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第三國際的刊物和小冊子塑造了旅法期間蔡和森的革命觀,促使他認同列寧的革命學說,選擇階級斗爭和無產階級專政作為改造中國的途徑,強調建立共產黨和依靠共產國際的必要性。蔡和森接受上述革命理論,還與他早年的經世熱情、獻身精神和踐履氣質相關。社會主義論戰期間,蔡和森對唯物史觀和革命論的闡發帶有唯意志論色彩。這種解讀基于對列寧主義的理解和改造中國的迫切心態,成為20世紀20年代貧弱的中國何以能走俄國道路的一種答案。
〔關鍵詞〕蔡和森;革命觀;第三國際;列寧主義
〔中圖分類號〕D231;K26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3-3815(2023)-02-0054-13
Abstract: The publications and pamphlets of the Third International shaped Cai Hesen’s revolutionary ideology during his time in France, prompting him to embrace Lenin’s revolutionary theory and to choose class struggle and proletarian dictatorship as the means to transform China and to emphasize the necessity of establishing a Communist Party and to rely on the Communist International. Cai Hesen accepted the above revolutionary theory, which is also related to his early enthusiasm for practical work, his dedication, and his pioneering spirit. During the debates on socialist ideology, Cai Hesen’s expositions on historical materialism and revolutionary theory were tinged with voluntarism. This interpretation is based on his understanding of Leninism and the urgent need to transform China, becoming a kind of answer to how the weak China of the 1920s could follow the path of Russia.
學界關于1920年至1921年蔡和森旅法期間的思想研究成果相當豐富,主要聚焦于他的馬克思主義觀和建黨思想 參見李永春:《蔡和森思想研究》,湘潭大學出版社,2011年;王繼平等:《蔡和森思想論稿》,湖南出版社,2003年;吳小龍:《轉折和誤區——蔡和森早期思想的個案分析》,《社會科學研究》2001年第3期。另外,勤工儉學運動研究也涉及蔡和森。參見〔美〕劉力妍著,王毅譯:《紅色起源:湖南第一師范學校與中國共產主義的創建(1903—1921)》,河南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136—164頁;〔法〕王楓初著,安延等譯:《移民與政治:中國留法勤工儉學生(1919—1925)》,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25—177頁;陳三井編著:《勤工儉學運動》,正中書局,1981年,第697—698頁。。當留法勤工儉學生受無政府主義的熏陶,國內趨新的知識群體尚在“渾樸的社會主義”和“復調的馬克思主義”中摸索時,蔡和森已成為走向列寧主義的先驅 中國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具有多種思想傾向。“五四”一代從“復調的馬克思主義”向列寧主義轉變的過程,參見許紀霖:《五四知識分子通向列寧主義之路(1919—1921)》,《清華大學學報》2020年第5期。。這種思想軌跡被歸結為蔡和森“魯莽看法文書報”和“猛看猛譯”的結果。不過,搜檢史料就可發現,旅法期間蔡和森思想的形塑過程仍有若干問題尚未引起重視。
1920年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戰后歐洲政局動蕩和國際共運分裂之際。蔡和森面對的馬克思主義不是統一的整體,而是訴諸不同政治方案的思想流派。以往研究欠缺從閱讀史的維度梳理蔡和森思想的來源與脈絡相關成果難以呈現“影響”的具體過程和直接結果,近年的討論參見李永春、席云鵬:《蔡和森翻譯和傳播〈共產黨宣言〉考析》,《黨史研究與教學》2020年第5期;Levine, M.(2019).“Leninist Legacies and Revolutionary Life Histories in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A Plutarchian Case Study of Cai Hesen and Zhao Shiyan”.TwentiethCentury China, 44(3), pp.305-323。。目前僅見張偉良指出蔡和森的法語能力不足,難以通讀馬克思等人的著作,他的建黨思想源于第三國際的決議《加入共產國際的條件》 參見張偉良:《蔡和森的建黨思想探源》,《中共黨史研究》1992年第4期;張偉良:《蔡和森建黨思想的形成及其理論淵源》,《清華大學學報》1992年第2期。