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歷史的演進是“變”與“?!钡慕y一,“變”是斷裂和轉型,“?!笔茄永m性和路徑依賴。如果不把中國當代史置于整個近代甚至更久遠的大背景下,許多問題都不可能講透。本文對貫通中國革命史與中共執政史研究進行了一些思考,重點是中國革命傳統和制度在中共執政時期的延續和適應性轉化問題,尤其關注兩個時間節點——1949年和1978年,前者是從革命到執政的轉軌,后者是從“繼續革命”到改革開放的轉軌。
〔關鍵詞〕革命史;執政史;革命傳統;制度安排;適應性轉化
〔中圖分類號〕D2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3-3815(2023)-02-0116-15
Abstract: The evolution of history is a unity of “change” and “constancy.” “Change” refers to disruptions and transformations, while “constancy” refers to continuities and path dependencies. Without placing contemporary Chinese history in the context of modern history or even in the context of the more distant history, it is impossible to fully explain many issues. This article reflects on connections between the study of Chinese revolutionary history and studies on the history of CPC governance, with a focus on the continuities and adaptive transformations in Chinese revolutionary traditions and institutions during the period of CPC governance. In particular, the article pays attention to two historical time points: 1949 and 1978. In 1949, the CPC was transformed from a revolutionary force to a governing party. In 1978, there was a transformation from “continuing the revolution” to reform and opening up.
跨越1949年的分水嶺,把中國近代史與中國當代史、中國革命史與中共執政史作為一個整體來研究,考察其連續性和階段性特征,無疑很有意義。這樣做可以產生許多新的問題意識、開拓許多新的研究領域,還可以為老課題帶來新視角。歷史最吸引人的是那些重大事件,以及由此帶來的斷裂和轉型,而歷史的連續性潛藏其間,由于習以為常,大都不被關注。其實,歷史的演進是“變”與“?!钡慕y一,“變”是斷裂和轉型,“?!眲t是延續性和路徑依賴。據了解,打破1949年的鴻溝,從延續和轉型(或斷裂)的視角觀察當代中國,已經成為越來越多近代史、當代史研究者的學術取向。其中,革命史敘事傾向于把中國革命看成貫穿大半個20世紀的長過程;現代化敘事認為20世紀50年代啟動的工業化是近代以來現代化進程的一環;社會文化史敘事則關注經歷了天翻地覆的社會改造以后,近代“舊文化”乃至更久遠的傳統文化的賡續現象。本文擬從筆者比較熟悉的中國當代史研究的角度,談談對貫通思維的思考,重點涉及中國革命的傳統和制度在中共執政以后的延續及其適應性轉化。
一
考察歷史轉型與延續,并不限于中國革命,而應當把當代史問題置于整個近代中國甚至更久遠的歷史大背景下。長時段觀察歷史之所以必要,是因為只有放在長時段里,才能看清楚影響歷史進程的深層結構和問題,才能理解歷史賦予的可能性及其限度。馬克思說:“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并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造?!薄恶R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669頁。即使是革命,也絕不是一切從頭開始、完全改寫歷史,執政黨必須面對全部歷史遺產。
中國現代化、工業化的歷史進程是近年來中外學者討論得比較多的一個話題。較早在國內出版的羅茲曼《中國的現代化》、羅榮渠《現代化新論續篇——東亞與中國的現代化進程》等,都把1840年至1949年和1949年以來兩個時期作為一個整體來考察。進入21世紀,有更多中外學者關注跨越1949年“界碑”的歷史延續性,認為許多現代事業,如現代工業、現代商業、現代教育、現代化大都市的興起等,都是從清末和民國時期開始的。20世紀50年代啟動工業化時,并不是在一張白紙上畫圖畫,甚至國家干預經濟和發展國營經濟的模式也有中國本土的歷史淵源。當年人們理解的現代化主要是工業化,三四十年代的主流認識是:要短期內實現工業化,只有一條路,那就是發展國營企業、實施計劃經濟(或稱“統制經濟”)。如果說近代中國各政黨和政治文化精英存在什么共識的話,這一點應該是其中之一。國內外不少學者認為,中國采用計劃經濟制度不是始于1953年,也不是1949年,而是20世紀三四十年代民國政府資源委員會時期,其思想源頭可以追溯到孫中山。民國時期留下的產業、制度和思想遺產對1949年以后有著重要影響。參見程麟蓀:《中國計劃經濟的起源與資源委員會》,《二十一世紀》2004年4月號;黃嶺峻:《30—40年代中國思想界的“計劃經濟”思潮》,《近代史研究》2000年第2期;伍曉鷹:《中國工業化道路的再思考:對國家或政府作用的經濟學解釋》,《比較》2014年第6期;王文章:《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國家與市場——從孫中山、毛澤東到鄧小平》,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美〕卞歷南:《制度變遷的邏輯:中國現代國營企業制度之形成》,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趙曉雷:《中國工業化思想及發展戰略研究》,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5年;薛毅:《國民政府資源委員會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美〕柯偉林著,陳謙平等譯:《蔣介石政府與納粹德國》,中國青年出版社,1994年;等等。美國學者柯偉林甚至說:“世界上沒有什么是全新的?!薄裁馈撑嵋死怼⒗罾锓宓龋骸对偎?949年分水嶺——政治學與歷史學的對話》,《學?!?015年第1期。這些研究的意義在于拓展了我們的視野,認識到一些貫穿始終的歷史課題并不因政權更替而驟然消失,譬如革命可以短期內改變政權性質,但無法短期內改變以小農為主體的、傳統的、落后的經濟和社會結構。解決相關問題的思路,也可以從歷史中找到源頭。另一方面,這些研究有利于理解歷史給予的約束條件。忽視歷史提供的可能限度、過分相信主觀能動性,是發生超越歷史階段和急于求成錯誤的重要根源。
