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歐國家檔案與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

本文中的東歐國家，主要指冷戰期間社會主義陣營（或稱蘇東陣營）的波蘭、匈牙利、民主德國、捷克斯洛伐克、羅馬尼亞、保加利亞、阿爾巴尼亞等國。由于政治制度和意識形態相似，這些國家曾與中國在較長時間內保持緊密合作關系。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時期，它們為中國的現代化建設提供了重要幫助，其中民主德國和捷克斯洛伐克曾長期占據中國第二和第三大對外貿易國的位置。中國改革開放初期，東歐改革經驗“首先吸引國人注意”吳敬璉：《中國經濟改革進程》，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8年，第45頁。。對于今天的中國來說，東歐各國共產黨執政期間的經驗教訓則是一個值得不斷深入探討的問題。尤其是在外交領域，東歐國家執政黨所留下的檔案材料為我們解答中國外交史一系列重要問題提供了鑰匙。本文擬對近年來國際學術界利用東歐檔案研究當代中國外交史的主要成果，以及目前東歐各類型檔案的開放和利用情況作出簡要介紹，并試著提出相關研究需要注意的一些問題沈志華在《加強檔案利用，推動中國與東歐關系研究——〈冷戰時期中國與東歐各國關系檔案選編〉導言》（《中國浦東干部學院學報》2019年第1期）中，也對近年來國內學界利用東歐檔案研究中國外交史的情況有所介紹。。

一、東歐國家及其檔案在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中的重要性

歷史學家加迪斯（John Gaddis）在其名著《我們現在知道了：冷戰史反思》（We Know Now：Rethinking Cold War History）一書中指出，1990年以后蘇聯和東歐各國檔案館的開放，給歷史學家提供了重新書寫冷戰歷史的機會Gaddis，J.（1997）.We Know Now：Rethinking Cold War History.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pp.vii-viii.。正是基于這些檔案材料，國際冷戰史學界對若干長期沒有得到解決的國際關系史重要問題作出了新的解釋，并開掘出新的研究領域。從目前國際學界的研究來看，利用東歐檔案考察當代中國外交史的研究主要有兩類：一是對冷戰期間中國與東歐國家關系的研究；二是對中國與周邊國家關系、中國與美蘇等大國關系，以及中國在第三世界活動的研究。下面分而論之：

第一，對中國與東歐國家關系的研究。近年來，這類研究在國際上處于“井噴”狀態，國際著名學術刊物和出版社發表、出版的論著迅速增加，甚至已經形成了一個研究網絡，學術會議也日益增多。以前長期缺乏檔案支撐的研究領域，如中阿、中捷、中保、中德、中羅、中匈、中波關系等，均出現了大量以多邊檔案為基礎的學術論著參見Jersild，A.（2014）.The SinoSoviet Alliance：An International History.Chapel Hill：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Mёhilli，E.（2017）.From Stalin to Mao：Albania and the Socialist World.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Marku，Y.（2017）.“China and Albania：The Cultural Revolution and Cold War Relations”.Cold War History，17（4），pp.367-383；Zofka，J.（2018）.“China as a Role Model？The‘Economic Leap’Campaign in Bulgaria（1958-1960）”.Cold War History，18（3），pp.325-342；Brcz，J.（2018）.“Performing Socialist Hungary in China：‘Modern，Magyar，European’”.Cold War History，18（3），pp.257-274；Chen，Z.Z.（2014）.“Defying Moscow：East GermanChinese Relations during the AndropovChernenko Interregnum，1982-1985”.Cold War History，14（2），pp.259-280；Zhu，D.D.（2013）.1956：。

這類研究大都具有一個重要特征，即希望通過深入考察中國與東歐國家關系的結構和機制，弄清楚在蘇聯作為社會主義陣營掌控者的情況下，中國與東歐國家發展關系的活動空間和限制在哪里。此外，通過詳細還原中國與東歐各國的經濟交往、科學技術合作，以及治國經驗和人員的交流轉移，相關研究發現，中國與東歐國家的關系并非只受到中蘇關系影響，而是有著自身的發展邏輯和特征。在雙方關系的發展過程中，中國與東歐國家自身的國家利益、意識形態及國內政治和經濟考量起到了重要作用。而且中國與東歐國家的經貿交往不是封閉性的，而是全球貿易的組成部分，東歐充當了中國與西方貿易的橋梁。①

