如對辛亥革命、五四運動、五卅運動、國民革命、孫中山、袁世凱、蔣介石、汪精衛和北洋軍閥、四大家族乃至一般兵匪等歷史問題的階級分析,都可以圍繞個案展開系統探討,歷史地呈現中共對其進行階級分析的過程、特點、政治影響以及同中共革命之間的關系。這是目前黨史研究較為忽略的部分,自覺深入的專題研究并不多見,若能持續推進,必定有助于增強關于特定時代階級分析的具體深入和形象生動的歷史認知。比如,中共對辛亥革命作出的階級分析,就是一個重要的典型案例。它起源于陳獨秀等人對中國資產階級特性的最初思考。大革命開始后,圍繞革命的社會基礎、階級動力、革命性質等問題,中共黨人做了大量的階級分析工作,具有思想的原發性,既對新民主主義革命理論的最終形成作出了思想貢獻,也對后來的相關學術研究產生了深遠影響。但這些分析主要發生在大革命時期,出于政治斗爭的現實需要,中共黨人也曾對辛亥革命的反帝內涵與民族革命性質強調過度,且一度偏執所謂辛亥革命“失敗論”,顯示了時代的局限性。 劉輝:《早期中國共產黨人關于辛亥革命的階級分析》,《中共黨史研究》2021年第6期。正是通過這一考察,筆者加深了對中共早期階級分析的思想特質和理論品格的認識,深切感受到考察中共對重大事件的階級分析是研究中共階級分析史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和切實把握方式。關于重要或特色人物與集團的階級分析考察,歷史和學術價值同樣如此。若逐一開展起來,無疑將成為中共階級分析史研究的一大學術工程。
第三,需要從馬克思主義哲學社會科學階級分析體系的整體建構著眼,集中研究和揭示階級分析方法的作用方式、思想價值和學術史意義。目前,學術界已經開始關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中共黨人和左翼學者具體建構馬克思主義哲學、政治學、經濟學、法學、歷史學、社會學等各學科門類及其話語體系的問題,但緊扣階級分析方法展開的深入系統的專題研究還是相當缺乏。這方面的工作,尚仰賴一種整體的馬克思主義社會科學史研究的學術自覺,但首先需要的是從各學科入手,去做具體努力。以政治學為例,惲代英所著《政治學概論》(中央軍事政治學校政治部印行,1926年)講義就是這方面較早的嘗試,左翼學者鄧初民所著《政治科學大綱》(上海昆侖書店,1929年)則是更為成熟的作品,其中專門的“階級論”部分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傳統的政治學體系。1948年,鄧初民又寫成《階級論》(民國大千印公司,1948年)一書,作出更為系統深入的探討,尤其對階級觀點和階級分析方法在政治學中的地位的認知可謂鮮明而深刻:“以階級在政治學中的重要性,是和商品在經濟學中的重要性一樣的”,“沒有階級之湛深的正確的分析,政治學也是無從說起的” 鄧初民:《階級論》,民國大千印公司,1948年,第3頁。。該書關于階級分析的探索,堪稱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社會科學各學科領域中最為自覺的典范之一 法學與政治學的關系非常緊密,若要探討近代以來馬克思主義法學話語體系的形成問題,諸如史家祺《法律與階級斗爭》(中華書局,1949年)等就是必須專門剖析的著作。。這種從各門新興馬克思主義學科的體系建構中專門透視階級分析的學術思想史研究,實在很值得期待,無論對于中共階級分析史還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社會科學體系建構史來說都是如此。
此外,從重點議題的角度觀之,研究者還應自覺將關于階級分析的思想史同農村土改中的階級成分劃分實踐結合起來進行研究。這一點,孫定國在《階級和階級斗爭》中講到中共階級分析的特點時曾有提及。當然,作為土改期間中共政權在農村進行階級劃分的社會政治實踐,其政策規定既體現和反映了中共一以貫之的相關思想,也必然存在著當時當地實際運行過程中的實踐邏輯及其復雜性。1933年,瑞金臨時中央政府發布《怎樣分析農村階級》《關于土地斗爭中一些問題的決定》;1948年,中共中央曾略加修改重頒;1950年又增補一些內容,以《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關于劃分農村階級成分的決定》再次發布。這些文件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中共在農村進行階級分析的最為生動的歷史標本。結合這些文件以及現存各級地方政府的有關檔案,并采訪至今健在的有關人士,形成系統的口述史,可以對土改中階級分析的全貌及其得失作出實事求是的歷史解析。關于土改問題,黨史學界已有不少研究成果,但從理論和實踐相結合的角度,對這一過程中的階級分析進行聚焦和深度透視,應當說還存在諸多不足。比如,李里峰有關華北地區土改中階級成分劃分的實證研究,在該領域就作出了可貴嘗試,尤其對山東和河北地方檔案的利用相當充分 李里峰:《踐行革命:華北土改運動中的階級劃分》,《史學集刊》2021年第3期。,但在口述史采集方面仍有忽略。其他如華東、華南、東北、西北和西南等地區的相關歷史研究,還有待于進一步推進和深化。與土改中的階級分析實踐密切相關,黨史研究者還應關注和揭示新中國成立前后逐漸展開的面向全國民眾的普及化的“階級教育”的歷史內容與時代特征,認真搜集、解讀類似《怎樣進行階級教育和組織貧苦農民》(渤海新華書店,1947年)、《階級是什么》(東北出版社,1948年)等大量發行的小冊子以及廣為傳播的其他民間通俗文獻,對于了解和認知當時階級分析平民化、社會化的歷史情景以及總結歷史的經驗和教訓,也是非常重要的。
筆者相信,通過以上幾個方面的切實努力,關于中共黨史中階級分析問題的學術研究尤其是相關的中共思想史研究,將會得到整體的推進和深化。
(本文作者 中國人民大學中共黨史黨建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