不過,關注歷史延續性,沒有必要成為忽視歷史轉折性的理由。譬如有關中國計劃經濟起始于民國政府資源委員會時期的說法,模糊了前后兩種所謂計劃經濟的實質性差異。如果說新民主主義經濟與民國時期有某種契合度,都是一種公私混合型經濟,那么1956年后建立的計劃經濟體制則與國民黨時期的計劃經濟(統制經濟)不是一回事。從思想來源說,民國時期的計劃經濟(統制經濟)思想是德國國家社會主義、歐美戰時統制經濟與蘇聯計劃經濟的混合體。國民黨內沒有人把全盤仿效蘇聯消滅私人經濟、實現單一公有制作為目標。民國時期的國家資本與官僚個人、家族資本之間有著扯不清的利益關系。雖然孫中山提出過“耕者有其田”的主張,但國民黨政府無法推動土地改革,因而也放棄了針對創造65%國民收入的農業部門的財政權力羅榮渠:《現代化新論——世界與中國的現代化進程》,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308頁。。一個農民和農業比重都占80%以上的國家,如果不能把農業納入國家計劃體制之內,就根本談不上建立一個覆蓋全社會的計劃經濟參見蕭冬連:《本土資源與蘇聯模板——關于中國計劃經濟起源的討論》,《中共黨史研究》2017年第6期。。
1953年開啟的工業化進程也顯示出與以往不同的特征,譬如工業化的原始積累能力和方式就有巨大差別。據有關數據,民國時期中央與地方財政收入大約只占國民收入的3%至6%,而且主要應付戰爭和軍政開支羅榮渠:《現代化新論——世界與中國的現代化進程》,第308頁。。根據羅斯托的經濟成長階段理論,一國要實現經濟起飛,資本積累率必須達到10%以上羅斯托提出,要達到經濟起飛階段,必須具備三個條件:一是要有較高的積累比例,使積累占國民收入的10%以上;二是要建立經濟起飛的主導部門,使它較快發展并帶動其他部門增長;三是要有制度上的改革,即建立一種能夠保證經濟起飛的制度,推動經濟擴張。參見〔美〕W.W.羅斯托著,郭熙保、王松茂譯:《經濟增長的階段:非共產黨宣言》,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顯然,民國時期不具備經濟起飛的條件。羅榮渠認為,近代中國的現代化是被延誤了的現代化。新中國成立以后,經由土地改革和合作化運動,建立起集體化制度、統購統銷制度和戶籍制度等基本制度。通過這些制度將農業納入國家計劃的控制之下,通過工農業產品剪刀差等方式從農業提取工業化的原始積累,這是推行重工業優先的工業化的重要制度性安排。1953年以后,資本積累率在20%至30%甚至更高,短期內建立起了一個門類比較齊全的工業體系。不過,計劃經濟時代重工業的發展沒能帶動整體經濟起飛,這另有原因參見蕭冬連:《計劃經濟時代影響中共經濟決策的主要因素》,《中共黨史研究》2021年第3期。。
二
如何理解傳統文化在新社會的賡續,這是跨越1949年研究的另一個觀察視角。無可否認,1949年以后中共對城鄉社會的改造和重構是有史以來最為劇烈而深刻的。在農村,通過剿匪反霸、廢除保甲制、土地改革、構建基層政權等社會改革運動,重構了傳統的鄉村社會結構:舊的權勢階層、精英階層被徹底肅清,家族宗法力量等傳統社會網絡基本瓦解,國家政權第一次有效嵌入鄉村社會,持續數千年的鄉村自治傳統退出歷史,接著通過合作化和人民公社化運動將農民全部納入集體組織之中。在城市,通過鎮壓反革命等一系列運動,掃蕩舊政權潛伏力量,根除黑惡勢力,收容改造游民,取締會道門、妓院,全面禁煙、禁毒,廢除封建把頭,切斷國內宗教與國外的聯系,傳統社區組織和民間勢力被基本摧毀,通過單位制、街居制、計劃供應、戶口等制度,城市居民幾乎無遺漏地被納入新的社會體制,加之持續不斷的致力于改造舊文化的思想運動,中國社會似乎真的脫胎換骨了。
然而,舊社會真的消失得無影無蹤嗎?如果從國家敘事轉向民間敘事,從底層看歷史,就會呈現出相當不同的歷史面相。許多研究表明,當代史遠不是國家意志的單向度突進,在國家意志與民間傳統之間存在著復雜的互動,只是在以往的歷史敘事中被忽略掉了。譬如農村土地改革、發展互助組、合作化、人民公社化等一系列運動都關涉幾億農民的命運,但在以往的歷史敘事中,很少有人從農民的角度來研究農村變革,“農民”充其量只是一個朦朧的布景。事實上,鄉村社會變革不是一個單向的過程,而是國家權力滲透和鄉村社會回應之間持續互動的結果。美國學者詹姆斯·C.斯科特考察了馬來西亞農民持續不斷反抗榨取者的日常斗爭形式——偷懶、裝糊涂、開小差、假裝順從、偷盜、裝傻賣呆、誹謗、縱火、暗中破壞等,他稱之為“弱者的武器”參見〔美〕詹姆斯·C.斯科特著,鄭廣懷等譯:《弱者的武器》,譯林出版社,2011年。。與之不同,在集體化制度下,中國農民對于集體乃至國家有很強的依附性。但他們仍然會有一些應對之策,有學者稱之為“反行為”參見高王凌:《人民公社時期中國農民“反行為”調查》,中共黨史出版社,2006年;胡玉坤:《“三年困難”時期農村的家庭生存策略——從社會性別視角看陜西侯永祿一家的經歷》,《社會科學論壇》2013年第8期。。
依我本人的經驗,一些有頭腦的農民會通過開荒地、養家禽、做手藝和小買賣等策略來改善生存狀況,而這些都是在政策邊緣游走?;鶎狱h員干部一方面必須服從和執行國家意志,另一方面也會以各種方式虛與委蛇,庇護鄉土利益。據一位學者的田野調查,福建晉江地區華僑眾多,不斷接受海外親戚的經濟援助,在計劃經濟時代有以社隊名義進行的個人獨資或群眾合資的小本經營,雖歷經打擊卻一直暗中存在,這也是為什么改革開放后私人企業在晉江等地迅速發展的歷史原因參見劉雅靈:《自下而上的改革:中國地方經濟發展的路徑分歧》,巨流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17年。。這類情況在過去很少被披露,事實上中國區域差別很大,在一些邊遠地區,地方干部對于農民偏離政策的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種現象并非個例。也許有人認為農民的行為無足輕重,不足以影響歷史進程,但事實并非完全如此。集體經濟的運行效率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基層干部和農民的行為模式。在包產到戶問題上,政策意志與農民意愿之間經歷過多次“頂?!?,最終政府還是向農民作了讓步。而包產到戶也稱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對于農民并不陌生,不過是接續了傳統的家庭經營而已。在20世紀80年代以后的農村改革中,可以看到農民作為一個龐大群體的自發選擇所起的作用,盡管農民并不是自覺的改革者。參見蕭冬連:《農民的選擇成就了中國改革——從歷史視角看農村改革的全局意義》,《中共黨史研究》2008年第6期。一位英國歷史學家說,你可以不注意單個農民的不滿、單個村莊的不滿,卻無法忽略成百萬農民、成千村莊的不滿,“正是這些成千上萬無名無姓的個人,或多或少不自覺地形成一種合力,并構成了社會的力量”〔英〕E.H.卡爾著,陳恒譯:《歷史是什么?》,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140頁。。
20世紀80年代市場經濟在一些地區率先發展起來,與其歷史傳統有密切關系。長江三角洲地區和粵閩沿海僑鄉是傳統市場最發達的地區,又在近代經受過開放經濟的洗禮,商業文化與市場意識較為深厚,只是在計劃經濟時代被抑制了。改革開放后,這些地區原本發達的商業文化被重新激活。不得不說,相對于內地人,廣東人思想更加開放,江浙人更有商業意識。萬向集團魯冠球說過一句話:“有人種的地方就有中國人,有市場的地方就有浙江人?!薄裁馈撑嵋死?、李里峰等:《再思1949年分水嶺——政治學與歷史學的對話》,《學海》2015年第1期。相對于制度變革,改造中國文化的底層秩序更加困難,人情社會、祖先崇拜、民間信仰乃至民俗習慣等都很難被改變。一些田野調查發現,雖然經歷數十年集體化生活的洗禮,農村社會的某些傳統人倫原則仍然存留在日常生活中。社會學家周飛舟在義烏市某村了解到,在確定宅基地資格權的過程中,以“孝”為核心的家本位原則、內外有別和男女有別的差等原則起著支配作用,這與現代意義的公平原則有很大不同參見周飛舟等:《宅基地“資格權”的社會學意涵》,《濟南大學學報》2021年第4期。。
