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劃經濟時期農村代購代銷店問題探析

〔摘要〕農村代購代銷店是基層供銷合作社的代辦網點，也是“依靠群眾辦商業”的組織形式。它肇端于20世紀50年代基層商業網點下伸以及對農村私商的社會主義改造，在政治運動、經濟形勢、商業體制等因素影響下逐步發展，經歷了六七十年代兩個高峰期，最終遍及全國鄉村。透過農村代購代銷店的發展歷程、運作形態、實踐作用和突出問題，可以窺見計劃經濟時期商業經濟的結構性矛盾、來自基層的經濟利益訴求，以及農村特殊的社會文化和管理資源約束。

〔關鍵詞〕農村代購代銷店；供銷合作社；計劃經濟；依靠群眾辦商業

〔中圖分類號〕D232；K2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3-3815（2023）-02-0081-12

Abstract： Rural purchasing and sales stores were branch points of the grassroots supply and marketing cooperatives and an organizational form of “relying on the masses to engage in commerce.” They originated from an extension of the grassroots commercial networks and the socialist transformation of rural private businesses in the 1950s， gradually developed under the influence of the political movements， economic situations， and commercial systems， and finally spread throughout the country’s rural areas after experiencing two peaks in the 1960s and 1970s. By examining the development process， operational form， practical role， and prominent problems of the rural purchasing and sales stores， we can glimpse at the structural contradictions in the commercial economy， the economic interests and demands from the grassroots levels， as well as the special social and cultural characteristics and the resource constraints of management in the rural areas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planned economy.

“把商店辦到大隊”，是計劃經濟時期農村商業網絡規劃的重要組成部分當時國家對農村商業網的規劃包括三個層級：人民公社有供銷社，幾個生產大隊的中心點有供銷分店，生產大隊有代購代銷店。參見中國供銷合作社史料叢書編輯室編：《中國供銷合作社大事記與發展概況（1949—1985）》，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1988年，第123頁。。這種辦到生產大隊（少數在生產隊）的商店為供銷合作社代購小宗農副土特產品，代銷日常生產生活資料，被稱為“農村代購代銷店”，簡稱“雙代店”。20世紀50年代，在基層商業網點下伸和對私商進行社會主義改造的背景下，農村代購代銷店開始出現。它的后續發展與政治運動起伏、經濟形勢漲落、商業系統分合緊密相關，呈現出明顯的階段性特征。及至70年代中期，代購代銷店在各生產大隊普遍建立起來。改革開放后，隨著市場機制的引進和私人經商的興起，農村代購代銷店遭遇挑戰，90年代初改稱“村級綜合服務站”。

作為一種商業組織形式，農村代購代銷店別具特色，它既是國家商業的最基層網點，又是“依靠群眾”來辦的，受基層供銷社和生產大隊雙重領導，歸大隊直接管理，店員主要由農民出任，資金和商品從供銷社劃撥。它發揮了便利農民、支援農業、促進流通的積極作用，但有時也成為貫徹“左”的政策的配套措施。以長時段眼光來看，農村代購代銷店從一個側面反映了計劃經濟時期商業發展的結構性矛盾，表達了行政管制下的基層經濟訴求，折射出農村特殊的社會文化和管理資源約束。鑒于相關研究很少顏培建、吳建征分別對20世紀60年代河南省南陽縣、河北省廊坊地區農村代購代銷點的建立情況作了簡要介紹和分析。“老合作社人”傅德寶則回顧了農村代購代銷店的發展歷程，提供了一些有價值的史料和線索。參見顏培建：《南陽縣農村大隊代購代銷點的建立》，《理論界》2011年第4期；吳建征：《國民經濟調整期的自營業務與代購代銷——以1961—1965年廊坊供銷合作社為例》，《統計與管理》2015年第12期；傅德寶：《供銷合作社研究文稿匯編》，中國商業出版社，2012年，第432—437頁。，本文嘗試就計劃經濟時期農村代購代銷店的發展歷程、運作形態、實踐作用以及歷史意蘊等問題進行初步探討。

一、農村代購代銷店的發展歷程

20世紀50年代起，隨著集中統一的計劃經濟管理體制逐漸形成，農村商品流通主要為國營商業和合作社所掌握，國家商業網點向農村下沉和延伸成為必然趨勢和現實需求。主要農產品統購統銷和農業合作化的推進，使農民的生產生活方式為之一變，更加劇了這一需求。作為商業網點下伸的一部分，農村代購代銷店應運而生。

（一）農村商業體制的變化與代購代銷店的產生

50年代初，國營商業和供銷社在農村快速發展。其中國營商店一般設到縣一級，而按照職能分工的初衷，供銷社屬于集體經濟組織，是農村商業主渠道，并負責農村私商的社會主義改造。1952年底，全國范圍的供銷社網絡基本形成，包括從中央到縣各級合作社聯社，以及以集鎮為中心的農村基層社1950年，中華全國合作社聯合總社成立，負責領導全國的供銷、消費、信用和手工業生產合作社。后來，手工業生產合作社單獨建立組織系統，城市和工礦區的消費合作社劃歸國營商業。1954年，中華全國合作社聯合總社改名為中華全國供銷合作總社。。然而從1953年底起，糧食等主要農產品逐步實行統購統銷，農村私商經營空間趨緊，供銷社組織商業流通的職責更加突出，基層網點主要在集鎮的做法已經不能適應流通體制變化。

1956年4月，全國供銷合作總社開始在全國范圍內調整農村商業網，到9月底基本結束。據20個省不完全統計，新下伸零售店14萬多個。網點調整后，一般每300戶左右就有1個零售店。全國供銷合作總社編：《中國供銷合作社史料選編》第1輯（下），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1986年，第48頁。從網點分布看，較大的農業社所在地設有分銷店、代銷店；居民分散區一般設有代銷店和代銷員，或采取流動下鄉送貨的辦法商業部商業經濟研究所編著：《新中國商業史稿（1949—1982）》，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1984年，第112頁。。從網點來源看，有直接隸屬于基層供銷社的，也有合營、合作商店設立的，更多的則是代銷戶。關于它們的構成情況，1956年8月全國供銷合作總社給中共中央的報告顯示，供銷社下伸的占9%，合營、合作商店下伸的占1.3%，通過代銷戶下伸的占89.7%《中國供銷合作社史料選編》第1輯（下），第181頁。。