第二，對中國與周邊國家關系、中國與美蘇等大國關系，以及中國在第三世界活動的研究。這類研究的出現，不僅使學界開始認識到那些東歐社會主義小國曾在國際冷戰中發揮過重要作用，而且極大地拓展了傳統中國外交史研究的視野。在中國與周邊國家關系領域，東歐檔案最常被用于中朝關系和中越關系研究中。這不僅是由于朝鮮檔案難以獲得，也因為朝鮮和越南是東歐國家冷戰期間的重要盟友，東歐國家的檔案里有很多關于這兩個國家及其對華關系的重要信息。

早在上世紀90年代就有研究指出，東歐國家所提供的援助對亞洲發展中國家具有重要作用②。本世紀，又有研究者注意到，東歐國家在受援國經濟、軍事和教育等領域有著深度介入③。借助最新研究，我們已經知道，冷戰期間，主要出于共產主義意識形態和國內政治考量，東歐國家在全球范圍內產生了遠超他們自身規模的影響④。以民主德國為例，它在越南是僅次于蘇聯和中國的第三大援助國⑤，同時在朝鮮戰后重建及發展過程中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⑥，這在中越關系、中朝關系中必定會有或多或少的反映。此外，韓國高麗大學沙龍泰（Balázs Szalontai）教授以匈牙利外交部

Mao’s China and the Hungarian Crisis.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Kolenovská，D.（2018）.“SinoCzechoslovak Cooperation on Agricultural Cooperatives：The Twinning Project”.Cold War History，18（3），pp.291-306；Gnoinska，M.（2018）.“Promoting the‘China Way’of Communism in Poland and beyond during the SinoSoviet Split：The Case of Kazimierz Mijal”.Cold War History，18（3），pp.343-359；Vámos，P.（2018）.“A Hungarian Model for China？SinoHungarian Relations in the Era of Economic Reforms，1979-89”.Cold War History，18（3），pp.361-378；Gnoinska，M.（2017）.“‘Socialist Friends Should Help each other in Crises’：SinoPolish Relations within the Cold War Dynamics，1980-1987”.Cold War History，17（2），pp.143-159；Slobodian，Q.（2016）.“The Maoist Enemy：China’s Challenge in 1960s East Germany”.Journal of Contemporary History，51（3），pp.635-659；Munteanu，M.（2010）.“When the Levee Breaks，The Impact of the SinoSoviet Split and the Invasion of Czechoslovakia on RomanianSoviet Relations，1967-1970”.Journal of Cold War Studies，12（1），pp.43-61。

① 參見Chen， T.and Zofka， J.（2022）.“The Economy of the SinoSoviet Alliance： Trade and Transfers between Eastern Europe and China during the Early Cold War”.Jahrbuch für Wirtschaftsgeschichte， 63（2）， pp.575-610;Zofka，J.et al.（2018）.“Beyond the Kremlin’s Reach？Eastern Europe and China in the Cold War Era”.Cold War History，18（3），pp.251-256；Sk" ivan， A.（2012）.“On the Expansion of the Czechoslovak Economic Relations with China after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Chinese Communist Regime”.Historian， 74（4）， pp.725-742;Schaufelbuehl，J.et al.，eds.（2018）.Europe and China in the Cold War：Exchanges beyond the Bloc Logic and the SinoSoviet Split.Leiden：Brill。

② 參見Rudner，M.（1996）.“ East European Aid to Asian Developing Countries：The Legacy of the Communist Era”.Modern Asian Studies，30（1），pp.1-28。

③ 參見Engerman，D.（2011）.“The Second World’s Third World”.Kritika：Explorations in Russian and Eurasian History，12（1），pp.183-211。

④ 參見Petrov，V.（2018）.“The Rose and the Lotus：Bulgarian Electronic Entanglements in India，1967-1989”.Journal of Contemporary History，pp.1-12；Mazurek，M.（2018）.“Polish Economists in Nehru’s India：Making Science for the Third World in an Era of DeStalinization and Decolonization”.Slavic Review，77（3），pp.588-610；YoungSun，H.（2015）.Cold War Germany，the Third World，and the Global Humanitarian Regime.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avoki，J.（2011）.“Overstepping the Balkan Boundaries：The Lesser Known History of Yugoslavia’s Early Relations with Asian Countries”.Cold War History，11（4），pp.557-577；Storkmann，K.（2012）.Geheime Solidaritt：Militrbeziehungen und Militrhilfen der DDR in die Dritte Welt.Berlin：Ch.Links。