“眼光向下”是當下中國近代史、當代史研究的一個潮流。20世紀90年代以來,所謂華南學派蔚然興起,并在國際學術界產生影響。有學者認為,華南學派是中國史學界不多見的能夠和世界學術前沿對話的群體。這批學者共同的學術志業是“由地方調查的經驗所了解到平民的日常生活與想法,來改寫中國史”。王傳:《華南學派史學理論溯源》,《文史哲》2018年第5期。他們以華南為試驗場,結合人類學的田野調查和歷史學的地方文獻分析來研究區域社會文化史,主要集中于明清到民國時期,但也有觸角伸到了20世紀80年代參見劉志偉:《溪畔燈微:社會經濟史研究雜談》,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趙世瑜:《我與“華南學派”》,《文化學刊》2015年第10期。。與此同時,以社會經濟史視野關照中國革命的新革命史研究逐漸成為顯學。近年來,這種研究路數擴展到當代史研究領域,從專注于高層政治轉而“眼光向下”,搜集民間史料,關注底層社會,重視案例研究參見《楊奎松、韓鋼、王海光三教授漫談中國當代史研究的走向、趨勢 國史研究何去何從》,《北京青年報》2014年2月21日。。從底層看歷史,可以更好理解歷史斷裂與延續的特征。歷史猶如一條大河,它可以拐彎,但不會斷流。
三
我們關注的重點,當然還是革命傳統的延續和轉化。這里最需要深化研究的課題是對中共本身的研究。我們都熟悉中共黨建理論,但那是一套政治話語體系。如果轉化為史學研究課題,可能會有新的發現、新的理解。我認為在這方面的研究還遠遠不夠。也許這種研究有困難,并且容易落入俗套,但也不是不能作深入一步的考察。譬如引入比較的視角就是一個很好的切入口,直接的參照系有兩個:
一是中共與蘇共的比較。一般認為,中共的組織形態是從蘇共移植過來的,中共不僅學到了“全套功夫”,而且相當長時期接受共產國際的指導。然而,中國的國情和文化與蘇聯有巨大差異,中國革命的經歷也與蘇聯大不相同。中共經歷了22年的革命戰爭,走的是農村包圍城市的道路;中共有相當規模和相當長時間的局部執政經驗,抗戰后期根據地面積發展到近100萬平方公里,有近1億人口;從紅軍到八路軍、新四軍再到解放軍,中共建立起一支以農民為主體的強大的軍隊,中共的崛起在很大程度上體現為這支軍隊的崛起,而建政后的干部主體也來自這支軍隊。這些獨特經歷塑造了中共哪些特質和傳統?這是一個很有意義的話題,因為它直接影響到中共的政治生態和執政方式。從當代史看,中共處理同農民關系的方式、處理同資產階級關系的方式,與蘇聯都有相當的差異。新中國成立之初有一個新民主主義階段的設想,是直接承接新民主主義革命而來的。雖然最后沒有堅持下來,但在當時起到了獨特的作用。聯想到之前俄國十月革命后走過戰時共產主義的彎路,以及之后紅色高棉推行消滅商品、貨幣等極左政策招致敗亡的情況,有一個新民主主義的理念和政綱,對中共執政來說是一種幸運。
進入21世紀以后,中共與蘇共的比較引起一些國外學者的關注,其興趣集中在試圖解密中共何以沒有重蹈蘇東劇變的覆轍。如美國學者裴宜理說:“1989—1991年蘇聯和東歐所有的那些共產主義政權都垮臺了,但是中國沒有”,“我一直很好奇,想知道中國的政治和治理跟其他國家有什么類似的特點,或有什么區別”〔美〕裴宜理:《革命的傳統與適應性治理》,《蘇區研究》2019年第4期。。一些學者擺脫制度二分法的解釋困境,從意識形態、組織制度和政策制定等方面的改革和創新,來探尋中共面臨種種挑戰而執政地位仍然穩固的根源參見付正:《〈中國季刊〉視域下的中國改革與發展(1978—2018)》,博士學位論文,中共中央黨校,2019年。。裴宜理和韓博天等人把中國改革的成功歸結為中共的適應性和靈活性,或稱“游擊戰”的政策風格。這種適應性特征來自革命戰爭年代的經驗積累。2011年,裴宜理與德國學者塞巴斯蒂安·海爾曼(韓博天)合編了一本叫《毛的無形之手:中國適應性管治的政治基礎》的書,認為中共從根據地和游擊戰的經驗中形成了一套應對復雜、多變和不確定環境的技巧。新中國成立后,這套技巧經過改造被運用于政府治理,改革開放之后依然貫穿中國政府治理過程,對發揮政治主體的能動性起著關鍵作用。這與西方以法治為基礎的治理類型有著本質不同,與蘇聯和東歐共產黨執政的國家相比更具靈活性。韓博天在《紅天鵝:中國獨特的治理和制度創新》一書中稱之為“游擊戰”的政策風格。他支持裴宜理的主張,即“中國革命傳統中的某些因素實際上推動了市場經濟改革令人矚目的成功”。參見〔美〕裴宜理:《革命的傳統與適應性治理》,《蘇區研究》2019年第4期;〔德〕韓博天:《通過試驗制定政策:中國獨具特色的經驗》,《當代中國史研究》2010年第3期。這些觀察是否全面,還需深入考察,例如所謂“游擊戰”風格既顯示出適應性和靈活性的優勢,也可能因輕視規則帶來政策的隨意性。不過,他們提出了一個非常值得思考的問題:與蘇共相比,中共的確有些不同的傳統。
二是共產黨與國民黨的比較。想到這個問題是受王奇生的研究啟發。他在《黨員、黨權與黨爭:1924—1949年中國國民黨的組織形態》一書中對國民黨組織形態的剖析相當深刻,認為國民黨是一個“弱勢獨裁”政黨。其一,黨員和黨力不足,且大量吸納北洋舊官僚,政治控制限于上層和城市,縣以下農村基層社會土豪劣紳和地痞流氓胡作非為。其二,黨民關系疏遠,階級基礎模糊。其三,未能建立嚴密滲透性和強大內聚力的政黨組織體系,黨機器軟弱無能。其四,只是為了保住既有社會權勢資源、維護舊的社會政治秩序,未能深入社會底層。因此,國民黨有獨裁之心,無獨裁之力。參見王奇生:《黨員、黨權與黨爭:1924—1949年中國國民黨的組織形態》,華文出版社,2010年。王奇生對國民黨組織形態的剖析,始終有一個比較的對象,那就是共產黨。對我的啟發是:這種比較的方法是否可以反過來用于對中共的研究?在國共比較中或許更容易探尋共產黨內聚力、動員力和組織力的來源。早有臺灣學者提出,“國民黨和共產黨是一根藤上結的兩個瓜”,這個說法被許多人引用,意指改組后的國民黨與共產黨的組織結構都是模仿蘇聯共產黨的。這是一個極表面的觀察。無論意識形態、組織結構、階級基礎、運作機制還是社會動員能力,兩黨都大相徑庭。譬如黨政體制,正如王奇生所說,國民黨“以黨治國”“以黨治軍”徒具其表,實際演化為“以軍治國”“以軍治黨”,黨完全淪為軍政的附庸參見王奇生:《黨政關系:國民黨黨治在地方層級的運作(1927—1937)》,《中國社會科學》2001年第3期。。而在共產黨的黨政體制中,從中央直到基層,黨始終處于核心地位。直到現在,黨政第一把手的位階仍然有差別,縣長改任縣委書記意味著被重用。黨對軍隊的絕對領導更是一條鐵律。中國革命最核心的遺產就是中共領導的黨政體系,它構成了當代中國政治的本質特征。引入國共比較的視角,我們可以對一些熟悉的說法,如毛澤東總結的“三大法寶”以及一系列建黨原則、建軍原則等有更深入的理解。僅在官兵關系和軍民關系方面進行國共比較,就可以在相當程度上說明為什么共產黨軍隊打不散,為什么共產黨每到一個地方就很快扎下根參見劉統:《中國的1948年:兩種命運的決戰》,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
梁漱溟1950年到北京時,對于中國的大局能否統一、穩定下來存有疑問,于是拒絕了中共的邀請,表示要“留在政府外邊”參見〔美〕艾愷采訪,梁漱溟口述:《這個世界會好嗎:梁漱溟晚年口述》,東方出版中心,2006年,第82頁。。毛澤東本人對山頭主義也不是完全沒有戒備,新中國成立之初他就采取措施削減各大行政區權力,加強中央的統一和集中領導。先是調各大區領導人到中央任職,隨后將六大區改成中央派出機構,1954年最終撤銷大區。據親歷者觀察,毛澤東調各路“諸侯”進京,目的之一就是“削弱大區權力,防患‘山頭主義’于未然”趙家梁、張曉霽:《半截墓碑下的往事:高崗在北京》,大風出版社,2008年,第76頁。。當然,以中共的意識形態和組織特性,不大可能出現地方割據尾大不掉的局面。
可以肯定地說,革命傳統在中共執政以后仍然發生作用,例如延安精神和“幸存者意識”肯定是維持新中國成立初期廉潔政治的重要因素。1973年12月,毛澤東決定八大軍區司令員對調,把司令員們召集在一起,帶大家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歌。鄧力群說,這不叫“杯酒釋兵權”,而是“一歌釋兵權”鄧力群國史講談錄(1998年2月20日)。。革命傳統的力量由此可見一斑。從戰爭中走來的那一代干部的群體特征是一個極有意義的研究課題。1956年11月,毛澤東說:“縣委以上的干部有幾十萬,國家的命運就掌握在他們手里?!薄睹珴蓶|年譜(1949—1976)》第3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34頁。這幾十萬人在當代中國政治中影響時間極長,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仍然是各級領導干部的主體,近乎列寧所說的“職業革命家”參見尹鈦:《中共早期的“職業革命家”是如何煉成的》,http://www.hybsl.cn/beijingcankao/beijingfenxi/2021-11-18/74204.html。。如果有人對當年幾十萬縣級以上領導干部群體的理念、情感和行為特征作一些研究,對于我們理解當代中國的政治生態會有很大幫助。當然,革命傳統在執政條件下必然發生適應性轉化,同時不可避免地受到權力的腐蝕和世俗化的消解。中國革命傳統的承續和演化是一個值得深入討論的話題。