在張偉良文章的基礎上,李永春另據蔡和森的讀報情況認為“他當時的法語水平并不低”,并認為1921年1月蔡和森致陳獨秀的信足說明“他的語言尤其是翻譯已不成問題”。可見學界對蔡和森的法語水平尚有爭議,缺乏評判標準。參見李永春:《蔡和森思想研究》,第11頁。。此外,蔡和森在通信中評議張東蓀和張君勱的言論,表明他對國內的思想爭鳴并不陌生。這提示研究者,蔡和森的思想除得益于法語讀物外,還與同一時期國內輿論形成對話 前人對此留意不多。李璜回憶稱國內書刊對勤工儉學生的影響頗大,因為他們法語能力不足,在法國無書可讀,只能閱讀中文書報。參見李璜:《學鈍室回憶錄》,傳記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74頁。。本文關注旅法期間蔡和森革命觀的形塑與表達,討論法語讀物提供了怎樣的思想資源,這些資源在與時代議題的互動過程中如何進入蔡和森的表達,以便理解蔡和森走向列寧主義之路的思想軌跡。
一、蔡和森出國前的思想底色
蔡和森生于1895年,正逢家道中落,備嘗艱苦。1913年至1917年他相繼就讀于湖南第一師范學校和湖南高等師范學校,1918年4月他與毛澤東等人成立新民學會。新思潮和湖湘文化對新民學會諸人的影響,前人已有論述,但會員的獨特性多淹沒于群像。旅法期間,蔡和森與其他新民學會成員的思想差異,相當程度上根植于學生時代的精神狀態之中。
學生時代的蔡和森受老師楊昌濟的影響較深。毛澤東在新民學會成立時曾提到楊昌濟對會友們人生觀的影響中國革命博物館、湖南省博物館編:《新民學會資料》,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頁。。楊昌濟早年就讀于岳麓書院,戊戌維新時期對今文經學產生興趣,研讀王夫之、魏源、譚嗣同的著作。1903年至1913年楊昌濟留學日本和英國,專注教育學和倫理學,受到英國功利主義和德國唯心主義的影響 留英期間楊昌濟學習的課程與回國后的教學實踐,參見王興國編注:《楊昌濟集》(2),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1187—1192頁。。他回長沙任教后將古今中西的義理融入日常言行,形成一套備受學生敬仰的生命范式。在儒家的修養功夫外,楊昌濟注重個性解放和意志自主,直言道德教育的本質是“鍛煉意志”。這既源于德國浪漫主義傳統中的個性主義,也源自王夫之和譚嗣同論人格獨立與自由意志之關系 參見王興國編注:《楊昌濟集》(1),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252—253頁。。楊昌濟承繼了湖湘儒學的經世傳統,表現在啟蒙青年,以待來時。他服膺斯賓塞的社會有機體論,旨在矯正邊沁的利己主義學說,堅持“個人與社會為有機的聯系”,由個人道德之進化,推演到社會道德的進化 楊昌濟譯述:《西洋倫理主義述評》,商務印書館,1924年,第25頁。。因此,他主張個人成就小我只是第一步,應以“合群”和“公益”為目標,最終指向社會的福祉。學生舒新成回憶稱,楊昌濟“融合中國的性理學與英國的功利學派的倫理觀而貫通之”,“故極重實踐”王興國編注:《楊昌濟集》(2),第1274頁。。此評價頗允當。
蔡和森的自我觀和群己觀都受到楊昌濟的影響。長期困窘的生活狀態激發了他強烈的自尊心,形成內向、敏感、堅忍的品性。在長沙遇到居無定所食不果腹的情況,蔡和森寧愿借此磨煉意志,也不愿求助師友 在好友眼中,蔡和森不茍言笑,缺少“鼓動力”,又不喜歡求助于人,是生活中的“苦行僧”。參見蕭瑜著,陳重等編譯:《我和毛澤東的一段曲折經歷》,昆侖出版社,1989年,第28—31頁;蕭三:《毛澤東的青少年時代》,湖南大學出版社,1988年,第47頁。。楊昌濟那種直指德性與意志力的修養功夫,與蔡和森的性格相當契合。修身、苦行與自律是蔡和森養成革命心智的起點,造就了其強大的自信心,以及智識和意志方面的優越感,進而構成改造社會的精神動力。毛澤東、蕭旭東和蔡和森被楊昌濟視為最有前途的學生。與其他二人相比,蔡和森受到無政府主義的影響較少。
此外,蔡和森在接觸新思想的同時,主張中西折中 1917年蔡和森與同學張昆弟論讀書,認為“以近來西歐文化東來,與吾舊有之文化,每干格難容。而倡新文化者,棄舊書不讀”,應該“多讀新書,而舊書亦必研究。中國文化及一切制度,不必盡然,而西歐文化制度,用之于我,不必盡是”。參見劉萬能編:《張昆弟年譜(1894—1932)》,湖南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05頁。。他推崇墨子的兼愛平等與苦行簡樸《回憶蔡和森》,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36頁。,嘗試從墨家學說理解斯賓塞的社會有機體論和功利主義。清末民初諸子學復興之際,梁啟超就注意到墨家思想與英美功利主義相近 梁啟超:《先秦政治思想史》,天津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55頁。。蔡和森將墨家“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的精神內核與經世觀念結合,生出為社會福利積極進取甚至不惜自我犧牲的浮士德精神。1918年6月,蔡和森提議以升學和辦報作為會友們的出路。毛澤東傾心于平民主義和無政府主義,對舊教育體制和權力機構相當排斥,表示要堅持“自由研究”。7月21日,蔡和森勸告他為實現正確的目標應不憚于一時的作惡,即“人不能有善而無惡,正人之惡,即是善之變相”。毛澤東稱時機未到。蔡和森則指出“屈節”等顧慮皆出于私利,“若從全體之利害計算,可以殺身成仁”,潔身自好于事無補,只有“加入惡界”,才能“操而縱之”。墨家論及善惡皆以是否有用為標準。蔡和森援用墨子的功利觀進一步分析道:“果為君子,無善不可為,即無惡不可為,只計大體之功利,不計小己之利害。墨翟倡之,近來俄之列寧頗能行之,弟愿則而效之,雖于兄意未有當,亦聊以通其狂感耳。”《蔡和森文集》(上),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8—9頁。按:該信寫于1918年7月21日。這種為達目的不計個人利害的思維方式,凸顯了墨學與功利主義對蔡和森的影響。