除了因應統購統銷帶來的市場變化外，代購代銷店的出現還與對以小商販為主的農村私商展開社會主義改造緊密相關。在城市的私商改造中，代銷往往被視為初級形式，但在農村，代購代銷是一種重要的改造形式（其他形式還有委托經銷、組織合作商店等）。為基層供銷社代購代銷的小商販，如果沒有自營業務，被認為“實際就等于供銷合作社的分支機構和工作人員”《中國供銷合作社史料選編》第1輯（下），第154頁。。于是，原本在集鎮的商販被組織到農村興辦代購代銷點，原本就在農村的商販，其店鋪則可以直接改成代購代銷營業場所。這些小商販根據合同向供銷社繳納一定的保證金，遵照規定價格在一定地區內代購或代銷供銷社指定的商品，賺取手續費或相當于手續費的差價中華全國供銷合作總社編輯室編：《改造農村私營商業講話》，通俗讀物出版社，1955年，第13頁。。

經過改造，小商販成為農村從事代購代銷活動的主要群體。比如，甘肅省1956年調整商業網點后做到了村村有代購代銷員，而這些代購代銷員就是原來的小商販《甘肅省志·工商行政管理志》，甘肅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37頁。。青海省在農村社會主義改造中，將大部分貨郎擔和小商販轉為農業社的代購代銷員、送貨員、經銷員或攤販馬玉珊主編：《中國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青海卷》，中共黨史出版社，1993年，第152頁。。在安徽省，1055個農業社供銷部中，有823個由小商販代銷《供銷社在農業社里建立供銷部》，《新華社新聞稿》第2180期（1956年5月26日）。。整體而言，在1956年新下伸的農村商業網中，小商販約占70%至80%，多的甚至可以達到90%左右《中國供銷合作社史料選編》第1輯（下），第48頁。。事實上，隨著統購統銷造成農村商品流通環境變化，小商販經營日趨困難，安排他們為供銷社代購代銷，不僅是社會主義改造的一個步驟，而且不失為解決其生計的一條途徑。

隨著農業合作化加快推進、農村私商改造接近完成，代購代銷逐步從小商販私人經營轉為依托農業社集體經營，一般在農業社設供銷部。比如湖北省咸豐縣，1956年先后在36個村社建立供銷部，為供銷社代購代銷《咸豐縣志》，武漢大學出版社，1990年，第285頁。。前述安徽省1055個供銷部也都是各地供銷社在農業社內建立的。

與之相應的是，越來越多的農民開始承擔代購代銷任務有的地方在農業合作化、商販改造之前，即已安排農民代購代銷。例如在福建省武平縣，合作社為方便山區農民購銷物品，1952年在遠離集市的農村委托農民建立了27個代銷店。參見《武平縣志》，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3年，第388頁。。比如廣西和湖南的一些地方由鄉政府及農業合作社選派可靠的農民擔任代銷員，供銷社提供資金和商品，農業社提供營業設施《廣西通志·供銷合作社志》，廣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8頁；《湖南省志·貿易志（供銷合作社）》，中國文史出版社，1991年，第86頁。。在福建省平和縣1956年下半年設立的55個代銷店中，有19個由供銷社出資金，當地農業社推薦農民當代銷員（其余36個則由合作商店派人設點）《平和縣志》，群眾出版社，1994年，第431頁。。

嚴格說來，這時似乎很少使用“代購代銷店”的名稱，而是叫作“零售商店”“下伸點”“代銷戶”“代購代銷戶”等。但就其本質而言，以及在后來的敘述中，它們都被統稱為“農村代購代銷店”。

1957年，全國農村代購代銷店共有近3.7萬個《新中國商業史稿（1949—1982）》，第549頁。。之所以數量尚且不多，是因為農村自由市場和小商販的退出有一個過程，除了代購代銷店，還有其他形式的商業下伸網點，比如合作商店的下設網點、小商販建立的服務商店、國營商店下伸的分銷店等參見《改革農村商業網促進農業生產》，《人民日報》1958年7月10日。。盡管規模不大，但農村代購代銷店的深層邏輯已然清晰——它既是商業服務的一個部分（如下伸網點、調整布局），又是商業控制的一種手段（如壟斷購銷、改造私商）。

（二）“商業工作面向農村”與農村代購代銷店第一次大發展

“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嚴重沖擊了基層商業，供銷社與國營商業合并，升級為全民所有制；原本屬于基層供銷社的合作商店、合作小組、合營商店以及農業社供銷部，則與下放給人民公社的商業機構一起組成人民公社供銷部。從建制上講，農村代購代銷店的委托方從基層供銷社變成了國營商業的人民公社供銷部。根據商業部要求，人民公社供銷部“可在集體食堂或其他公共場所設立代購代銷點”，代購代銷點業務上受人民公社供銷部領導，手續費歸生產大隊（或生產隊）《1958—1965中華人民共和國經濟檔案資料選編（商業卷）》，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2011年，第102、109頁。。

盡管政策方面有所規劃，但由于經濟秩序和體制運行混亂，農村代購代銷店備受影響，可謂起落無常、運作無序、作為受限。有的地方減縮近90%，剩下的也是半營業半休業《黑龍江省志·供銷合作社志》，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8頁。；有的地方一時間“化為烏有”《廣饒縣供銷社志》，1984年印行，第305頁。；有的地方一度依托公共食堂新設代購代銷店，但不久就與公共食堂一起撤銷《綿竹縣志》，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1992年，第460頁；《祁陽縣農業志》第2卷，2002年印行，第408頁。。