四
從革命到執政,中共面臨一系列新的重大挑戰,特別是缺乏接管城市和管理經濟的經驗。1949年6月,毛澤東說:“嚴重的經濟建設任務擺在我們面前。我們熟習的東西有些快要閑起來了,我們不熟習的東西正在強迫我們去做?!薄睹珴蓶|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480頁。當時外界普遍不看好中共能夠管理好城市和經濟,有所謂“共產黨軍事上100分、政治上80分、財經上0分”的說法。然而事實上中共交出了一份出乎預料的答卷,這當中戰爭年代局部執政的經驗肯定起到了作用。從蘇維埃時期到抗日根據地時期,再到日益擴大的解放區,中共積累了局部執政的經驗,包括管理財經、貨幣、貿易、公營企業的經驗。1949年設立的政務院財經委員會,就是在統一各大區財經工作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以撤銷華北財經辦事處后建立的中央財經部和華北財經委員會為基礎遲愛萍:《新中國第一年的中財委研究》,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21頁。。局部執政經驗還包括人才儲備,例如陳云就是黨內少有懂經濟的領導人,從延安到東北一直負責財經工作。1949年成立中央財經委員會時,陳云成為主其事的不二人選。同時,以“中國農村派”為中心,成長起了一批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如薛暮橋、孫冶方、徐雪寒、錢俊瑞等。新中國成立之初,他們成為重要智囊或財經官員。
當然,中共還借重了黨外智慧。民國時期資源委員會三位負責人翁文灝、錢昌照、孫越崎,連同資源委員會的大部分產業都留在了大陸。中共在接管城市時實行“包下來”的政策,留用了許多舊政權職員,特別是銀行、企業等經濟部門職員。如1949年2月解放軍進入北平后,接管了604個單位、83100人,留用了大多數張浩:《新中國成立前后中共接管城市舊政權的政策與實踐——以北京市為個案》,《經濟與社會發展》2010年第2期。。另據資料,平津兩市僅接收舊銀行職員就有近3000人。1949年9月,陳云、薄一波致電中共中央,表示這些人在“舊銀行的一套技術管理經驗及國際匯兌和外國情況、資料之搜集與編譯上,給我們的幫助不少”《陳云傳》(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5年,第635頁。。1949年成立的中央人民政府中,有一批黨外民主人士進入各部門,特別是各財經部門任職。中財委3位副主任中,有無黨派人士1人(馬寅初);50名委員中,20名是民主黨派人士;還有不少民主黨派人士在中財委及直屬機構中擔任重要職務,比如:錢昌照、孫曉村擔任中財委計劃局副局長,朱學范、章伯鈞、李書城、梁希、傅作義分別擔任郵電部、交通部、農業部、林墾部、水利部部長等。隨后,根據周恩來的建議,特別增加了民主建國會成員和工商企業家。侯德榜、胡子昂、周蒼柏、周叔弢、宋棐卿等成為新中國成立初期中共恢復和發展經濟的重要合作者。陳云還吸收一批黨外專家、學者、大學教授參加中財委工作,給以顧問和特約研究員名義。遲愛萍:《中財委的創立和組織機構》,《近代史研究》2009年第1期。黨外人士在新中國成立之初究竟貢獻了哪些智慧和經驗,是一個值得考究的課題。最近出版的《薛暮橋年譜》記載了一件事:1949年5月,千家駒提出的禁用禁持外幣的意見受到中央重視,陳云委托他為中財委起草了禁持外幣的電報并發布各地范世濤、薛小和:《薛暮橋年譜(1904—1952)》,中信出版集團,2022年,第627頁。。千家駒后任中國人民銀行總行顧問。可以看出,當時中共對于黨外意見相當重視。
這里順帶引出一個問題,那就是中共統一戰線政策在執政前后的沿革。戰爭年代,毛澤東顯然十分重視統一戰線政策,把它列為中國革命取得成功的“三大法寶”之一。中國革命的嚴酷性和力量對比,促使中共廣泛尋求同盟者。1949年制定的《共同綱領》和帶有聯合政府色彩的中央政府,就是這個歷史遺產的集成。1954年一屆全國人大雖然改變了全國政協的地位,但政協和各民主黨派被保留下來,形成了一種制度,即中共領導的多黨合作和政治協商制度。這項制度的實行并不順利,1957年以后近20年間基本上被棄置,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才又恢復活力,并且逐步擴展內涵,成為中共政治吸納的重要機制。
新中國成立初期財經機構的創設有兩個經驗來源:一是解放區的實踐;二是蘇聯的做法。1949年,在政務院內除設有財政經濟委員會外,還有重工業部、貿易部等15個財經部門,占當時政務院所屬部門總數的47%。1954年政務院改為國務院后,所屬部、委、局的設置和數目雖然屢有變化和調整,但直接主管財經工作的部門都超過總數的55%?!懂敶袊慕洕芾怼罚敶袊霭嫔纭⑾愀圩鎳霭嫔?,2009年,第120頁。這主要是學習蘇聯的結果,特別是工業管理部門和計劃等綜合部門的設置,顯然是為了適應蘇聯式計劃經濟體制和中國工業化需要。其中也融入了中共自己的特色,主要在農業管理部門方面,這是中共熟悉的領域。當然,中共在財經領域也積累了相當的經驗。蘇聯(蘇俄)對中國影響最大的有兩個時期:一是中共建黨初期;二是新中國成立初期。李越然回憶說:“建國前后,陳云、彭真、李富春、薄一波等同志與蘇聯顧問團打交道比較多。那時,我們搞建設經驗不多,主要是向蘇聯學習。建國前談論比較多的是政府各部門的組成,比如應成立哪些部委。建國后,特別是1952年,談論比較多的是第一個五年計劃。在我的記憶中,第一個五年計劃所有計劃表格都是蘇聯專家、顧問幫助搞的?!崩钤饺唬骸吨刑K外交親歷記——首席俄語翻譯的歷史見證》,世界知識出版社,2001年,第55頁。新中國成立初期,蘇聯向中國各領域派出5000多名專家,幾乎所有部門包括軍隊都有蘇聯專家,這對幫助中國熟悉和適應蘇聯式計劃經濟體制具有重要作用。
然而,效仿蘇聯與繼承中國革命傳統既相互契合,又存在某種張力。軍隊反“教條主義”就是一個突出的例子。發生在1958年的這場反“教條主義”斗爭雖然有軍內矛盾的因素,但主要問題是如何看待學習蘇聯與繼承自己傳統的關系問題。從革命軍隊轉為國防軍,現代化、正規化建設是必走的路。但新中國成立之初的正規化帶有鮮明的蘇聯色彩,編制體制、兵役制度、條令規程、薪金制度、軍銜制度、獎懲制度等幾乎全部仿效蘇軍。照搬蘇聯經驗引起部分軍隊將領不滿,蘇共二十大揭露斯大林的問題,激發了黨內對中國革命經驗和傳統的自信參見《彭德懷軍事文選》,中央文獻出版社,1988年,第500頁;《譚政軍事文選》,解放軍出版社,2006年,第505—506頁;《建國以來毛澤東軍事文稿》中卷,軍事科學出版社、中央文獻出版社,2010年,第345—346頁。。毛澤東尤其不滿實行軍銜制“使上下級、官兵、軍民、軍隊同地方的密切關系受到損害”《建國以來毛澤東軍事文稿》中卷,第346頁。。1958年以后的軍隊改革,大體是恢復中國革命戰爭時期的傳統,如突出政治建軍、取消軍銜制、試圖恢復官兵平等的傳統,等等參見徐金洲:《一九六五年取消軍銜制原因探析》,《中共黨史研究》2016年第8期。。
五