蔡和森在信中首次提到列寧。當時列寧主義尚未傳入中國,輿論對列寧和俄國革命褒貶參半。蔡和森對列寧的了解很可能來自1917年《新青年》第3卷第4號的《社會黨與媾和運動》 《社會黨與媾和運動》,《新青年》第3卷第4號(1917年6月)。按:當時新聞報道中列寧的中文譯名尚未統一,而該文將列寧寫作“列寧”。參考蔡和森的閱讀范圍,受其影響的可能性很大。。如他提到“加入惡界”和“操而縱之”時便以列寧單方面與德國媾和后返回俄國發動革命為例。7月24日,蔡和森致信毛澤東時再次提到列寧:“吾人之窮極目的,惟在沖決世界之層層網羅,造出自由之人格,自由之地位,自由之事功,加倍放大列寧與茅原華三(此二人亦不審其果有價值否,暫以為近人近事而假借之。)之所為,然后始可稱發展如量。”《蔡和森文集》(上),第27頁。此處與列寧并列的“茅原華三”是日本思想家茅原華山。1917年,楊昌濟在授課時向學生介紹過茅原華山的文明論與“動的社會學” 1917年楊昌濟教授學生的情況,參見劉萬能編:《張昆弟年譜(1894—1932)》,第217頁。。1918年7月李大釗發表的《東西文明根本之異點》中吸納了茅原華山的觀點,將東西文明特征歸納為“靜”與“動”,前者保守,后者進步。俄國革命恰為調和媒介,為東方注入“西洋之動的世界觀” 石川禎浩認為蔡和森從《東西文明根本之異點》中獲知茅原華山的觀點。不過李大釗僅在文末參考文獻列出茅原華山的著作,對讀者的影響不宜放大。參見〔日〕石川禎浩著,袁廣泉譯:《中國近代歷史的表與里》,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47頁。。正如信中所言,蔡和森并非了解列寧和茅原華山的思想,只是將前者為達目的不惜手段的事跡與后者以動為特征的世界觀,轉化為進取的動力。此時蔡和森對列寧的認識還停留于時事報道的范疇。
論者多指出蔡和森出國前受到李大釗的《法俄革命之比較觀》和《我的馬克思主義觀》的影響 李永春編:《蔡和森年譜》,湘潭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42頁。。其實蔡和森進京后閱讀范圍已不限于《新青年》。蔡和森抵法之初,請毛澤東郵寄報刊,包括《時事新報》《解放改造》《建設》《新潮》《新青年》等,還特別關心《時事旬刊》是否出版。蔡和森還感慨中國缺乏“有主義、有系統”的出版物,“從前惟《星期評論》差善”。《蔡和森文集》(上),第35、83頁。這顯示了蔡和森出國前的閱讀范圍和興趣。首先,《時事旬刊》創刊于北京,以編譯世界新聞為特色。1919年該刊持續報道蘇俄的內政外交和蘇俄革命在歐洲的影響 葉再生:《中國近代現代出版通史》第2卷,華文出版社,2002年,第216—217頁。。其次,《新潮》和《新青年》雖是傳播新思潮的名刊,但出刊周期較長,無法緊跟時事,因此日報在青年人眼中的地位上升。《時事新報》及其副刊《學燈》積極介入新文化運動,使其影響力遠超《申報》和《新聞報》等日報,成為蔡和森的首選。再次,《時事新報》和《解放改造》由研究系張東蓀主持,《星期評論》和《建設》由戴季陶、胡漢民等國民黨人主辦。1919年這四種刊物都以關注社會改造和社會主義聞名,與《新青年》并駕齊驅 對這些刊物言論態度的分析,參見周月峰:《另一場新文化運動——梁啟超諸人的文化努力與五四思想界》,《“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105期(2019年9月);呂芳上:《革命之再起——中國國民黨改組前對新思潮的回應(1914—1924)》,1985年印行,第41—82頁。。
蔡和森在出國前已密切關注蘇俄革命和社會主義思潮。1918年冬至1919年初,蔡和森在保定布里村學習期間,一面“帶了很多墨子的書”,一面給其他學生讀報紙,“談論十月革命、布爾什維克主義和勞農專政”中共雙峰縣委宣傳部編:《懷念蔡和森同志》,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9、100頁。,以政治革命為當務之急 在布里村時蔡和森自稱崇信共產主義,但只能重復報刊上的口號而已,可見他尚無條件研究蘇俄革命背后的主義資源。參見《回憶蔡和森》,第138—139頁。。不過,出國前蔡和森忙于協籌勤工儉學事宜,無暇研究改造中國的路徑。他決定出國后不進學校,專注自學,“走遍各洲,通其語文,讀其書報,察其情實而已足,無庸隨俗拘苦為也”《蔡和森文集》(上),第27頁。。這與蔡和森在長沙養成的踐履型氣質有關。他的思想底色以意志論的個人主義為基礎,以社會有機體論為樞紐,形成帶有墨學和功利主義烙印的思維方式。1919年12月25日,蔡和森從上海啟程赴法。與其他新民學會會員或沉迷于無政府主義或忙于尋找人生出路相比,蔡和森的經世熱情和獻身精神已然形成,他所缺少的是一套將之轉化為革命實踐的主義。
二、蔡和森在法國的閱讀世界
1920年2月7日,蔡和森在巴黎南郊小鎮蒙達尼安頓后,拒絕做工和入學,開始了“猛讀猛譯”和“大規模之自由研究”。他的法語水平不高,源于出國前華法教育會預備學校的法語培訓不足。1918年10月,蔡和森成為保定布里村工藝學校第二期學生。法語課由歸國華工講授,包括“法語進階和法文文規、會話等”,但實際以口語為主鄭名楨主編:《留法勤工儉學運動》,山西高校聯合出版社,1994年,第164—173頁。。蔡和森兼任管理者和國文課教員,同時為勤工儉學事務奔波,難以專注學業。1919年1月,他移居北京,結束了法語的學習。