在隨后的國民經濟調整時期，農村商業調整的重要措施之一是恢復供銷社獨立建制及集體所有制性質，農村代購代銷店成為此間一個政策和實踐重點。1962年9月，中共八屆十中全會強調，“商業工作要切實面向農村，切實做好為農業生產和農民生活服務的工作”《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5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491頁。?！肮I品下鄉”“商業人員到農村去”成為商業工作主基調。1965年，“商業工作面向農村”形成高潮，各地商業部門從城市抽調大批骨干力量充實農村基層商業單位，各地供銷社大力精簡行政人員，加強門市部《多快好省地發展社會主義商業為五億農民服務 亦工亦農代購代銷點深受農民歡迎》，《人民日報》1965年9月24日。。一些地方組織商業下鄉工作隊，深入偏遠山村，開展購銷業務。但是，對廣大農村，特別是山區和偏僻地區來說，僅靠城市商業人員下鄉和基層供銷社，終究難以滿足常態化的商業需求。

隨著調整力度的增加和政策短板的顯現，農村代購代銷店問題進入更高位階的政策議程。1965年5月，中共中央轉發的《全國財貿工作會議紀要》指出，可以根據需要委托生產大隊（或較大的生產隊）指定專人設代購代銷點，代購代銷人員不脫離生產《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20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213頁。。同年，全國供銷合作總社印發《人民公社生產大隊代購代銷點暫行管理辦法》，對此進行整體規劃，作出具體要求，并把代購代銷點統稱為“代購代銷店”《當代中國的供銷合作事業》，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第102—103頁；《山東省志·供銷合作社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2頁。。這一時期，人民公社、生產大隊、生產隊這三個層級逐步固定，農村商業網點的級次隨之趨于簡化和清晰——基層供銷社以下，先在幾個生產大隊的中心區設分銷店，再在生產大隊（或較大的生產隊）設代購代銷店。在這之后，農村代購代銷店就專指大隊層級的代購代銷點了。

此外，農村代購代銷店之所以備受關注，還與當時對“亦工亦農”“亦商亦農”勞動制度的提倡有關。代購代銷員不脫離農業生產，不改變農民身份，卻明顯降低了國家經營商業的成本當時有文章說，在農村設立代購代銷點，生產大隊只收取手續費，這同農村社隊組織勞動力為國家加工、修路、運輸領取加工費、工資是一樣的。參見《王昭棟新聞作品選》，經濟日報出版社，2010年，第322—323頁。。全國供銷合作總社在1965年工作安排中強調，要貫徹兩種勞動制度，對實行生產大隊代購代銷的地方進行經驗總結全國供銷合作總社編：《中國供銷合作社史料選編》第1輯（上），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1986年，第248頁。。

國民經濟調整時期，農村代購代銷店的發展進路大致有四條：一是從無到有，直接新設。二是從弱到強，隨著形勢好轉，半營業半休業的網點開始正常運轉，更充分地發揮作用。三是增加功能，賦予代銷店以代購業務。四是規范機制，要求生產大隊抽回資金，由基層供銷社投放。到1965年，農村代購代銷店發展到12萬個，代購代銷員13萬人，《新中國商業史稿（1949—1982）》，第548—549頁。達到第一個高峰。

這一時期農村代購代銷店的發展相對務實，而且除了供銷社與國營商業分離，還恢復了集市貿易，重組了合作商店、合作小組，一定程度上呈現出多渠道流通格局。在相對寬松的環境中，代購代銷店的發展更多地反映了經濟邏輯和服務特征。與此同時，應該認識到，在農村代購代銷店日漸成為最基本的商業網點下伸渠道的背后，是市場機制的日益式微，以及政府外經濟主體活動空間的日趨緊縮?！白蟆钡闹笇枷肴匀辉谏唐妨魍I域占據顯著地位。

（三）“依靠群眾辦商業”與農村代購代銷店第二次大發展

“文化大革命”開始后，社會動蕩不安，經濟再遭沖擊，農村代購代銷店的發展環境出現新的變化。一方面，供銷社重又歸入全民所有制，機構并入國營系統。1970年，全國供銷合作總社與商業部等部門再次合并?；鶎庸╀N社雖然形式上得以保留，實際上卻成為國營商業的一部分。1975年，全國供銷合作總社恢復，但成為國務院的一個部門，不再是群眾性經濟團體1982年機構改革時，中華全國供銷合作總社再次與商業部等合并，組成新的商業部。1995年5月，供銷合作總社恢復，退出政府序列，成為農民合作經濟組織。。另一方面，農村市場的渠道劃分和運行格局再次逆轉。1970年后，許多地方大砍合作商店，下放大批人員到農村。農村集市也幾起幾落，一些雖勉強維持卻處于不合法狀態?！懂敶袊慕洕w制改革》，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第486頁。1975年以后，一些農村地區大搞“社會主義大集”，試圖以此取代自由市場，結果只是勞民傷財的形式主義，商業渠道愈發單一。在這種歷史條件下，農村代購代銷店意外地迎來了又一個發展高潮。

從意識形態的角度看，這與解決姓“社”還是姓“資”的問題有關。浙江省諸暨縣為了加強對農村合作商店的“改造”，升級所有制，把設在生產大隊的合作商店下伸點改為大隊代購代銷點。這一做法得到中央層面提倡。1972年3月，商業部指出，有條件的農村合作商店可改為生產大隊代購代銷店?！吨袊╀N合作社史料選編》第1輯（下），第191、193頁。于是一批新的農村代購代銷店在合作商店的基礎上建立了起來。同時，取代集市貿易一度成為發展農村代購代銷店的動因。當時的報刊上充斥著這類說法：據某分銷店介紹，為防止新老資產階級分子等發展資本主義商業，他們在邊遠生產隊建立了代購代銷店參見沔陽縣胡場公社麻港分銷店：《正確認識商品經濟 辦好社會主義商業》，《理論與實踐》1975年第3期。。

從現實需求的角度看，則是為了補救商業網點不足的缺點。想要解決供需矛盾，就要增設商業網點和人員，但受勞動指標限制，國營商業人員不可能大量增加，所以商業部門希望依靠社會力量積極發展和鞏固農村代購代銷店。1972年2月，商業部強調，凡是農村商業網點和人員不足的地方，都應當有領導地、積極地建立代購代銷店《中國供銷合作社史料選編》第1輯（上），第266頁。。1973年4月，全國商業工作會議再次針對商業網點和人員普遍不足的問題提出，要依靠群眾辦商業，在農村積極辦好生產大隊代購代銷店《中國二十世紀通鑒（1901—2000）》第4冊，線裝書局，2002年，第4876頁。。