⑤ 參見Mehta，H.（2012）.“Soviet Biscuit Factories and Chinese Financial Grants：North Vietnam’s Economic Diplomacy in 1967 and 1968”.Diplomatic History，36（2），pp.301-335。

⑥ 參見Armstrong，C.（2013）.Tyranny of the Weak：North Korea and the World，1950-1992.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檔案為主要材料，構建了有關戰后蘇朝關系、“反華國際”（Interkit）在東亞地區活動的歷史敘述參見Szalontai，B.（2006）.Kim Il Sung in the Khrushchev Era：SovietDPRK Relations and the Roots of North Korean Despotism，1953-1964.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Szalontai，B.（2017）.“Solidarity within Limits：Interkit and the Evolution of the Soviet Bloc’s Indochina Policy，1967-1985”.Cold War History，17（4），pp.385-403；Szalontai，B.“From Battlefield into Marketplace：The End of the Cold War in Indochina，1985-1989”，in Kalinovsky，A.and Radchenko，S.eds.（2011）.The End of the Cold War in the Third World：New Perspectives on Regional Conflict.London：Routledge，pp.155-172。。美國喬治·華盛頓大學舍費爾（Bernd Schaefer）教授利用民主德國檔案，探討了中朝關系、中越關系和柬埔寨問題中的國際因素參見Schaefer，B.（2004）.“North Korean ‘Adventurism’ and China’s Long Shadow，1966-1972”.CWIHP Working Paper，No.44；Schaefer，B.（2011）.“Overconfidence Shattered：North Korean Unification Policy，1971-1975”.NKIDP Working Paper，No.2。。特洛伊大學郭什卡（Magaret Gnoinska）教授利用波蘭檔案，重新審視了中國與朝鮮、越南等周邊社會主義國家的關系參見Gnoinska，M.“Poland，IntraCommunist Dynamics，and the Second Geneva Conference on Laos，1961-1962”，in Goscha，C.and Laplante，K.eds.（2010）.The Failure of Peace in Indochina（1954-1962）.Paris：Les Indes Savantes，pp.305-325；Gnoinska，M.（2005）.“Poland and Vietnam，1963：New Evidence on Secret Communist Diplomacy and the Maneli Affair”.CWIHP Working Paper，No.45；Gnoinska，M.（2012）.“Czechoslovakia and Poland：Supervising Peace on the Korean Peninsula，1953-1955”.Journal for the History of Central Eastern and Southeastern Europe（Slovansky Prehled），98（3-4），pp.293-320。。

在國際學界有關中國與美蘇等大國關系和中國與第三世界國家關系的研究中，我們也常常見到東歐檔案的使用，尤其是呂德量（Lorenz Lüthi）、拉琴科（Sergey Radchenko）和杰西爾德（Austin Jersild）等人對中蘇關系和中蘇同盟的研究參見Lüthi，L.（2008）.The SinoSoviet Split：Cold War in the Communist World.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Radchenko，S.（2009）.Two Suns in Heavens：The SinoSoviet Struggle for Supremacy，1962-1967.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Jersild，A.（2015）.SinoSoviet Alliance：An International History.Chapel Hill：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赫什伯格（James Hershberg）對中美關系的研究參見Hershberg，J.（2012）.Marigold：The Lost Chance for Peace in Vietnam.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以及弗里德曼（Jeremy Friedman）在中國與第三世界國家關系方面的研究參見Friedman，J.（2015）.Shadow Cold War：The SinoSoviet Competition for the Third World.Chapel Hill：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在中國國內當代史檔案開放逐漸放緩的情況下，東歐檔案顯然有著更加重要的作用。

二、東歐國家各類型檔案的開放和利用情況

這里所說的檔案，主要是指檔案館收藏的文件和材料。冷戰期間東歐國家的檔案，如果按照部門分類，大致包括如下幾類：

第一，東歐各共產黨中央的檔案。這類檔案主要包括東歐各國共產黨中央政治局、中央委員會等中央領導機構，以及中央國際部、宣傳部等中央工作機構的文件和材料。作為執政黨，東歐各國共產黨擁有最高的外交決策權。因此在與中國交往過程中，大量涉及東歐國家外交決策的材料，包括領導人談話記錄等，都被保存在政黨檔案館中。同時，東歐各國共產黨都設有中央國際部，負責與中國共產黨等政黨直接交流，由此產生了不少珍貴史料。從利用的角度來看，由于政治清算和歷史反思，這類檔案的開放程度在東歐國家所有檔案中是最高的，而且大都沒有30年的保密期。