抵法后,“聾啞兼全”的蔡和森借助字典閱讀法文報《蔡和森文集》(上),第32頁。。朱伯奇回憶稱蔡和森:“終日居家,字典一本,人道報一份(法國共產黨機關報)逐字查注,然后摸索含義,但法文動詞變化,極為復雜,成語又極多,語句結構,均為倒撰,和中文迥不相同,如此讀書,自然牛頭不對馬嘴,天南地北,搞得一塌糊涂。” 朱伯奇:《巴黎繽紛錄》,南洋編譯所,1969年,第44頁。當時條件下,赴法勤工儉學生的法語學習難度很大。短暫為布里村工藝學校第二期學員擔任英文教員的沈宜甲1919年3月赴法后,曾報告稱:“英法文互為照應,高等大學生英文較好,則學法文極易,如生來法三月,即可勉行看書矣。”清華大學中共黨史教研組編:《赴法勤工儉學運動史料》第2冊,北京出版社,1980年,第184頁。沈宜甲出國前畢業于北京工業專門學校機械系,曾是布里村工藝學校第一期學員,接受滿一年的法語培訓,到法國后尚覺吃力。蔡和森自學法語的難度可想而知。
1920年6月13日,蔡和森摘編報紙新聞寫成的《法國最近的勞動運動》一文反映了他初到法國時的法語能力。文中大段引用一些罷工聲明。據線索可確定“路工聯合委員會的宣言”譯自4月29日《巴黎回聲報》(L’Echo de Paris)頭版《鐵路工人聯合會決定五月一日起無限期罷工》 La Fédération des cheminots décide la grève illimitée à partir du 1er mai, L’Echo de Paris, 29 avril 1920, p.1.。“塞納工團聯合會的宣言”“塞納工團聯合會又有一個布告”和“社會黨宣言”分別出自4月29日《人道報》(L’Humanité)的《塞納工團聯合會宣言》 Le Manifeste de la Fédération de la Seine, L’Humanité, 29 avril 1920, p.2.《工會聯合會宣言》 L’Appel de l’Union des Syndicats, L’Humanité, 29 avril 1920, p.1.按:此處蔡和森將“工會聯合會”(Union des Syndicats)與“塞納工團聯合會”(Fédération de la Seine)混淆。和《致法國工人》 Aux Travailleurs de France, L’Humanité, 29 avril 1920, p.1.。這些譯文存在不少錯誤。以《工會聯合會宣言》為例,原文第一句為:“D’une faon générale, et en particulière dans le département de la Seine, la démonstration du Premier Mai égalera et surpassera celle de l’année dernière”。今譯為:“總體而言,尤其在塞納省,這次五月一日示威將趕超去年。”蔡和森譯作:“今年五月一日的表示,用全般一致的方法,要比上年的更厲害更可怕!”除狀語有誤譯漏譯外,蔡和森將“示威”(démonstration)譯作“表示”。他的理解定然無誤,但此處明顯不顧語境照搬字典釋義。另將“趕”(égalera)與“超”(surpassera)譯為“更厲害更可怕”,摻雜了過多個人情緒。再看該宣言最后一句:“N’allez pas au travail le Premier Mai, pour que soit appliquée la maxime: 瘙 爯 Qui veut manger doit produire 瘙 爲 ”。今譯為:“五月一日不去上工,正應了那句格言:‘勞者得其食’。”蔡和森則將“格言”(maxime)誤作馬克思(Marx),譯作:“五月一日都不要去做工,馬克思有言:‘誰要吃誰應生產’。”
上述宣言都是節譯,被省去的部分多是結構復雜的長句。蔡和森借助字典難以準確翻譯短句,只能以意譯為主。蕭旭東認為蔡和森的法語“學得一般”,“在翻譯過程中就常常搞錯”,但他對自己的翻譯非常自負蕭瑜著,陳重等編譯:《我和毛澤東的一段曲折經歷》,第32頁。。李立三和李維漢稱蔡和森抵法四個月時,“已能閱讀馬克思著作的法文譯本”《懷念蔡和森同志》,第7、15頁。。但從其讀報能力推知,蔡和森閱讀馬克思主義經典書籍會極其吃力。
受限于語言能力,報紙、雜志和各類小冊子很快進入蔡和森的視野。他開啟了苦行式的自由研究,用勤奮彌補外語水平的不足。在讀報方面,周圍人對他閱讀《人道報》的印象尤其深刻 據稱蔡和森“每日拿著字典讀這份報”,“頗以能讀人道報自炫于人”。參見蕭瑜著,陳重等編譯:《我和毛澤東的一段曲折經歷》,第32頁;朱伯奇:《巴黎繽紛錄》,第44頁。。《人道報》是法國社會黨機關報,每日一期,每期四版。1920年12月法國社會黨左派另立共產黨,1921年4月18日《人道報》成為法國共產黨機關報。蔡和森出國前,《人道報》就已流行于中國留學生群體《赴法勤工儉學運動史料》第2冊,第176頁;李璜:《學鈍室回憶錄》,第79—80頁。。由于法語不佳,大部分中國青年無法進入高等學校深造,也難與外國人交流,因此報紙就成為獲取信息的途徑。據《法國最近的勞動運動》所示,蔡和森還閱讀過以下報紙:《人民報》(Le Populaire),蔡和森譯作“平民報”,是法國社會黨創辦的晚報,逐日出刊,每期兩版,法共成立后成為社會黨機關報;《工人生活報》(La Vie Ouvrière),蔡和森譯作“工人生命報”,是工團主義者創辦的周刊,每期四版;《巴黎回聲報》和《小巴黎人報》(Le Petit Parisien),是新聞類日報,每期四版。
蔡和森還接觸到第三國際的刊物和小冊子。1920年8月,他告知毛澤東“現搜集到各種重要小冊子約百余種”《蔡和森文集》(上),第55頁。。此處有必要對上述讀物的來源、流通和閱讀情況做一梳理。第一次世界大戰后,法國社會黨左派堅持無產階級專政,主張加入第三國際。右派要求改組第二國際,繼續在議會參政。第三國際一面支持左派建立共產黨,一面開展宣傳活動消除第二國際的影響。首先,第三國際在巴黎編發雜志和小冊子。最常見的是《共產主義通訊》(Bulletin Communiste)周刊和《共產主義者》(Le Communiste)周刊。《共產主義通訊》由第三國際執委會出版,內容以第三國際決議、列寧等領導人的文章為主。該刊除單獨發售外,還附在《人道報》《人民報》《工人生活報》等報內銷售 相關廣告參見Avis Important, Bulletin Communiste, 24 juin 1920, p.7。。《共產主義者》也被勤工儉學生譯作《共產黨人》,是第三國際法國支部的機關刊物,內容涉及國際共運、蘇俄革命和蘇聯社會生活。這類讀物的數量和發行量很可觀,截至1920年底,“僅巴黎一城,已不下數十種”《赴法勤工儉學運動史料》第2冊,第274頁。。第三國際出版的《國際》晚報(L’Internationale),“第一次發行80000份,在巴里(即巴黎——引者注)及近郊立刻銷盡,風行一時,聞將每日出十萬份云” 賀培真:《留法勤工儉學日記》,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65頁。。