新中國成立之初形成的其他基本制度,也并非沒有歷史來源。例如影響極廣的單位制,可以追溯到戰爭年代甚至更遠。近年來對單位制的起源有許多研究,主要來自社會學者參見曹麗:《“單位制”研究文獻綜述》,《魅力中國》2010年第17期。。一般認為,單位制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延安時期專門管理“革命隊伍”的體制,包括對公營企業的管理。1949年以后,這種管理體制被普及到全社會。參見路風:《中國單位體制的起源和形成》,《中國社會科學季刊》1993年第5期。也有人認為,北洋政府和民國政府時期的官辦企業,特別是抗戰時期的內遷企業具有單位制管理的特征。無論起源如何,單位制并不是突然冒出來的。它只是在新中國成立后大大擴大了范圍,而且增加了許多內容。單位可歸為三種:一是黨政機關和工會、共青團、婦聯等群眾團體;二是國有企業和集體企業;三是事業單位,包括公立大、中、小學,公立醫院,公立研究院所、博物館、影劇院等。單位是國家體制的延伸,所以也叫“國家單位”,每個單位都有相應的行政級別。單位(企業)辦社會是一個普遍現象,有的大型企業兼有社區管理功能,特別是在三線如湖北十堰、四川攀枝花等,一個企業造就了一座城市。計劃經濟時代,絕大多數城鎮人群都生活在單位之中,城市街道辦事處和居民委員會成為管理未被單位覆蓋的社會邊緣人的配套組織。一個人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幾乎都依賴于所在單位,由此形成了個人對單位的高度依附。農民生活其中的生產隊也帶有單位制的性質,只是它沒有單位的各種福利保障。單位制成為社會動員和社會治理的基本依托,直到20世紀八九十年代受市場經濟和社會流動的沖擊,才逐漸轉型。參見華偉:《單位制向社區制的回歸——中國城市基層管理體制50年變遷》,《戰略與管理》2000年第1期。
另一項基本制度統購統銷制度,起因于1953年為解決糧食危機采取的非常措施。不過,用統購統銷來化解糧食供應危機,并不是陳云偶然想到的辦法。許多國家都實行過類似的征購和配給政策,不過大都在戰時或非常時期。中共在延安時期也有對鹽和棉花等重要物資進行統購統銷的經驗參見《陳云年譜(1905—1995)》上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00年,第382、389頁。。1950年11月,陳云提出“對一些民用必需品實行統購統銷”《陳云年譜(1905—1995)》中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00年,第71頁。。隨后,中財委作出統購棉紗的決定參見《陳云文選》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24—125頁。。1951年底,陳云開始醞釀糧食統購問題,并準備1952年進行試點,只因地方負責人深有顧慮,試點被推遲參見薄一波:《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上卷,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第259頁。。陳云提出的解決辦法得到毛澤東贊許、中央一致同意,1953年底即刻實行。1954年又把統購統銷的范圍擴大到油料和棉花、棉布等重要品種。統購統銷政策效果立竿見影,從兩方面緩解了糧食等農產品市場的緊張局面:一是減少了市場投機買賣;二是增加了糧食征購比例。不過,這項非常規措施后來演化為一項持續幾十年的基本制度,可能超出了決策者的最初設想。究其原因,除了長期糧食緊張以外,還有兩個更重要的因素:一是統購統銷成為從農業提取工業化積累的制度性安排;二是它被作為推動城鄉社會主義改造的工具,事實上也的確加速了農業合作化和城市工商業改造,而合作化又大大降低了農產品統購的交易成本參見《陳云文選》第2卷,第270頁。。
統購統銷還促使另一項基本制度出臺,那就是城鄉分割的二元戶籍制度。戶口調查和登記制度古已有之,新中國成立之初的戶口登記也是為了適應一般性社會管理需要。但1953年開始實行的統購統銷,技術上需要厘定和控制計劃供應人口,這促成了1955年農村戶口與城鎮戶口的分界。1956年三大改造基本完成,取消自謀職業,城鎮就業由國家統包,出現了城鎮就業壓力,限制農民進城的政策由此出臺,隨后幾十年對農民進城的控制越來越嚴。沒有城鄉分割的戶籍制度,統購統銷制度不可能有效運行。參見蕭冬連:《中國二元社會結構形成的歷史考察》,《中共黨史研究》2005年第1期。這項對數億農民影響深遠的制度至今未能完全消解。歷史學家錢穆說,歷史上“任何一項制度,決不是孤立存在的。各項制度間,必然是互相配合,形成一整套”錢穆:《中國歷代政治得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前言”第4頁。。上述連環套式的制度形成過程,印證了錢穆的觀點。
戰爭年代另一項重要制度供給制,新中國成立以后被等級工薪制所取代,這是勢在必行的關于從供給制到工資制的改革,參見楊奎松:《從供給制到職務等級工資制——新中國建立前后黨政人員收入分配制度的演變》,《歷史研究》2007年第4期。。過去處在戰爭環境,現在是和平時期;供給制可以在幾萬到幾百萬革命隊伍中實行,卻顯然無法在數億人群中實行。新中國成立之初對接收的舊政權和企業人員實行“原職原薪”政策,而黨、政、軍人員繼續實行供給制,這兩種分配制度不可避免地引起了矛盾沖突:供給制范圍大規模擴大,如包括所有干部家眷甚至親屬,造成供應困難和巨大浪費,而又無法滿足干部的各種特殊需要,更重要的是無法激勵人們的進取心和積極性參見《彭德懷傳》,當代中國出版社,2015年,第312頁;中國人民解放軍薪金委員會:《關于〈中國人民解放軍薪金、津貼暫行辦法〉及其附件的解釋》,《八一雜志》1955年第2期;《國務院關于國家機關工作人員自今年七月份起全部實行工資制待遇的通知》,《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公報》1955年第10期。。供給制改為工薪制是從革命到執政必須實行的轉變。然而,1955年推行的等級工薪制也存在一個缺陷,即設置的職級差別過大,甚至越過民國時期政府公務員的級別差距1955年,國務院設定30個工資等級,最高560元,最低18元;最高工資加上北京地區物價津貼后為649.6元,最低工資為20.88元,最高工資與最低工資之比約為31∶1。。其原因主要是受蘇聯影響。有學者指出:“從帶有平均主義色彩的供給制,改成了等級森嚴、差距較大的職務等級工資制。這種改變與中共傳統有所背離,也不符合馬克思的有關主張。”楊奎松:《從供給制到職務等級工資制——新中國建立前后黨政人員收入分配制度的演變》,《歷史研究》2007年第4期。這種情況引起毛澤東的不滿。更重要的是,他認為實行等級工薪制誘發了人們爭級別、爭待遇、脫離群眾的傾向。有人為級別待遇吵架告狀、痛哭流涕,毛澤東對此極為反感。
對于工薪制改革,毛澤東最初是贊同的,但后來越來越不滿。他更欣賞和留戀戰爭年代帶有軍事共產主義色彩的供給制。1958年,毛澤東甚至提出要準備條件取消工薪制、恢復供給制,這與他當年向共產主義過渡的熱情相一致。在1958年的中國,許多人都感到共產主義的腳步已越來越近了。在毛澤東那里,除了馬恩列斯有關論述以外,空想社會主義者的言論、中國古代大同思想、張魯的“置義舍”、康有為的《大同書》等都被拿來作參照。在我看來,對毛澤東影響最大的恐怕還是他的戰時生活經驗和軍事共產主義情結。當年8月21日,毛澤東在北戴河會議上說:“在所有制解決以后,資產階級的法權制度還存在,如等級制度,領導與群眾的關系?!薄耙紤]取消薪水制,恢復供給制的問題。過去搞軍隊,沒有薪水,沒有八小時工作制,上下一致,官兵一致,軍民打成一片,成千成萬的人調動起來,共產主義精神很好?!薄岸甑膽馉幎即騽倭?,為什么共產主義不行了呢?為什么要搞工資制?”李銳:《大躍進親歷記》下卷,南方出版社,1999年,第103、105頁。此后雖然沒能恢復供給制,但在五六十年代實行了幾次高級干部降薪。毛澤東本人堅持不接受最高級別的待遇,只同意拿400元左右的工資,相當于三級。一、二兩級工資待遇由此全部取消。
供給制雖然整體被工薪制取代,但在計劃經濟時代的單位制中仍有不少供給制遺存。如單位福利分房制度一直延續到八九十年代,結果是單位無房可分,職工無房可住,這才尋求市場化改革。1998年徹底告別福利分房,全面推行住房商品化。領導干部(包括退休領導干部)非貨幣化的特殊待遇是供給制的另一種延續,改革起來十分艱難。舉例來說,90年代國務院曾經下很大決心實行公車改革,但因在老干部中引起強烈反彈而不得不作罷魯利玲、蕭冬連采訪宋曉梧的記錄(2008年9月27日)。。
六