第二，東歐各國外交部的檔案。在東歐國家中，外交部是執政黨外交政策的主要執行機構，可以對黨中央提出政策建議，但沒有制定外交政策的權力。這種職能定位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其一，外交部邀請外賓來訪或外交官接受采訪，都必須經過黨中央和部門黨委批準。尤其是駐西方國家的外交官，不能輕易同外界交談。Wentker，H.（2007）.Auβenpolitik in engen Grenzen：Die DDR im internationalen System，1949-1989.München：De Gruyter Oldenbourg，S.50.其二，外交部負責加工中央委員會制定的外交計劃，對具體事件作出反應，并在其每半年制定的工作計劃中提出建議。在此過程中，外交部必須同中央國際部進行協商，然后將計劃草案提交給中央委員會、政治局或者總書記本人。所有雙邊或多邊對外談判的工作計劃都必須交由黨的最高機構批準。Muth，I.（2000）.Die DDRAuβenpolitik，1949-1972，Inhalte，Strukturen，Mechanismen.Berlin：Ch.Links Verlag，S.68-69.

當然，在某些特殊情況下，例如外交部部長由政治局委員兼任，或者由于總書記重視外交事務而越過中央委員會、政治局以及國際部，直接與外交部部長接觸，外交部在外交決策和具體操作上會有更大的活動空間和話語權。東歐國家外交部檔案中，既有直接涉及對華政策的材料，也有對中國內政外交情況的分析。這些檔案遵循國際通用規定，保密期為30年。

第三，東歐各國其他政府部門的檔案。這類檔案主要是貿易部、工業部、農業部等國家部委的文件和材料。由于冷戰期間，尤其是20世紀60年代之前，捷克斯洛伐克、民主德國、波蘭等主要東歐國家是除蘇聯之外中國在全球最重要的貿易和技術合作伙伴，因此這類檔案對于理解50年代的中國外交、貿易和技術轉移有著十分重要的作用。

其中尤為重要的是國家安全部門的檔案。在冷戰期間的東歐國家，國安部門是一個被本國執政黨視作“國中之國”的神秘存在Gieseke，J.（2011）.Die Stasi：1945-1990.München：Pantheon，S.94.。在東西方激烈對抗的背景下，國安部門擁有巨大的權力，掌控了東歐各國政治、經濟、外交的核心信息，其檔案對于中國與東歐國家關系、中國外交史研究具有特殊重要意義。這些材料之所以被大量公布，與冷戰結束后東歐國家的社會政治狀況直接有關。主要出于政治上清算前政權、賠償受迫害者的考慮，東歐各國相繼開放這一類檔案，由此造就了國際學界的一波研究浪潮。

由于東歐各國經濟社會發展狀況和1989年前后的轉軌過程明顯不同，各國國安部門檔案的保存和開放程度不盡一致。例如，在匈牙利和波蘭這兩個在轉軌中共產黨起到了積極作用的國家，社會對于前統治者的清算意愿明顯小很多“Post89 Societies：In the Shadow of the Archives”，https：//voxeurop.eu/en/content/article/51111shadowarchives.。在波、匈兩國，歷史研究者只有帶著具體的研究題目并且經過批準，才能利用這些材料。在羅馬尼亞，已經開放的檔案里，很多有關政治和宗教名人的材料都因為某種原因而消失了參見劉凡：《關于保、匈國家檔案館情況的報告》，華東師范大學國際冷戰史研究中心編：《冷戰國際史研究》（17），世界知識出版社，2014年，第204頁；“Hungary’s Secret Police Archives：Closing down History”.（2011）.The Economist，28 February；“Poland’s Secret Police Files”.（2009）.VOA，30 October。。在阿爾巴尼亞，議會直到2015年才通過法案，批準開放國安部門檔案。其檔案機構目前仍在收集材料和建設之中，而且大量檔案已在1989年后遭到破壞。參見“Opening Secret Police Files，Albania Seeks to Drain the Swamp”，https：//sg.news.yahoo.com/openingsecretpolicefilesalbaniaseeksdrainswamp032145504.html；“Albania to Open the Archives of the Feared Communistera Secret Police ServiceThe‘Sigurimi’”，https：//www.macedonianleague.org/news/albaniatoopenthearchivesofthefearedcommunisterasecretpoliceservicethesigurimi。