農村代購代銷店的發展狀況不斷見諸報端，聲勢不小。及至1975年，全國有農村代購代銷店30多萬個，代購代銷員44萬人《辦好農村代購代銷店》，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1975年，第1頁；《新中國商業史稿（1949—1982）》，第548頁。。有的地方擴大代購代銷店的規模，從常見的“一人店”“二人店”改為“三人店”“四人店”“五人店”《泰安市志》，齊魯書社，1996年，第266頁。。1975年，相關部門根據李先念建議，匯集典型案例，編成《辦好農村代購代銷店》一書，作為引導和示范。商業部門也希望依靠群眾辦商業，盡快建立起農村商業網。1975年12月，全國供銷合作總社印發《農村代購代銷店管理辦法》，對其性質任務、建店原則、經營范圍、資金來源、經營管理、勞動報酬和費用等作了原則規定，并提出爭取一兩年內把代購代銷店在全國各生產大隊普遍建立起來參見《中國供銷合作社史料選編》第1輯（下），第80—82頁；湖北省供銷合作社編：《供銷合作社財務文件選編》，1976年印行，第543頁。。這些舉措有力推動了辦店進程。1976年，全國農村代購代銷店比上年猛增10多萬個，達到41.8萬個，代購代銷員增加到57.8萬人。1978年，進一步發展到43.9萬個店、60余萬人，《新中國商業史稿（1949—1982）》，第548—549頁。達到第二個高峰。

農村代購代銷店的急速普及是對商業服務極端匱乏的回應，但這種回應是在扭曲的環境中產生和進行的，與國民經濟調整時期相比，意識形態邏輯更加突出，政治運動色彩更加濃重?！拔幕蟾锩焙笃?，一度把辦農村代購代銷店與限制“資產階級法權”等理論關聯當時有文章說，代購代銷店等新事物是為限制“資產階級法權”而作出的發明創造。參見程越：《進一步發展社會主義新生事物》，《紅旗》1976年第8期。。比如，山東省1975年開展“以社會主義經濟代替資本主義經濟的活動”，設立農村代購代銷店，凡是代購代銷店能代替的品種就不許上市，“成熟一項代替一項，代替一項關閉一項”《山東省志·工商行政管理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17頁。。此外，辦店過程中存在貪多求快的現象，有的地方網點擺布過密，一個大隊就設了兩個點《涪城文史資料選》第13輯，2007年印行，第132頁。。業務經營、財務管理等方面的問題更是常見。1978年10月，全國供銷合作總社在四川省綿竹縣召開全國農村代購代銷店工作會議，對整頓、辦好農村代購代銷店提出了明確要求參見《中國供銷合作社史料選編》第1輯（下），第84—86頁。。

二、農村代購代銷店的運作形態

農村代購代銷店不是獨立商業實體，而是基層商業機構的鄉村代理網點，其人員、業務、財務等各方面的運轉和管理既要遵循商業領導機關的原則性規定，更會受到政治氛圍、經濟發展、區域條件等因素的顯著影響。

（一）農村代購代銷店的人員選用

代購代銷員的選用有一個大致程序：基層供銷社派人到生產大隊，同黨支部、貧農協會協商確定人選，征求意見，再經人民公社黨委批準。人員的選擇標準，一般要求是“思想好、身體好、有一定文化水平、熱心為群眾服務、辦事認真”《供銷合作社財務文件選編》，第546頁。；實踐中具體化為首重政治面貌，兼顧文化程度和經營能力，以黨團員或貧下中農出身的積極分子為主。

作為辦農村代購代銷店的典型，山東省棲霞縣的經驗曾由全國供銷合作總社向各地介紹推薦參見《中國供銷合作社史料選編》第1輯（下），第71—74頁。，具有一定代表性。據1965年的調研，該縣的主要經驗是“選、訓、制、領、監”五個字，涉及人員選定、業務訓練、規章訂立、領導機制、監督管理。比如人員確定后，要先經過短期集中訓練，主要學習毛澤東《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等文章，以及上級社有關文件和規章制度等。隨后派人到代購代銷店幫助開業，并進行五至十天的業務輔導，使代購代銷員盡快熟悉業務，掌握技術，順利開展購銷活動。組織代購代銷員開展日常思想政治教育和商品知識學習，也是供銷社的一項重要工作。1965年8月，李先念在國務院財貿辦公室辦公會議上指出，供銷社應該定期召集代購代銷員開會，進行思想政治教育，介紹商品知識，幫助解決一些經營中的問題。參見《李先念論財政金融貿易（1950—1991）》（下），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1992年，第254頁。

棲霞縣166個代購代銷員中，87%是貧下中農出身，13%是中農出身；黨員9名，約占5%，團員100名，約占60%；中學程度44人，約占27%，小學程度122人，約占73%；年齡25歲以下的127人，約占77%，平均年齡22歲《中國供銷合作社史料選編》第1輯（下），第74頁。。這種人員構成符合當時的政治氛圍和革命理想。據1978年10月全國農村代購代銷店工作會議反映，全國60余萬代購代銷員大都出身貧下中農，一半以上是黨團員，70%左右是青壯年《中國供銷合作社史料選編》第1輯（下），第84頁。。

專業化和革命化是代購代銷員選用的兩個主要維度，而二者的權重則隨著政治氛圍變化和地區發展差異而起落不定。總體而言，國民經濟調整時期，經濟政策比較務實，基層供銷社挑選代購代銷員時，往往特別強調商業工作的技術性，較多注意文化水平，較少考慮政治條件《段云選集》，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378頁。?！拔幕蟾锩逼陂g，政治標準、階級成分則顯得更加突出。在經濟文化相對落后的地方，代購代銷員的人選可能不太理想，有時甚至連不識字的人也能充任比如1967年，河北省文安縣共有代購代銷員166名，其中46歲以上的54人，60歲以上的8人，小學文化程度的93人，不識字的6人。參見《文安縣供銷合作志》，1985年印行，第42頁。。