其次,第三國際還利用共產主義的同路人從事宣傳活動。1920年初,法國作家巴比塞(Henri Barbusse)創辦“光明社”,發行《光明》雜志,致力于反戰、追求平等和消除國際沖突。這一關注文化領域的“左翼國際主義”(Left Cosmopolitanism)運動雖有別于以政治革命為中心的“國際主義”(Internationalism)運動,但巴比塞毫不掩飾對第三國際、列寧和蘇俄政府的好感 巴比塞雖是左翼社會活動家,但當時尚未加入共產黨。參見Nicole, R.(1967).“Une revue d’intellectuels communistes dans les années vingt: Clarté (1921—1928)”.Revue franaise de science politique, 17(3), p.486。另,《光明》雜志也搭售《共產主義通訊》。參見Avis Important, Bulletin Communiste, 24 juin 1920, p.7。。光明社重視對東方世界的宣傳,這與第三國際不謀而合。留法學生尹寬和鄭超麟等人是《光明》雜志的讀者,他們仿效光明社將創辦的留學生組織命名為“自明社”《鄭超麟回憶錄》(上),東方出版社,2004年,第352—353頁。。光明社不定期開辦沙龍討論文學與政治等話題,活動預告就刊在《人道報》上 主題諸如“泰戈爾與印度文學”“托爾斯泰與俄國革命”等。參見Groupe Clarté, L’Humanité, 4 janvier 1920, p.4; Clarté, L’Humanité, 29 avril 1920, p.4。。1920年春,在巴黎兼任華法教育會法文教師的李璜參加沙龍,看到不少中國學生在座。一位中國人主動搭話,表示如果聽不懂法文,可代為翻譯。此人拿出小冊子相贈,其中之一為《共產黨宣言》。這人還在華法教育會總部散發小冊子,并與勤工儉學生們密談。 李璜:《學鈍室回憶錄》,第76、78頁。
第三國際的宣傳活動成效顯著。中國學生讀到一種20頁左右的法文版《共產黨宣言》就來自第三國際的組織 李璜:《學鈍室回憶錄》,第79—80頁。。新民學會會員賀果經常閱讀《人道報》《人民報》《共產主義通訊》和《國際》晚報,以及《布爾什維克的俄國》《一九一九年在俄國的六星期》《第三國際》等小冊子 參見賀培真:《留法勤工儉學日記》,第3、6、8、16、18、45、65頁。《共產主義通訊》設有“關于俄國革命和共產國際必讀”欄目,多次刊出賀果所讀過的小冊子的廣告,可一窺小冊子的傳播路徑。參見Sur la Révolution russe et l’Internationale Communiste IL FAUT LIRE, Bulletin Communiste, 1 mars 1920, p.5。。上述讀物或是自購,或是友人傳閱,或是他人分發 賀果沒有寫明向他分發《共產主義通訊》的人的姓名,僅以“A.B.C.”代替。參見賀培真:《留法勤工儉學日記》,第17頁。。眾多宣傳品令工讀生陳澤孚感嘆“法國是世界社會黨的大本營”。他未必能厘清主義和政黨的關聯,但感受到國際共運的影響。《赴法勤工儉學運動史料》第2冊,第274頁。1920年底法共成立后,第三國際的宣傳更甚。同在法國的新民學會會員蕭三回憶稱工讀生對法共和工運有了更多了解,“一部分同學,漸漸視工廠為樂土,一面大讀共產主義的小冊子和法國共產黨的機關刊物(《人道報》,《共產黨人》)”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科研管理部編:《趙世炎百年誕辰紀念集》,中共黨史出版社,2001年,第88頁。。綜上可見,蔡和森接觸到第三國際宣傳品并非個案。
除法語讀物外,勤工儉學生還能讀到中文新書報。1920年5月,蔡和森請毛澤東郵寄《時事新報》《解放改造》《建設》《新青年》等《蔡和森文集》(上),第35頁。。同年8月長沙文化書社成立后,很快成為新民學會留法會員與國內會員的“聯絡站”《新民學會資料》,第470頁。。毛澤東向在法會友郵寄國內出版物更為便利。賀果日常所讀就包括《星期評論》《時事新報》《北京大學日刊》和湖南《大公報》等,以及《社會問題概觀》《社會主義史》等譯著 參見賀培真:《留法勤工儉學日記》,第9、19、46、151頁。另,文化書社曾代銷《社會問題概觀》和《社會主義史》等書,因此這些書有可能是毛澤東寄往法國的。參見《新民學會資料》,第263—264頁。。法國亦有機構售賣中文書刊。1920年,陳延年、陳喬年和李卓等人在巴黎成立中國書報社,承銷《新青年》《共產黨》《到自由之路》等上海新青年社出版的雜志和譯著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第三所編:《近代史資料》第5號,科學出版社,1955年,第206頁。。
留法學生的社交網絡有助于書刊的流轉。勤工儉學生多被安置在巴黎及其附近的蒙達尼、楓丹白露和麥南,尤以蒙達尼的人數居多。1919年羅學瓚注意到中國學生中“已有讀報風氣”,“雜志亦定有好幾種,輪流閱看”《新民學會資料》,第67頁。。1920年在巴黎已有工余社、工讀世界社和勞動學會等組織,書刊流通發生于組織內部和同鄉之間。陳公培回憶稱學生組織以湖南人四川人為主,“內有讀書會,書籍最多”清華大學中共黨史教研組編:《赴法勤工儉學運動史料》第1冊,北京出版社,1979年,第115—116頁。。李富春和賀果等成立閱讀合作社,供成員查看中法新書 賀培真:《留法勤工儉學日記》,第99頁。。趙世炎和李立三建立“流動圖書館”,本意為維持工讀,客觀上促進了書刊的流轉《趙世炎百年誕辰紀念集》,第152—153頁。。