中國革命最為成功的經驗是通過群眾動員和群眾運動,喚起民眾特別是底層民眾加入革命洪流中來,這也是決定國共兩黨成敗至關重要的因素。美國學者李侃如說:“無論他們提出什么號召,無論他們號召的群體是什么,也無論政治運動在哪里發生,他們都是成功的?!薄裁馈忱钯┤缰?,胡國成、趙梅譯:《治理中國:從革命到改革》,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第60頁。李侃如并沒有真正說明中共何以能夠成功發動群眾,特別是發動農民支持革命。傳統的說法主要歸因于土地改革,近期有許多研究認為,中共對農民的吸引力與土地改革沒有必然聯系,一些學者更愿意歸因于中共嫻熟的動員技術和選擇性政策激勵,這是一個值得進一步討論的問題。我的關注點不在這里,而是1949年前的群眾動員經驗在革命后的延續。
新中國成立后的30年間,各種運動此起彼伏、延綿不斷。這些運動不同于西方自下而上發起的社會運動,而是黨和政府自上而下發動的,以實現其政治、社會或經濟目標,實質上是國家運動參見馮仕政:《中國國家運動的形成與變異:基于政體的整體性解釋》,《開放時代》2011年第1期。。這種國家治理模式被稱為“運動式治理”。“運動式治理”有兩種運作方式:一是依靠既有黨政體系領導運動;二是通過派駐工作隊作為國家權力的代表領導運動。前者可被視為常規運作機制,后者則是非常規運作機制。據學者考證,工作隊機制是從蘇聯引進的,雖然斯大林很快放棄了這項制度,但它在中國革命時期卻被廣泛運用而且非常有效,由此延續到1949年以后,特別是50年代的土改、合作化和60年代前期的“四清”等運動之中。有學者認為這是中共治理成功的秘訣之一,也有學者指出這種非常規運作機制存在內在張力參見〔美〕裴宜理:《工作隊:蘇聯經驗的中國化》,劉東主編:《中國學術》第43輯,商務印書館,2022年;李里峰:《工作隊:一種國家權力的非常規運作機制——以華北土改運動為中心的歷史考察》,《江蘇社會科學》2010年第3期。。
與多數人對“運動式治理”持負面評價不同,社會學家周雪光給予了某種合理性解釋,認為這種治理方式的產生是為了補救官僚制常規治理的內在困難,避免其治理失敗,二者有互補性。他還認為,運動治理方式在中國大歷史中時常出現。參見周雪光:《運動型治理機制:中國國家治理的制度邏輯再思考》,《開放時代》2012年第9期。這個說法有道理,但是難以解釋新中國成立后頻繁而多樣的運動。如果說新中國成立伊始,為在短期內實現創建政治制度、恢復經濟、進行城鄉社會改革并在國際舞臺上站穩腳跟等繁多目標,運動可以起到彌補行政資源不足的作用;那么,在此后20多年間繼續頻繁發動運動,就不能用這個理由加以合理化。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運動治國”成為常態,不僅運用于政治斗爭,而且廣泛運用于國家建設和社會治理各個領域,如愛國衛生運動、掃盲運動、除“四害”運動等,呈現出極強的經驗依賴性。正如薄一波所說:“我們黨搞群眾運動的傳統源遠流長,在根據地經濟建設中,也是一個運動接著一個運動。在戰爭環境里,采取群眾運動的方式來完成一些重大任務,不僅是必要的,而且常常是很有成效的。在這方面積累的經驗也是相當豐富的。所以,建國初期,廣泛采取群眾運動的方式來進行政治斗爭和經濟變革,就成了一種很自然的事情?!北∫徊ǎ骸度舾芍卮鬀Q策與事件的回顧》上卷,第405頁。
最為典型的是“大躍進”運動,它并不是為了彌補常規治理資源的不足,而是毛澤東推動趕超型工業化的一種嘗試。第一個五年計劃時期,中國工業化模式基本上是學蘇聯的。1956年初蘇共二十大以后,毛澤東提出“以蘇為鑒”避免走蘇聯彎路的問題,對中國式工業化道路作了初步思考,集中反映在《論十大關系》的談話中。毛澤東探尋中國式工業化道路,可資借鑒的思想資源主要還是中國革命的經驗。1960年,他回顧說:“我們的情況和他們不同,一條是有蘇聯的存在和幫助,這是一個很大的因素。但是,主要是國內的因素。我們搞了二十二年的根據地政權工作,積累了根據地管理經濟的經驗,培養了一批管理經濟的干部,同農民建立了聯盟,從他們那里得到了糧食和原料……由于我們沒有管理全國經濟的經驗,所以第一個五年計劃的建設,不能不基本上照抄蘇聯的辦法。到生產資料所有制的社會主義改造基本完成以后,我們就提出了建設社會主義的兩種方法的問題,在一九五八年正式形成了社會主義建設的總路線?!薄睹珴蓶|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17頁。毛澤東對于蘇聯式計劃經濟本能上沒有好感,刻板的計劃平衡和照章辦事,與他全民動員的思想格格不入參見石仲泉:《毛澤東的艱辛開拓》,中共黨史資料出版社,1990年,第159頁。。他的思路是中央向地方適當分權,調動地方、企業和個人的積極性,通過發動群眾運動,最大限度地動員民力來突破計劃的平衡和填補資金的缺口,創造高速度。這是毛澤東的工業化思路不同于斯大林的主要之點。斯大林有兩個口號:“干部決定一切”“技術決定一切”。毛澤東質疑說:“干部決定一切,群眾呢?技術決定一切,政治呢?這里缺乏辯證法?!泵珴蓶|在中共八大二次會議上的講話(1958年5月17日)。斯大林把技術和干部當作決定因素,毛澤東并非否定二者的作用,但他更強調政治掛帥,強調發揮工人的創造性。與蘇聯“馬鋼憲法”相對應,中國有一個“鞍鋼憲法”。前者強調技術、權威和科層制管理;后者強調更多地發揮工人的作用,所謂“兩參一改三結合”(干部參加勞動,群眾參加管理,改革不合理的規章制度以及干部、工人、技術人員結合)。
相信群眾中蘊含著巨大的生產潛力和創造力,只要將億萬人動員起來,就能把勞動轉化為資本。這個強大信念是從戰爭中積累起來的。毛澤東說過:“戰爭的偉力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民眾之中?!薄睹珴蓶|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511頁。胡喬木說:“毛澤東相信,社會主義制度加上群眾運動將是萬能的武器?!焙鷨棠荆骸吨袊鵀槭裁捶?0年的“左”傾錯誤》,《中共黨史研究》1992年第5期。1958年“大躍進”運動中大力發展的地方工業、遍地開花的社隊工業、“小”“土”“群”辦工業的方法,以及大煉鋼鐵運動等,都是戰爭年代群眾動員方式的運用,從戰爭中走出來的各級干部也對此十分熟悉?!按筌S進”還映射了近代以來“強國夢”的民族心態,因而獲得了額外的動力。美國學者弗朗茨·舒曼在他1966年出版《共產主義中國的意識形態與組織》一書中提出,從“大躍進”開始,中國的工業化和現代化道路開始擺脫蘇聯模式,重新回到毛澤東和中共自己的“延安道路”,也就是毛澤東一貫的發動群眾、發動地方的道路轉引自甘陽:《新時代的“通三統”——三種傳統的融會與中華文明的復興》,《書城》2005年第7期。。
有學者認為,“大躍進”雖然失敗了,但毛澤東動員民力的發展思路還是有合理性的。如英國學者杰克·格雷認為:“利用農村勞動力剩余實現農村的綜合發展可能是大多數窮國謀求進步和充分利用全球化的最好途徑”,“勞動力(特別是公社勞動力)可以克服挑戰19世紀和20世紀中國的障礙,諸如土地、資本和技術的缺乏以及國外的控制”〔英〕杰克·格雷著,曉沐譯:《透視毛澤東》,《現代哲學》2007年第4期;〔美〕馬克·塞爾登著,林育川譯:《杰克·格雷:毛澤東與中國發展的政治經濟學》,《現代哲學》2007年第4期。。通過直接勞動積累并非毫無成效可期,譬如大大小小的水庫可能就是“大躍進”留下的遺產。問題在于忽視工業化的專業要求和技術約束,忽視資源有限性,全民動員大辦工業、大煉鋼鐵,只能是勞民傷財。群眾運動的方式因“大躍進”的失敗而受到限制,但在一些領域仍然保留下來,如農業學大寨運動、工業學大慶運動等。通過大規模動員民力進行工程建設也有成功的案例,如林縣紅旗渠、大慶油田大會戰等。毛澤東時代的行政性分權在中國經濟結構中留下了鮮明印跡,中外不少學者都認為,中國啟動改革時存在著不同于蘇聯東歐的結構性因素美國學者謝淑麗在1993年出版的專著《中國經濟改革的政治邏輯》中認為,中國改革與蘇聯改革的根本不同是:中國改革是在毛澤東的“分權化”軌道上進行的。。與蘇聯比較,毛澤東時代有更多的地方分權,形成了中央管理與地方管理兩種經濟,有更多數量的中小企業包括社隊企業等,這種經濟結構在原來的體制下或許比蘇聯更缺乏效率,但在改革條件下卻有利于市場化轉軌。毛澤東時代在掃盲、普及大眾教育和公共衛生等方面取得相當的成就,人均壽命、人口識字率、嬰兒死亡率等幾個社會指標,中國都優于同等經濟收入的國家,為后期發展儲備了有相當素質的人力資本,這在國際比較中看得更清楚些。