此外，50年代中期以后，社隊農民逐步取代小商販，成為代購代銷員的主體，但小商販并沒有完全退出有的地方到20世紀60年代初，商販任代購代銷員的比例仍然不小。比如河南省舞陽縣某經濟區，八名代購代銷員中，原來的商販占四名。參見《許昌地區供銷合作志》，河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88頁。。1965年9月，中央工商行政管理局和全國供銷合作總社下發文件，要求組織小商販上山下鄉，并從中選擇條件較好的下放為生產隊代購代銷員《中國供銷合作社史料選編》第1輯（下），第189頁。。70年代，在由合作商店改造而成的農村代購代銷店中，許多員工也是原來的小商販。受階級劃分和政治處境影響，小商販任代購代銷員的數量和比例越來越小，但其商業人力資本價值不可能完全被拒斥。

（二）農村代購代銷店的經營范圍

“有購有銷，綜合經營”是對農村代購代銷店的基本要求，其所經營的商品品種應根據服務范圍大小、購買力高低合理確定《中國供銷合作社史料選編》第1輯（下），第80頁。。一般來說，計劃征購、統一收購的農副產品由供銷社、國營商業、糧食部門等機構負責，農村代購代銷店主要收購農民可以自主出售的禽蛋、零星中藥材等小宗分散農副土特產品，以及部分可以再生利用的廢舊物資。在實踐中，有條件的農村代購代銷店也會協助供銷社做一些大宗農副產品的收購組織工作。比如四川省渠縣的基層供銷社按收購品種與生產單位或農民簽訂訂貨合同，然后動員農村代購代銷店、合作商店及其下伸點走村串院，約時定點收購《渠縣志》，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1991年，第374頁。。

在代銷商品的品種方面，主要包括油、鹽、醬、醋等生活必需品，化肥、農藥、農藥械、小件農具等部分農用物資，以及煙酒、糖果、肥皂、煤油、火柴、針線、文具等日雜用品農村代購代銷店經營的商品一般都在供銷合作社的購銷范圍內，但實踐中也有例外，如給糧食局代銷糧食。參見《呼倫貝爾盟供銷合作社志》，內蒙古文化出版社，1992年，第58頁。。到60年代末，一些農村代購代銷店的經營品種已經增加到幾百種甚至上千種《代購代銷點的商品、資金以多少為宜？》，《人民日報》1969年7月9日。。計劃經濟時期，很多商品憑票證定量供應，農村代購代銷店銷售的商品也要嚴格執行相關規定。比如有的地方要求，凡經營有票證商品的代購代銷店，應設票證收付存登記簿安徽省財經學校編：《商業財會學習資料》（一），1975年印行，第120頁。。一位代購代銷員回憶道，除了正常開展購銷業務，他所在的農村代購代銷店還要為供銷社按人頭代發計劃供應的布票、棉線票、棉絮票。店內經營的品種大概有500多種，老百姓購物一般不用出村。江陰市政協學習文史委員會、新橋鎮政協工作委員會編：《記憶新橋》（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84—185頁。由此可見，一些農村代購代銷店實際上承擔了一部分國家分配職能。

一般來說，農村代購代銷店的代銷業務態勢較好，代購則相對薄弱。其間原因較多。主觀上，有些代購代銷員怕累、怕臟、怕麻煩，不愿積極收購廢舊物資，而且這類物資的盈利空間也的確較小《辦好農村代購代銷店》，第24、65頁。?？陀^上，開展收購需要場地、檢驗等物質技術條件支撐，很多農村代購代銷店力不能及。

各地整頓農村代購代銷店時，每每指向“只供不購”“重銷輕購”“坐店經商”“怕苦嫌臟”等觀念。除了進行思想政治、群眾路線教育，也注重技術訓練和方法改進。比如70年代中期，河南省方城縣有關商業公司和供銷社采取辦收購樣品展覽、技術學習班和下基層“傳幫帶”等辦法，幫助全縣454名代購代銷員掌握收購驗收技術，使收購品種不斷增加《辦好農村代購代銷店》，第61頁。。

（三）農村代購代銷店的資金運轉

按規定，農村代購代銷店的資金來自基層供銷社，不接受社隊或個人投資。但在實踐中，農村代購代銷店的資金來源一直比較多樣。比如1961年至1964年，山東省新組建的一些農村代購代銷店在資金來源方面有四種情況：（1）全部來自基層供銷社；（2）全部來自生產大隊；（3）供銷社和生產大隊各出一部分；（4）代購代銷人員自籌《山東省志·供銷合作社志》，第71頁。。作為辦店典型的棲霞縣，1962年有163個農村代購代銷店，其資金、人員均由所在生產大隊安排，與供銷社只保持業務關系《棲霞縣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310頁。。浙江省仙居縣在60年代辦農村代購代銷店時，“資金來源原則上由生產大隊自己解決”《仙居縣供銷社發展史（征求意見稿）》，1986年印行，第164頁。。廣西玉林縣1972年有457個農村代購代銷店，其中國家撥給資金的225個，國家撥款和生產隊、生產大隊自籌資金各半的103個，完全自籌資金的129個，有的甚至包給了個人《玉林市文史資料》第26輯，1993年印行，第11頁。。整頓農村代購代銷店時，規范資金來源、排斥生產大隊的資金往往是重點之一。比如1965年，山東省棗莊市山亭區（當時分屬滕縣和棗莊市齊村區）代購代銷店退回生產隊資金，改由供銷社投資《山亭區志》，齊魯書社，1997年，第416頁。。