通過購買、傳閱和領取等方式,勤工儉學生能看到大量中法文書報雜志。蔡和森“搜集到各種重要小冊子約百余種”,歸為“世界革命運動之大勢”“無產階級革命運動之四種利器”“世界革命之聯絡與方法”和“俄羅斯革命后之詳情”四類 《蔡和森文集》(上),第55—56頁。。這是他主動接觸第三國際出版物的結果,這種閱讀趣味恰恰與他出國前對蘇俄革命的關注有關。不過,泛無政府主義對中國學生的影響更大。勤工儉學運動本是無政府主義者所倡導。學生在巴黎華法教育會定期領取生活費時,可在圖書館借閱書報,“里面有很多用中文翻譯過來的無政府主義和空想社會主義的書刊”。在法華人組織主辦的《旅歐周刊》和《華工旬刊》也宣揚無政府主義。 李維漢、李富春等人1919年12月抵達巴黎后,便因此一度受到無政府主義的影響。參見《新民學會資料》,第473頁。旅法勤工儉學的盛成在工暇時閱讀《資本論》、第三國際小冊子和克魯泡特金的書清華大學中共黨史教研組編:《赴法勤工儉學運動史料》第3冊,北京出版社,1981年,第488頁。。賀果一面接觸《人道報》和第三國際宣傳品,一面閱讀克魯泡特金和巴枯寧的著作 賀培真:《留法勤工儉學日記》,第49—50、97頁。。不加區分地閱讀各色書報或許更貼近工讀生們的日常,也映襯出蔡和森的閱讀興趣和思想資源的獨特性。
三、蔡和森革命觀的思想來源
現有研究一般認為蔡和森受《人道報》和《共產黨宣言》的影響很深。但這類研究受后見之明左右,難以展現影響的過程。蔡和森至遲于1920年7月上旬提出無產階級專政和建立共產黨的必要性。當月召開的第三國際第二次代表大會上,列寧告誡法國社會黨代表放棄機會主義的工作方式,指出《人道報》長期存在大量相互矛盾的報道 〔法〕讓·弗萊威爾著,范鐘譯:《法國共產黨的誕生》,人民出版社,1953年,第96—97頁。。大會通過《告法國社會黨全體黨員和法國一切有覺悟的無產者書》,嚴厲批評法國社會黨的宣傳工作。決議指出:“《人道報》和《人民報》并不是革命無產階級的報紙。在這些機關報上,我們看不到你們經常系統地宣傳無產階級革命思想……你們的機關報,往往同法國資產階級機關報一模一樣。你們竟把議會中的瑣事和資產階級‘圈子’里的小‘事’,放到主要版面上……只會發表一些枯燥無味的、形式主義的、學究式的、不切實際的反對意見” 《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史文獻》編輯委員會編譯:《共產國際第二次代表大會文件(1920年7—8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8年,第801頁。。
可見,《人道報》在何種程度上構成蔡和森思想的外緣,仍有討論的空間。《共產黨宣言》亦是同理 已有學者指出,《共產黨宣言》以西方為背景,行文簡潔,邏輯性強,讀者需要一定的知識儲備才能理解。僅閱讀馬克思的個別著作難以掌握馬克思主義。近年的討論參見楊奎松:《淺談中共建黨前后的列寧主義接受史——以1920年前后毛澤東的思想轉變及列寧主義化的經過為例》,《史學月刊》2021年第7期。。另有觀點認為,蔡和森的建黨思想照搬第三國際第二次代表大會的決議《加入共產國際的條件》。這同樣簡化了蔡和森的思想經歷。因此,在梳理留法學生的閱讀世界后,本節著重從時局和文本考證入手,盡可能還原蔡和森革命觀念背后的思想來源。
除俄國道路外,第一次世界大戰后歐洲社會主義內部還有德國道路和英國道路之分。1919年3月起,社會民主主義者和布爾什維克主義者的論爭演變為第二國際與第三國際的對抗。蔡和森抵法后計劃一年內一方面“把各國社會黨各國工團以及國際共產黨,盡先弄個明白”,另一方面“將社會、工團、無政府、德謨克拉西(基爾特社會主義,即綜合此四者而成一調和,近德國多數社會黨,顯然立足于二個主義之上〔社會主義與德謨克拉西〕,以與中產階級聯盟)加番研究”《新民學會資料》,第125頁。按:2013年版《蔡和森文集》中此段文字,與《新民學會資料》、1979年版《蔡和森文集》(湖南人民出版社)和1980年版《蔡和森文集》(人民出版社)不同。此處暫以《新民學會資料》中收錄的書信為準。。不久,德國革命和法國工運就吸引了蔡和森的目光。1920年3月,德國軍官叛亂,罷工隨之而起,迅速演變成一場共產黨人的起義。5月份社會民主黨領導的政府鎮壓了革命。蔡和森專門編譯了“德國政變與其社會、共產、工團各黨消息”《蔡和森文集》(上),第33頁。。與此同時,社會黨控制下的法國總工會聯合各工團自5月1日發動無限期罷工。盡管工會聯盟采取只罷工不游行的方式,但各行業態度不一,釀成工人與軍警的沖突。法國政府遂鎮壓罷工,逮捕法國社會黨左派。蔡和森觀察到,和平示威雖被稱為“德謨克拉西”精神的體現,但面對軍警的挑釁和鎮壓只能無果而終。加之無政府主義工團,“他的性質為經濟的而非政治的”,“他的制度為聯合的而非統一的”,難以一致行動。個別激進的工會和工團發出“‘革命’、‘蘇維埃’、‘無產階級的迪克推多’的呼聲”,但缺乏國際合作,革命終會失敗。《蔡和森文集》(上),第39、44—45頁。德法動蕩暴露了共產黨與社會民主黨、共產主義者與資產階級政府、共產主義者與無政府主義者三組矛盾。這有助于蔡和森認清歐洲各派的政治立場,為提出建黨思想,接受無產階級專政和國際共運的理念奠定基礎。
7月6日至10日,新民學會會友在蒙達尼集會,將會務方針定為“改造中國與世界”。至于改造方法,蕭旭東主張教育改革和無政府主義式的工團合作,反對暴力革命,得到絕大部分會友的支持。蔡和森則闡發暴力革命的必要性,主張效法十月革命,組織共產黨,實施無產階級專政。會友對此不能理解。李維漢回憶稱:“和森提出的主張,對于多數與會者,特別是臨開會前才到達蒙達爾尼的人們來得比較驟然,缺乏充分考慮的時間”。《新民學會資料》,第133—144、477頁。“比較驟然”意味著蔡和森思想的獨特性。盡管第三國際的書報冊子為數不少,但俄國革命的理念對大部分工讀生而言仍顯隔膜,再次凸顯了所讀與所得之間的距離。