相比之下，捷克和德國是在開放國安部門檔案方面做得最好的東歐國家。捷克向公眾開放國安部門檔案的時間比較早，任何人都有權在布拉格的檔案館里閱讀相關材料“Post89 Societies：In the Shadow of the Archives”，https：//voxeurop.eu/en/content/article/51111shadowarchives.。在德國，由于冷戰結束后民主德國不復存在，而聯邦德國擁有先進的檔案管理和保護體系，因此民主德國國家安全部（簡稱“斯塔西”）檔案的開放程度是最高的，甚至在國際上形成了所謂的“斯塔西學”（Stasiology）。此外，國安部門檔案的開放加深了東歐各國社會對冷戰期間政治制度的反思，以此為基礎形成了獨特的歷史記憶。參見Gieseke，J.（2011）.Die Stasi：1945-1990.München：Pantheon，S.291-295。近幾年來，國際學界越發重視對東歐和西歐的國安部門進行比較分析參見Haslam，J.and Urbach，K.（2014）.Secret Intelligence in the European States System，1918-1989.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國內冷戰史學界也開始利用東歐國家國安部門檔案進行研究參見陳弢：《在中蘇分裂陰影下：越南留學生和實習生在民主德國的學習培訓》，徐藍主編：《近現代國際關系史研究》第9輯，世界知識出版社，2016年，第102—129頁；童欣編譯：《東德國家安全部關于信息員克恩的卷宗》（一），華東師范大學周邊國家研究院、冷戰國際史研究中心編：《冷戰國際史研究》（23），世界知識出版社，2017年，第271—311頁；童欣編譯：《東德國家安全部關于信息員克恩的卷宗》（二），華東師范大學周邊國家研究院、冷戰國際史研究中心編：《冷戰國際史研究》（24），世界知識出版社，2017年，第263—298頁。。

第四，東歐各國省、市、區、縣等的檔案。近年來，國際冷戰史學界有一個新的研究趨勢，即在廣泛使用中央檔案的同時，越來越注重利用來自地方的材料，探討全球冷戰在各個具體區域的影響參見Engel，J.（2007）.Local Consequence of Global Cold War.Washington DC：Woodrow Wilson Center Press。。這一級別的檔案涉及社會主義陣營外交史研究中的一個重要問題——中央和地方的關系。長期以來，比較普遍的看法是東歐國家在地方層面缺乏自主權，這使我們忽視了這些國家的復雜性。近年來，區域研究在國際冷戰史研究中越發受到重視，諸多重大問題由此得到重新解釋例如謝弗（Edith Sheffer）根據地方材料認為，相鄰城鎮之間難以調解的各種矛盾最終使得雙方自設藩籬，這才是冷戰在德國爆發的地區根源。參見Sheffer，E.（2011）.Burned Bridge：How East and West Germans Made the Iron Curtain.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pp.3-13。。例如，有關冷戰期間東歐國家地方治理的最新研究顯示，由于經濟發展、社會文化和地方黨政領導層存在差異，各地在出境管理等具體政策上有著非常大的不同參見Hürtgen，R.（2014）.Ausreise per Antrag：Der lange Weg nach drüben：Eine Studie über Herrschaft und Alltag in der DDRProvinz.Gttingen：Vandenhoeck amp; Ruprecht。。同時，冷戰期間中國與東歐國家的經濟、文化交流并非停留在上層或首都，以學生、實習生、專家、工人、文藝代表團等為代表的“跨國行為體”，在中國和東歐各大城市間穿梭，形成了所謂的“社會主義國際主義”（或稱“第二世界的國際主義”）近年來，這個問題越來越受到國際學界關注。參見Babiracki，P.and Jersild，A.eds.（2016）.Socialist Internationalism in the Cold War：Exploring the Second World.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Gorsuch，A.and Koenker，D.（2013）.The Socialist Sixties：Crossing Borders in the Second World.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Babiracki，P.and Zimmer，K.（2014）.Cold War Crossings：International Travel and Exchange across the Soviet Bloc，1940s-1960s.College Station：Texas Aamp;M University Press；Jersild，A.（2011）.“The Soviet State as Imperial Scavenger：‘Catch up and Surpass’in the Transnational Socialist Bloc，1950-1960”.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116（1），pp.109-134；Chen，T.（2019）.“Weathering the Storms：East German Engineers in Zhengzhou，1954-1964”.The China Review，19（3），pp.39-64; Vámos， P.（2022）.“Friendly Assistance and SelfReliance： The Hungarian Geophysical Expedition in China， 1956-1962”.Journal of Cold War Studies， 24（3）， pp.116-150。。因此，在考察東歐各國對華關系問題時，如果不去地方檔案館，就難以理解這種關系的諸多層次及其具體實施情況。