關于資金的額度，一般要求根據需要撥付，不強求一律，但強調不超過月平均購銷額。進入購銷旺季時，可以根據需要臨時增撥，過季收回?？傮w來看，50年代的資金撥付力度不大。比如河北省景縣1958年籌建的農村代購代銷店，所獲資金一般為100元至300元，最高不超過500元《景縣志》，天津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413頁。。這個數字有一定代表性，有的地方十幾年后仍維持在這個水平上參見《泰安市志》，第266頁；《南昌縣志》，南海出版公司，1990年，第379頁。。六七十年代，隨著經濟發展、購銷業務增加，不少地方撥付給農村代購代銷店的資金有所增加。比如黑龍江省60年代一般為1000元左右，到70年代，較大的農村代購代銷店可以獲得2000元左右的周轉資金《黑龍江省志·供銷合作社志》，第38—39頁。。70年代中后期，資金在2000元以上的農村代購代銷店已經比較多見，經濟發展較好的地區甚至更高。比如1978年，上海市松江縣九亭公社供銷社給每家農村代購代銷店提供了1萬元至2萬元的鋪底資金《九亭鎮志》，上海辭書出版社，2012年，第336頁。。

資金使用方面，比較強調勤進快銷、加速周轉。資金周轉稍慢的，比如陜西省志丹縣的農村代購代銷店，周轉一次需要61天《志丹縣志》，陜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91頁。；較快的，比如四川省綿竹縣，平均每月周轉1.25次《綿竹縣志》，第460頁。。六七十年代，供銷社系統流動資金平均每年周轉2次至3次，每周轉1次所需天數大致在150天至180天之間《新中國商業史稿（1949—1982）》，第524頁。。相較而言，農村代購代銷店的資金周轉還是比較快的。

（四）農村代購代銷店的費用報酬

供銷社辦農村代購代銷店時，需要向生產大隊支付一定的費用報酬（手續費），支付方式歸結起來有兩類：一是按購銷額提取一定比例；二是定額包干，即固定數額。隨著政治氛圍變化，二者此消彼長。

比例提成辦法的利益激勵作用非常明顯，及至60年代末，為大部分地區所采用。提取率一般為3%至5%《代購代銷點實行哪種報酬辦法好？》，《人民日報》1969年6月1日。，高者可達8%《龍勝文史資料》第9輯，出版時間不詳，第81頁。。具體比例的確定標準十分精細。一方面，代購和代銷之間有區分。比如江西省南昌縣農村代購代銷店提取的手續費，代購是7%，代銷是3.5%《南昌縣志》，第379—380頁。。陜西省志丹縣的代購手續費是5%，代銷是3%《志丹縣志》，第291頁。。另一方面，商品種類之間也有區分。比如四川省簡陽縣紅塔區，代銷雜品手續費為5%，代銷小百貨、文具、成藥則為9%《簡陽縣紅塔區供銷合作社社志（1950—1982）》，1985年印行，第190頁。。

為了擴大營業額以多得分成，有的農村代購代銷店熱衷于經營棉布、百貨等熱銷商品，不愿經營價值低的生產生活資料，對小宗農副產品和廢舊物資也不愿積極組織收購《代購代銷點實行哪種報酬辦法好？》，《人民日報》1969年6月1日。。在“文化大革命”時期反對“利潤刺激”、強調“思想革命化”、推行“貧下中農管商業”的背景下，這些經濟問題往往被當成政治問題處理，比例提成的辦法日趨式微。

1969年6月，《人民日報》報道了河南省密縣大隗供銷社的情況。該供銷社將比例提成改為固定報酬，農村代購代銷店的各種費用均按國家規定實報實銷《我們試行了固定報酬的辦法》，《人民日報》1969年6月1日。。這樣的報道具有導向性，70年代以后，定額包干的形式開始增多。1975年12月印發的《農村代購代銷店管理辦法》雖然沒有完全否定比例提成，但明確倡導采用定額包干的辦法參見《中國供銷合作社史料選編》第1輯（下），第81頁。。

代購代銷員的勞動報酬是農村代購代銷店費用中的重要組成部分。60年代中期，時任國務院財貿辦公室副主任的段云在山西省太谷縣調研，發現當地代購代銷員的勞動報酬大致有四種處理方式：（1）全部歸生產隊，生產隊給代購代銷員固定補貼工分；（2）雙方按比例分成，生產隊固定補貼工分（工分數比前一種情況少）；（3）全部歸代購代銷員，生產隊不補貼工分；（4）代購代銷員向生產隊繳納現金，按生產隊規定購買工分參見《段云選集》，第378頁。。其他地方的情況也大致如此參見《新蔡縣志·商業》，1987年印行，第24頁；《金華市供銷合作社志》，方志出版社，1999年，第691頁；《玉林市文史資料》第26輯，第12頁。，同時經常調整變化。

與手續費改為定額包干的背景一樣，70年代，代購代銷員的勞動報酬也比較普遍地變成了固定數額。全國供銷合作總社推薦使用“定額勞動、按工付酬、費用包干、生活補貼、適當獎勵”的辦法，具體做法是：代購代銷員參加商業勞動和農業勞動的時間要有定額，供銷社根據參加商業勞動的時間付給報酬，與生產大隊結算；生產大隊按同等勞力評工記分，統一分配；代購代銷員參加農業勞動的時間由生產隊記工；供銷社發給必要的生活補貼；根據代購代銷員從事商業勞動的表現和任務完成情況實行獎勵制度《中國供銷合作社史料選編》第1輯（下），第86頁。。

三、農村代購代銷店的實踐作用

農村代購代銷店在健全農村商業網絡、滿足農民商業需求、增加城鄉物資交流、支援農村社隊生產等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但在管理體制和宏觀作用方面，它也反映了官辦商業的許多固有問題，存在一些值得反思的消極因素。

（一）農村代購代銷店的積極作用

首先，代購代銷店成為農村商業的一支重要力量。農村代購代銷店的數量和營業額在基層商業網點中的占比都很可觀。前文提到，1978年全國農村代購代銷店有43.9萬個，而這一年的供銷社網點總數為74.7萬個，農村代購代銷店占比超過一半（其他網點還包括收購門市部、批發門市部、零售門市部以及供銷分店）。代購代銷員與基層供銷社職工的人數比例也不斷增大。1965年，全國共有代購代銷員13萬人，與全部108萬基層供銷社職工的比例為1∶8.3。而到了1978年，代購代銷員和基層供銷社職工數分別增加到60萬人和150萬人，二者之比提高到1∶2.5?！缎轮袊虡I史稿（1949—1982）》，第549、548頁。營業額方面，在有的地方，代購代銷店收購的小宗農副土特產品可以占到基層供銷社收購總量的80%以上參見《劍閣文史資料選輯》第19輯，1993年印行，第137頁；《鄭州市郊區供銷社志》，1985年印行，第174頁。。1977年，全國農村代購代銷店購銷總額達到73億元。在搞得好的地區，其收購的鮮蛋、小土產、小藥材和廢舊物資等占基層供銷社同類商品70%左右。《中國供銷合作社史料選編》第1輯（下），第84頁。