所謂“運動治國”,核心內容是政治運動。據統計,1949年至1976年,中共在全國范圍內發動的群眾性政治運動多達60余次參見胡鞍鋼:《中國政治經濟史論(1949—1976)》,清華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560—567頁。?!案锩笨隙ㄊ抢斫?0世紀中國的關鍵詞,王奇生用“高山滾石”來形容中國革命,認為從辛亥革命到國民革命再到共產革命,三階段革命是一個銜接遞進和不斷激進的過程參見王奇生:《高山滾石:20世紀中國革命的連續與遞進》,《華中師范大學學報》2013年第5期。。中國革命并沒有止步于此,奪取政權不是革命的終點,而是實現更高社會革命目標的起點。毛澤東說:“奪取全國勝利,這只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薄睹珴蓶|選集》第4卷,第1438頁。事實上,“不斷革命”成了革命后的持續主題。把馬克思主義歸結為階級斗爭學說,認定階級斗爭是社會發展的原動力,只有通過階級斗爭和無產階級專政才能達到共產主義的彼岸,這是中國共產黨人對馬克思主義的共同理解,在建黨之初就寫進了黨綱。中共二大宣言明確規定:“他(指中共——引者注)的目的是要組織無產階級,用階級斗爭的手段,建立勞農專政的政治,鏟除私有財產制度,漸次達到一個共產主義的社會?!薄督h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1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133頁。應當說,這樣理解并沒有錯。雖然當時的中國共產黨人對馬克思主義的了解尚屬有限,但的確抓住了它的內核:在經濟上消滅私有制、實行公有制,在政治上實行階級斗爭和無產階級專政。20世紀40年代毛澤東回憶自己如何成為馬克思主義者時說,“我只取了它四個字:‘階級斗爭’”《毛澤東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79頁。。1957年初,他又總結說,過去三十幾年“我們僅僅做了一件事——干了個階級斗爭”毛澤東在江蘇、安徽黨員干部會議上的講話(1957年3月20日)。。
“以階級斗爭為綱”是中共長期堅持的思想,也是一種社會治理模式。即使中共八大提出集中力量發展生產力,也不意味徹底放棄了“階級斗爭”參見王也揚:《“以階級斗爭為綱”理論考》,《近代史研究》2011年第1期。。只是“階級斗爭”的目標和對象發生了重大轉向,從“四清”運動到“文化大革命”,走上了一條“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道路。毛澤東的目標是從政治上清除他心目中的“走資派”,重塑黨和國家權力的“革命性”;與此相適應,需要改造人心,即培養共產主義新人。20世紀60年代前期的學雷鋒運動、學習毛主席著作運動、“教育革命”、“文藝革命”,“文化大革命”中的“斗私批修”“靈魂深處爆發革命”等口號都基于這一意旨。這與延安整風運動的目標,即“把自己打造成對黨完全忠誠的‘透明人’”一脈相承參見黃道炫:《整風運動的心靈史》,《近代史研究》2020年第2期。,但其效應與延安時期大相徑庭。
七
基于當代史研究的視角,我還關注另一個時間節點——1978年。有學者將“文化大革命”視作20世紀“漫長的革命”時代的最后一幕,那么1978年在什么意義上終止了革命呢?我認為集中體現在把黨和國家的工作重點轉到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現代化建設上來,放棄“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方針,否定“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從此終結了頻繁發動政治運動的歷史。從革命到建設的轉軌絕非易事,前后經歷了23年。1956年中共八大時就提出工作重心轉移問題,但后來的歷史卻走向了相反的方向,那就是重提階級斗爭,“繼續革命”。就在我們關起門來搞運動的這20多年,世界科學技術和現代化發生了突飛猛進的變化,中國同世界的差距拉大了?!拔幕蟾锩苯Y束后,特別是大批高級領導干部出國考察以后,人們強烈感到中國不能再折騰了,必須把重點轉到經濟建設上來,而且決心不受任何干擾,一心一意、聚精會神發展經濟,為此確立了改革開放的方針。1978年以來,中國從計劃經濟轉向市場經濟,從單一公有制轉向公私并存,從封閉型現代化轉向開放型現代化,從運動治國轉向依法治國,社會層面的理想主義逐步消解,世俗主義漸漸回歸,這或許是革命終止的主要含義。
這里特別談談依法治國。1950年頒布了一部婚姻法,1954年一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通過了第一部憲法和五個組織法,然而立法工作就此停滯不前。刑法的難產更是世界法制史上少見的現象,早在20世紀50年代就開始草擬刑法典,先后擬出33稿,終究未能出臺,直到1979年才由全國人大通過。在1956年中共八大上,董必武發言說,革命的群眾運動可能帶來一種副產物,“助長人們輕視一切法制的心理”。他在會上呼吁健全法制,卻沒有引起廣泛關注。對于習慣于“政策治國”的中共領導人來說,從革命秩序轉到法制秩序,是一個很難越過的坎。當時黨內流行兩個說法:一是認為“國家法制是形式”;二是認為“國家法制太麻煩,行起來妨礙工作”。中共中央黨校黨史教研室選編:《中共黨史參考資料》(八),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465、464頁。1959年,司法部甚至被撤銷了。中共長期靠運動和政策治理國家,而運動和政策容易隨著領導人注意力轉移而轉移。鄧小平說,“現在是領導人說的話就叫法,不贊成領導人說的話就叫違法”《鄧小平年譜(1975—1997)》(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4年,第394頁。。以階級斗爭的方法解決黨內和社會矛盾,帶來了政治震蕩和社會創傷?!拔幕蟾锩苯Y束后,深受其苦的許多高級干部意識到,必須健全法制。如彭真最早提出,要從靠政策辦事轉到依法辦事,從靠人治轉向靠法制。他說:“管理國家,靠人治還是法制?一定要靠法制。”他還率先提出,黨也必須在憲法和法律的范圍內活動?!毒拺雅碚妗罚醒胛墨I出版社,1998年,第31頁。1979年,彭真主持立法工作,一次通過七部法律。隨后修復公安、檢察、審判體制,重建司法行政和律師、公證制度等,希望避免“文化大革命”的混亂,尋求法制環境下的穩定秩序。然而,在中國建設一個法治國家,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單就“法制”還是“法治”的提法就爭論了很長時間,直到1999年才把“中華人民共和國實行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列入憲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56頁。。這是一個重要進展。
改革開放是一次歷史性轉折,習近平在慶祝改革開放40周年大會上說,“改革開放是我們黨的一次偉大覺醒”,“是中國人民和中華民族發展史上一次偉大革命”習近平:《在慶祝改革開放4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人民日報》2018年12月19日。。如果不充分理解歷史的轉折性,改革開放意義何在?無論如何定義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它與從蘇聯接受過來的傳統社會主義已相去甚遠了。然而,歷史有它的路徑依賴性,改革的起始條件在相當程度上影響著中國改革和發展模式的特征。這種影響可以從三個方面來觀察:一是實踐經驗。前30年的經驗無論成功還是不成功,都對后期產生了深刻影響。二是物質基礎。主要是工業化基礎以及隨之形成的人力資本,譬如人口識字率、人均壽命的提高適應了改革開放對勞動力的需求。三是制度體制。改革開放以來,各種制度有變有不變,大體上說,經濟制度變化大,政治制度變化小。