透過這類檔案，我們還可以發現東歐各國對華政策落實到地方層面后的調整和變化。筆者在考察中國對歐公共外交時發現，萊比錫城市檔案館保存了很多中國在冷戰期間參加社會主義陣營最大的多邊國際博覽會之一——萊比錫博覽會的材料。這些材料深入揭示了萊比錫當地如何看待和因應中國前來辦展這件事，對了解新中國公共外交有著很大價值參見陳弢：《新中國對歐公共外交的開端——以萊比錫博覽會為中心的考察》，《中共黨史研究》2018年第2期。。另外，哈佛大學歷史學博士布魯塞維茨（Tomasz Blusiewicz）利用來自漢堡、羅斯托克、什切青、格但斯克、加里寧格勒、里加、塔林等多個東西歐港口的材料，對冷戰期間的波羅的海內部貿易進行研究，展示了東西方陣營各大港口城市間的交往對蘇東陣營終結和冷戰結束的影響布魯塞維茨（Tomasz Blusiewicz）于2017年完成博士論文答辯，并獲得哈佛大學博士學位。其研究信息參見http：//scholar.harvard.edu/tomaszblusiewicz。。

三、今后研究中需要注意的兩個問題

第一，應該對東歐檔案進行批判性閱讀。東歐檔案中往往包含著大量的意識形態話語，只按照表面內容理解，很容易陷入檔案本身的語境中，無法準確把握歷史的復雜性。例如，1958年底訪華的民主德國統一社會黨中宣部部長辛德曼（Horst Sindermann）在其提交給黨中央的報告中，對中國的發展模式進行了尖銳批評①。但在其隨后公開出版的論著中，辛德曼卻高度贊揚中國的“大躍進”，聲稱中共領導人的理論是對統社黨日常工作的卓越指導②。如果沒有查閱這份公開出版物，研究者就可能誤認為統社黨的對華態度是極其消極的，從而不能正確認識當時中德關系的復雜性。

第二，應該用更鮮明的國際史和跨國史視野研究當代中國外交史。東歐檔案的運用，恰好能夠帶來這種學術視野。其一，目前國內的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仍以大國關系為主，主要考察的是中美、中蘇關系，對于東歐關注得很少。即使在考察中國與美蘇等大國關系時，我們主要使用的也仍然是雙邊材料。而前文介紹的一系列研究已經說明，社會主義陣營內的其他國家在中蘇關系發展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也就是說，東歐檔案不僅對研究中國和東歐關系至關重要，而且對重新認識中國與其他大國的關系、中國與周邊國家的關系和當代中國外交也有很大幫助。

其二，即使在中國與東歐關系史的研究中，目前占據主導地位的研究和敘事模式仍然是上層政治和傳統外交史。對于全球史、跨國史等深受國際冷戰史學界重視的研究視角，國內學界尚且有所忽視。近幾年來，歐美學界在這方面的研究已經取得巨大突破，不僅出現了有代表性的學者，還形成了一個嶄新的研究領域，即社會主義陣營跨國史研究。歐美學者利用多邊檔案，對社會主義國家間的人員、技術、文化、貿易交流進行了深入研究，同時以自下而上的視角對中國與東歐國家的關系作出了全新解讀。正是因為對包括東歐檔案（尤其是外交部門之外的檔案）在內的多邊檔案進行了比較充分的研究，這樣的轉型才初步取得成功。

（本文作者" 同濟大學德國問題研究所副研究員）

（責任編輯" 趙 鵬）

① 參見Berciht über die Reise in die VRC und in die VRK im Rahmen des Lektorenaustausches，von Horst Sindermann，Berlin 18.01.1959，Stiftung Archiv der Parteien und Massenorganisationen der DDR im Bundesarchiv（SAPMOBArch）.DY 30 IV 2/9.02/59。

② 參見Sindermann，H.（1959）.Chinas Groβer Sprung.Berlin：Dietz Verla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