其次，代購代銷店便利了農民生活。比如1963年上半年，河南省許昌縣農村代購代銷店的零售額占供銷社分銷店零售總額的35%左右，其中食鹽約占56%，煤油56%，火柴68%，紙張65%，民用線99%《許昌地區供銷合作志》，第289頁。。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農村代購代銷店在農民日常生活物資供應上承擔著重要職能，以至于當時有人給出了這樣的評價：“拿出一個人，方便一個村?！薄丁澳贸鰝€把人 方便一個村”——山東棲霞縣依靠群眾辦好農村代購代銷店》，《人民日報》1973年8月24日。

再次，代購代銷店支援了農業生產。農村代購代銷店承擔著部分農用生產資料的供應任務，代購代銷員有時還會協助宣傳推廣農業科技，幫助發展副業、種植經濟作物。同時，農民買賣不出村，誤工變少，保證了農時。比如北京市順義縣1976年普遍建立起農村代購代銷店，估計一年可以節省勞動日約130萬個中共北京市委黨史研究室編：《社會主義時期中共北京黨史紀事》第7輯，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90頁。。山東省棲霞縣每戶每年可以節省20個勞動日，全縣合計節省上百萬個勞動日《中國供銷合作社史料選編》第1輯（下），第84頁。。

最后，代購代銷店在農村文化衛生等方面提供了部分輔助性服務。比如70年代，四川省劍閣縣一些農村代購代銷店的經營品種大幅擴大，不僅包括日用百貨，還有圖書、醫藥等《劍閣文史資料選輯》第19輯，第137頁。。陜西省渭南縣供銷社根據群眾要求，把部分農村代購代銷店經營的成藥由幾種增加到三四十種，有的店還代群眾配方買藥《依靠群眾搞好農村商業 陜西渭南縣許多農村商店依靠貧下中農成為職工自覺行動》，《人民日報》1973年11月10日。。

應該指出的是，在偏僻山區、交通不便的地方，基層供銷社或分銷店職工克服重重困難，或用扁擔挑，或用背簍扛，給農民送去生產生活必需品，運走小宗農副產品，創造了獨特的時代風貌和民間佳話。這從側面顯示出設置農村代購代銷店的必要性及其巨大價值——既為基層供銷社排憂，又為農民解難；既提高了基層商業的服務可及性，又降低了它的運行成本。

（二）農村代購代銷店的消極影響

歷次整頓農村代購代銷店時，觸及的問題很多，比如資金來源、服務對象、報酬分配等涉及辦店性質的問題，以及克扣群眾、私自變價等涉及經營管理的問題。其中有兩個問題可能在長時段歷史視野下顯得比較突出。

一是貪污和不正之風。這在整頓農村代購代銷店時每每被提出來。比如1976年安徽省宿縣地區突擊盤點發現，存在貪污問題的有141人，貪污金額近1.3萬元。東至、貴池、亳縣、全椒等縣也都發現了類似情況?！栋不帐≈尽す╀N合作社志》，方志出版社，1997年，第405頁。廣西玉林縣1977年開展整頓工作時，揭發出貪污盜竊分子37人，金額2400余元《玉林市文史資料》第26輯，第13頁。。在安徽省霍山縣，有的干部想把農村代購代銷店辦成自己的“方便店”，安插親信《便于群眾 利于生產 佛子嶺公社在深山區試辦代購代銷店》，《人民日報》1971年10月14日。。上述問題除了跟作風、管理有關，體制因素也不可忽視。無論供銷社如何定位，其所承擔的購銷業務都是國家控制市場的一種舉措，本質上是官辦商業。作為其代辦網點的農村代購代銷店，自然難免存在以權謀私、產權不清的問題。

二是對商品經濟的抑制。計劃經濟時期，宣傳農村代購代銷店的作用時，會突出提到它打擊了投機倒把。其實被稱為“投機倒把”的，除了不當牟利行為以外，很大一部分就是后來的個體、民營經濟參見張學兵：《當代中國史上“投機倒把罪”的興廢——以經濟體制的變遷為視角》，《中共黨史研究》2011年第5期。。當年的這個評價從側面反映了代購代銷店與農村商品經濟之間的某種消長關系。代購代銷店一定程度上是以農村集市取代者的面貌出現的，客觀上抑制了商品經濟的發展。尤其是“文化大革命”后期，各地嚴格限制農村集市，保留的一部分也被管嚴管緊，有的縣甚至規定全縣統一一天趕集，夏秋農忙季節則徹底關閉集市《當代中國的工商行政管理》，當代中國出版社，1991年，第125頁。。而這也正是農村代購代銷店快速普及之際。

四、農村代購代銷店的歷史意蘊

作為一種別具特色的商業組織形式，農村代購代銷店的發生發展和經營運轉是計劃經濟基層實踐的重要內容之一，備受體制變動、政治運動等因素影響?？梢哉f，它既反映了若干具體時代特征，也蘊含著某些深層歷史意蘊。