1920年8月13日,蔡和森致信毛澤東重申蒙達尼集會上的主張,認為“社會主義真為改造現世界對癥之方,中國也不能外此”,提出組建共產黨而非社會(民主)黨作為革命的“中樞”和“先鋒隊”。論及改造的方法,他強調“無產階級專政”和“國際色彩”兩點。基于俄國經驗,蔡和森認為階級及其沖突客觀存在,因此無政府主義不可行。至于無產階級專政的理由,一為改造經濟制度,二為防反革命卷土重來。至于“國際色彩”,蔡和森介紹第三國際的情況。較之俄國,中國革命面對的敵人更強大,因此“必與俄國打成一片,一切均借俄助”。《蔡和森文集》(上),第56—59頁。蔡和森的思考還與留學生群體相關。他計劃在留學生中成立共產黨,因此一面駁斥無政府主義者否認階級的論調,一面爭取王光祈和曾琦等少年中國學會諸人,而這些人“多帶一點中產階級的眼光和國家的色彩”,因此對于“無產階級專政”和“國際色彩”兩點,“非嚴正主張不可”《蔡和森文集》(上),第58頁。。蔡和森對共產黨性質的認識,以及從無產階級專政和國際共運的角度思考中國革命,表明他至遲在1920年7月已認同列寧主義的核心觀念。信末蔡和森表示正在研究共產黨的組織原理和施政方略,“現已譯《議院行動》(系萬國共產黨之魁作)一篇,及列寧等重要文字數篇,擬續譯《俄國共產黨大綱》”《蔡和森文集》(上),第59頁。。循著這個線索可一窺蔡和森所思所得的來源。
第一,《議院行動》出自第三國際執委會主席季諾維也夫的一篇文章。1920年7月19日,第三國際第二次代表大會舉行。此前,季諾維也夫于6月2日撰文介紹會議任務和議題。7月22日,《共產主義通訊》將該文縮編后刊出,其中第三部分標題為“議會制問題”(Le Parlementarisme),討論無產階級戰勝資產階級后是否保留議會制度。季諾維也夫指出,議會是特定歷史階段的產物。他告誡共產黨人認清資產階級民主的本質。共產黨人可以進入議會,但不能像社會黨人僅滿足于改善工人境遇,而要利用議會掌握權力,推翻資產階級政府,達到無產階級專政的目的。 Zinoviev, Le deuxième Congrès de l’Internationale Communiste, Bulletin Communiste, 22 juillet 1920, p.7.這便是蔡和森信中《議院行動》的出處。這部分文字只有一頁半,翻譯和理解的難度不高。大會決議重申了無產階級專政的途徑包括議會外的革命奪權和議會內以選舉方式掌權,二者都以摧毀資產階級國家機器為目的《共產國際第二次代表大會文件(1920年7—8月)》,第727—737頁。。蔡和森再三指出,中國革命的阻力巨大,新民學會會員可以進入政府,從體制內改造中國。這不僅受到季諾維也夫的影響,還與俄國革命經驗相聯系,即“二月革命后,布黨遍布全國各機關,列寧亦入了克倫斯基政府,所以十月革命一舉成功”《蔡和森文集》(上),第58頁。。順著這個線索還可發現,《共產主義通訊》可能是蔡和森旅法期間的重要讀物。例如,蔡和森借鑒了同年3月1日《共產主義通訊》刊出的《共產主義運動在俄國》一文。該文副標題為“黨、工團、合作社和蘇維埃”,內容為季諾維也夫在1919年第三國際第一次代表大會發言的縮編版,介紹了四股力量在俄國的情況,題目為編輯自擬。副標題中只有“黨”為單數,專指共產黨 Zinoviev, Le Mouvement Communiste en Russie: Le parti, les unions professionnelles, les coopératives, les soviets, Bulletin Communiste, 1 mars 1920, p.6.。蔡和森在致毛澤東的信中將“黨”“工團”“合作社”和“蘇維埃”列為“無產階級革命運動之四種利器”,即由此得來。1920年7月,蔡和森提出組建共產黨,與這類第三國際宣傳品的影響密不可分。
第二,蔡和森提到“列寧等重要文字數篇”,但未指出具體篇目。僅以列寧為例,此前《共產主義通訊》轉載列寧的言論和觀點包括:《無產階級專政時代的經濟和政治》 Lénine, L’Economie et la politique à l’Epoque de la Dictature du Prolétariat, Bulletin Communiste, 15 avril 1920, pp.11-15.按:該文寫作于1919年10月30日,曾發表于1919年11月7日《真理報》。《第三國際及其在歷史上的地位》 Lénine, La 3e Internationale et sa place dans l’Histoire, Bulletin Communiste, 6 mai 1920, pp.1-4.按:該文寫作于1919年4月15日,曾發表于1919年5月《共產國際》雜志第1期。《伯爾尼國際的英雄們》 Lénine, Les Héros de l’Internationale de Berne, Bulletin Communiste, 1 mars 1920, pp.5-8.按:該文寫作于1919年5月28日,曾發表于1919年6月《共產國際》雜志第2期。《列寧與重建派》 Lénine et les Reconstructeurs, Bulletin Communiste, 24 juin 1920, pp.3-7.按:該文寫作于1920年2月14日,原標題為《政論家短評》,曾發表于1920年3月《共產國際》雜志第9期。《列寧與議會制》 Lénine et le Parlementarisme, Bulletin Communiste, 15 juillet 1920, pp.4-7.按:該文寫作于1919年8月28日,題為《給西爾維婭·潘克赫斯特的信》,曾發表于1919年9月《共產國際》雜志第5期。