美國經濟學家道格拉斯·諾思提出,經濟制度有兩類:一是基礎性制度;二是次級制度。他把所有權(產權)視為基礎性制度,認為這是經濟結構中的核心因素。中國改革是從次級制度開始的,如農村包產到戶并不觸動土地所有權,而是改變經營權;擴大企業自主權和企業承包制改革,也是基于所有權與經營權分離的思路。這是一種阻力和成本都比較低的改革啟動策略。但改革并沒有止步于此,20世紀90年代后進入所有制改革階段,國有企業“抓大放小”的產權改革、鄉鎮企業全面民營化改制,引起了一波“國退民進”的高潮。
中國改革在經濟領域的變化是最為深刻的,這從“八二憲法”及其歷次修正案中可以看出。“八二憲法”1982年制定后,經歷了1988年、1993年、1999年、2004年、2018年五次修正。關于所有制和分配制度,1982年憲法規定,“社會主義經濟制度的基礎是生產資料的社會主義公有制”,“實行各盡所能,按勞分配的原則”《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0、11頁。。1988年修正案規定,“私營經濟是社會主義公有制經濟的補充”《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01頁。,首次承認私營經濟的合法性。1999年修正案進一步規定,“堅持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的基本經濟制度,堅持按勞分配為主體、多種分配方式并存的分配制度”,“在法律規定范圍內的個體經濟、私營經濟等非公有制經濟,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56—57頁。把私營經濟的地位從公有制經濟的“補充”提升到基本經濟制度的“組成部分”。2004年修正案規定,“公民的合法的私有財產不受侵犯”《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53頁。,確立了保護私有產權的憲法根據。關于計劃與市場,1982年憲法規定:“國家在社會主義公有制基礎上實行計劃經濟。”《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3頁。1993年修正案明確修改為:“國家實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54頁。傳統社會主義經濟形態的計劃經濟、公有制、按勞分配三大基礎性制度在相當程度上被改變了。但是保留了土地公有制、核心國有資產和宏觀調控機制,加上以實現共同富裕為社會目標,這或許就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社會主義”規定性。
與經濟體制相比,政治體制變動較小,基礎性的制度及其原則不變。中國有一個強有力的黨和政府領導體系,這不是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建立起來的,而是整個中國革命的遺產。超強政府執行力成為中國改革賴以推進的重要政治資源和組織資源。中國的“強政府”和“大國企”模式,在第三世界國家中是絕無僅有的,因此中國模式在整體上很難被復制。當然政府本身也是改革的對象,即適應市場經濟的要求轉變政府職能。再譬如土地公有制,這也是20世紀50年代社會變革的成果,而且無疑是中國特有的增長模式的重要基礎。特別是90年代以后,地方政府“以土地謀發展”模式的形成與土地公有制密切相關。政治體制的變動主要是行政體制和治理方式的適應性變革,如政府機構改革和政府職能轉換,收縮政府直接干預經濟的權力等。改革開放40多年間,中國前后進行了九次政府機構改革,分別是1982年、1988年、1993年、1998年、2003年、2008年、2013年、2018年、2023年,每五年一個周期,大都從國務院機構改革開始,然后推動地方政府機構改革參見譚慧君:《改革開放四十年來我國政府機構改革的回顧與啟示》,《法制與社會》2019年第9期;焦石文:《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政府治理方式的變遷》,《理論與改革》2018年第6期。。這說明中國的政治體制并非一成不變,而是隨著改革開放進程不斷進行適應性變革。世界銀行的報告認為,沒有一個現代化的有效政府,經濟和社會的可持續發展都是不可能的世界銀行《1997年世界發展報告》編寫組編著,蔡秋生等譯:《1997年世界發展報告:變革世界中的政府》,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1997年,“前言”。。不能設想中國的崛起與國家體制沒有關系?;菊沃贫炔蛔兌鴩抑卫眢w系不斷作適應性變革,這是中國改革的政治邏輯。不過,中國國家體制和治理體系究竟發生了怎樣的變化,還是一個尚待深入研究的課題。
八
最后做點總結。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談到中國當代史研究應當有一種全局觀,其中涉及兩個問題:一是要有全球視角;二是要有貫通性思維參見蕭冬連:《談談中國當代史研究的大局關照》,《中共黨史研究》2016年第6期。。這實際上是試圖理解當代史的時空背景和方位。當代中國的發展受國際因素影響非常之大,即使毛澤東時代也是如此。從全局看,有三個國際因素對中國的影響最大:一是蘇聯模式和蘇聯經驗;二是東西方冷戰;三是經濟全球化。離開了對國際背景的考察,許多當代史問題不容易講透。至于貫通性思維,有兩個時間節點特別值得關注:一是1949年;二是1978年。前者是從革命到執政的轉軌,后者是從“繼續革命”到改革開放的轉軌。如果沒有貫通性考察,當代史的許多問題同樣也是講不透的。從革命到執政,中共賦予自己改造舊社會的使命,同時不可避免地要受“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的制約,忽視歷史條件的約束、過分相信主觀能動性,是一些決策失誤的根源。
對于中國革命傳統的延續和演化,可從正式制度和非正式制度兩方面來考察。無可置疑,當代中國的基本政治制度及其原則是在革命年代奠定的。如果說中國革命的延續性,最核心的就是中共領導的黨政雙軌體系,它構成了當代中國政治的本質特征。中共領導的多黨合作和政治協商制度,也是革命時期中共與民主黨派合作的制度化產物。新中國成立后的基層治理體系則直接延續了解放區的經驗。與國民黨相比,共產黨的最大優勢是深植于社會底層。在根據地和解放區時期,中共每進入一個村莊就建立起黨支部、村委會、民兵武委會、婦女救國會等組織,核心是黨組織深入社會細胞,形成了整體性社會的早期形態。
非正式制度即革命傳統對于中共執政的影響極其廣泛而持久。中國治理的成功根源于中共的優良傳統,如群眾路線、統一戰線、官兵平等、軍民平等,等等。革命的理想主義肯定是從戰爭中走出來的那一代人的底色,延安精神維系了新中國成立后相對廉潔的政治和黨群關系。但革命傳統也不可避免地受到權力的侵蝕和世俗化的消解,如何在權力與市場雙重考驗下保持共產黨人為人民服務的初衷,對于執政黨是一個嚴峻挑戰。另一方面,中國革命傳統在執政后面臨一個適應性轉化問題,成功經驗也會發生時空錯置,激進主義持續泛濫,“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方針帶有革命戰爭年代的經驗胎記。從革命到執政和建設的轉型是當代史研究的一個重大課題。
(本文作者" 華中科技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特聘教授、華東師范大學改革開放史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
(責任編輯" 趙 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