（一）反映計劃經濟時期商業經濟的結構性矛盾

計劃經濟以行政權力配置要素和資源，限制商品自由流通和人員自主流動，但商品流通本身取消不了，商業服務的需求可以抑制卻不會消失，只能由政府承擔起流通和服務的責任。

按照最初的制度設計，國營商業占主導地位，輔以供銷社、合作商店等集體商業，同時允許個體商業、集市貿易發展，這樣大致保持一個多渠道流通格局，商業經濟尚且存在一定的靈活性。然而計劃經濟體制本身具有擴張傾向，加上政治運動和“左”的指導思想干擾，這種多渠道格局極為脆弱、無法持續。于是合作商業屢被“升級”，集市貿易屢遭取締，農村集體和個人經商也被明令禁止。如此一來，國營商業理應承擔全部商業服務責任，但其網點和人員又不可能無限增加，國家只能轉而強調依靠群眾辦商業。不獨在農村辦代購代銷店，還在新工礦區由廠礦籌辦和管理商店，在城市網點少的地方由企業、街道辦商店代銷店、飲食代營店、廢舊物資代購店（簡稱“三代店”）。1976年，縣以上有廠管商店近0.3萬個、從業人員2.3萬多人，街道“三代店”1.3萬多個、從業人員7.6萬多人《新中國商業史稿（1949—1982）》，第306頁。。

有學者深刻指出：“一方面要限制、消滅集體、個體商業，壓制多種經營，一方面又號召依靠群眾力量搞好商業工作，這是在違背經濟規律的前提下希望搞好商業、在基本問題上脫離群眾而在枝節問題上強調依靠群眾的結果?！编嵵t：《中國是怎樣從“文革”走向改革的》，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9頁。既要保持國營商業的絕對主導地位，又不可能使其承擔無限責任，既不允許群眾自主經商，又要依靠群眾辦商業，類似的結構性矛盾一直束縛著商業經濟的發展。直到后來放開多種經營方式、引入市場調節機制，這種困境才逐步結束。

（二）表達行政管制下的基層經濟訴求

盡管農村代購代銷店是國家商業機構的代辦網點，但畢竟辦在生產大隊，其手續費是大隊的一筆收入，而大隊的直接管理也使農村代購代銷店在信息獲取和業務經營上存在一些便利條件。因此，在社隊集體和個人不許經商的背景下，生產大隊有意愿也有可能通過農村代購代銷店實現某些經濟利益。

前已述及，一些地方代購代銷店在設立之初資金來源就比較復雜，這使得生產大隊和基層供銷社之間的利益博弈更加突出。一旦基層供銷社放松管理，農村代購代銷店就很可能被辦成隊辦商業，或被當成生產大隊、生產隊的副業門路，單純追求收入《辦好農村代購代銷店》，第5、15頁。。比如有的地方反映，農村代購代銷店隨意擴大經營范圍，私自外出采購商品《加強對農村代購代銷店的管理》，《人民日報》1972年11月9日。。1978年召開的全國農村代購代銷店工作會議批評指出，現在有些農村代購代銷店還有生產大隊或生產隊的投資，有的甚至搞不正當經營，對此要堅決退回和改正參見《中國供銷合作社史料選編》第1輯（下），第85頁。。

同時，有的農民希望能幫他們代售一些農副產品，但政策上一再強調，農村代購代銷店不準為生產隊和個人代銷商品?！拔幕蟾锩睍r期，貴州省畢節地區的一些區縣把農村代購代銷店當成“資本主義尾巴”割掉，全區農村代購代銷店數量從1966年的1631個減少到1977年的849個《畢節地區通志》（5），方志出版社，2019年，第1794頁。。當時各地農村代購代銷店數量驟增，且被作為替代集市貿易、限制“資產階級法權”的途徑，畢節地區卻將其定性為“資本主義尾巴”，很可能是因為這里的農村代購代銷店存在政府禁止或控制之外的經營行為。實際上，雖迭經整頓，這類情況卻一直存在?？梢哉f，農村代購代銷店成為一個難得的出口，曲折表達了基層的經濟利益訴求。

（三）折射農村特殊的社會文化和管理資源約束

在農村代購代銷店的管理規章中有一項重要內容，那就是不許賒銷。這也是整頓農村代購代銷店時的重點領域之一。但據統計，1977年全國農村代購代銷店賒銷、挪用的商品和資金有570多萬元《中國供銷合作社史料選編》第1輯（下），第86頁。，賒銷的情況可謂屢禁不止。其中有一種情形是大隊干部利用權力影響進行賒賬，這涉及特權和不正之風，需要財經紀律整治。而另一種情形即對一般農民的賒銷，則不宜簡單評判。

有學者指出，基層供銷社與其他鄉鎮站所一樣，通過提供公共服務，將國家權力延伸到鄉村社會，是“政權下鄉”的重要補充，是國家對農村的“服務性滲透”參見徐勇：《國家化、農民性與鄉村整合》，江蘇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230—235頁。。這種“國家”身份使其與農村社會文化傳統有所疏離。但作為供銷社下伸的一部分，農村代購代銷店深入鄉村社會文化網絡，經營者出自熟人社會，人情道義、鄰里情誼等文化習俗和價值觀念極富韌性，所以盡管賒賬不合財務規定、有礙購銷秩序，若是鄰里鄉親一時沒錢、想賒賬，代購代銷員未必會拒絕。

有人回憶說，自己的父親曾經經營過農村代購代銷店，當鄰居確有急需卻手里缺錢時，父親會讓他們先取貨回家，等母雞下了蛋，或者賣了豬仔，有錢時再還，遇到供銷社來驗核賬目，就自己添錢或者借錢先補上陳常青：《供銷社重出江湖？讓人回憶起小時候的代購代銷店》，“宿遷史志”微信公眾號2022年11月4日。。此類狀況估計不在少數。從中可以隱微體察到，農村特殊的社會文化傳統對計劃經濟體制形成了一種極具韌性的約束。

同樣構成約束條件的還有對于全能型政府而言明顯不足的管理資源。代購代銷員以無編制商業人員的身份部分承擔了國家商業下鄉的任務，類似現象在計劃經濟時期并不鮮見。比如沒有正式編制的鄉村醫生，薪酬主要由農村集體解決，卻在國家醫療服務下鄉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民辦教師以及前些年國家開始給予生活補貼的原鄉鎮（公社）農機員、農技員、基層獸醫等也可歸入此類，他們以非正式人員的身份履行了正式的國家公共服務職能。這種組織機制和治理形態既反映了全能型政府對社會的管理和整合，也折射出這個過程中必然受到的資源約束。

（本文作者" 中共中央黨史和文獻研究院副研究員）

（責任編輯" 趙 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