和《論民族和殖民地問題》 Lénine, Essais sur les questions Nationales et Coloniales, Bulletin Communiste, 12 aot 1920, pp.21-23.按:這是列寧在第三國際第二次代表大會上的發言稿,原標題為《民族和殖民地問題提綱》,曾發表于1920年7月14日《共產國際》雜志第11期。。誠然,蔡和森也可從其他讀物了解列寧主義。僅就上述文章而論,以下四篇直接影響了蔡和森。《無產階級專政時代的經濟和政治》總結了俄國蘇維埃的執政經驗,一方面廢除資本主義私有制,另一方面過渡時期階級不可能被徹底消滅,因此要繼續與“被推翻的資產階級”和“動搖不定的小資產階級”斗爭。蔡和森在1920年8月13日的信中論及“無產階級不得不專政的理由”,完全對應列寧的論述 《蔡和森文集》(上),第57頁。。《第三國際及其在歷史上的地位》和《伯爾尼國際的英雄們》批評了第二國際對資產階級民主的幻想,指出德國社會黨人調和無產階級專政與資產階級專政的綱領注定失敗。受此影響,蔡和森才會在1920年9月寫給毛澤東的信中強烈反對張君勱和張東蓀的社會民主主義觀點 《蔡和森文集》(上),第68—69頁。。《論民族和殖民地問題》是1920年德國與匈牙利革命失敗后,列寧對世界革命的新思考。蔡和森在搜集小冊子時留心“階級覺悟發生后由愛國運動引導到布爾塞維克上去的地方——諸被壓迫之民族、保護國、殖民地”,就與此文相關《蔡和森文集》(上),第55頁。。前三篇發表于1919年第三國際初創時兩個國際爭奪正統的關鍵時期,后一篇發表于歐洲革命受挫之時。這些文字蘊含的現實關懷,強化了蔡和森對無產階級專政和國際共運最新趨勢的認識。
第三,蔡和森打算續譯的“俄國共產黨大綱”,即1919年3月俄共八大通過的《俄國共產黨(布爾什維克)綱領》。1920年第三國際執委會出版了法語單行本《Le Programme du Parti Communiste russe (bolchevic)》 參見Littérature Communiste en vente, Bulletin Communiste, 12 aot 1920, p.15。。綱領的序章介紹了以壟斷資本為特征的帝國主義時代的來臨,階級斗爭不限于一國一地,因此無產階級必須結成聯盟,采取一致行動。綱領指明無產階級革命是生產資料公有制代替私有制,最終以消滅階級為目的。這場革命將以階級斗爭的形式實現無產階級專政《列寧全集》第36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400—405頁。。受此影響,在稍后社會主義論戰期間,蔡和森從帝國主義和階級矛盾的全球性論證中國革命的緊迫性,反駁張東蓀等人的觀點。另外,在1920年9月與毛澤東的通信中,蔡和森參考《俄國共產黨(布爾什維克)綱領》,介紹了俄共的架構和入黨程序,突出了其組織性和紀律性,進而提出建立“中國共產黨”的具體步驟《蔡和森文集》(上),第73—75頁。。
截至1920年7月,歐洲時局、第三國際宣傳品和列寧的著述塑造了蔡和森的革命觀。其中第三國際發行的刊物和小冊子對蔡和森影響極大,促使他擁護列寧的革命觀念。當陳獨秀等馬克思主義研究會成員討論建立社會黨還是共產黨時 陳紹康編:《上海共產主義小組》,知識出版社,1988年,第108頁。,蔡和森已認識到應建立共產黨作為革命先鋒隊,進而將堅持通過階級斗爭建立無產階級專政作為改造中國的途徑。需要特別指出的是,1920年8月7日第三國際第二次代表大會閉幕,《加入共產國際的條件》作為決議直至8月26日才刊登于《共產主義通訊》 Conditions d’admission des Partis dans l’Internationale Communiste, Bulletin Communiste, 26 aot 1920, pp.16-18.。同年7月蒙達尼會議時,該決議尚未生成。因此,該決議不是蔡和森建黨思想的直接來源 張偉良認為,列寧在第三國際二大開幕前將《加入共產國際的條件》草案發表于1920年7月14日和20日俄國《共產國際》雜志。當月蕭旭東告知毛澤東在法會友分工閱讀各類書報,其中歐陽玉生專門閱讀“第三萬國社會黨出版物”。作者推測此即法語版《共產國際》雜志,稱蔡和森也看過。后來者稱蔡和森讀過《共產國際》雜志,均襲自張偉良文。此說缺乏史料基礎。張偉良還指出《人道報》8月2日刊出《不同黨派加入第三國際的條件》,又于9月9日正式刊出《加入共產國際的條件》全文,試圖證明此文件對蔡和森的影響。這里存在兩個問題。其一,《人道報》8月2日刊出的只是一篇報道,并未列出“條件”,標題應譯作“加入第三國際”。另外,《人道報》9月9日刊出的只是與《加入共產國際的條件》21條相關的9條內容,并非全文。其二,張偉良文忽視了早在7月蔡和森就提出建立共產黨的構想。參見張偉良:《蔡和森的建黨思想探源》,《中共黨史研究》1992年第4期;L’adhésion à la IIIe Internationale, L’Humanité, 2 aot 1920, p.1;Les conditions de l’adhésion, L’Humanité, 9 septembre 1920, p.1。。此外,蔡和森接觸過一些馬克思的經典著述。例如,蒙達尼會議期間,蔡和森將《共產黨宣言》制成“小字報”貼在會場《懷念蔡和森同志》,第35頁。。不過蔡和森的法語水平似不足以駕馭這類讀物。這一時期與友人的通信中,除前文述及一處將“格言”誤譯作“馬克思”外,蔡和森沒有專門提到馬克思的著述和思想。彼時他主要通過報刊和小冊子以碎片化的方式獲取新知。“共產黨”“階級戰爭”“無產階級專政”和“國際主義”迅速引起蔡和森的興趣,表明他對列寧主義的親近完全以改造中國為目的,帶有強烈的現實關懷,亦與他出國前養成的踐履型氣質和經世熱忱有關。
四、社會主義論戰期間蔡和森的言說
蔡和森接受列寧主義式的革命觀念后,自1920年8月起陸續翻譯了《共產黨宣言》《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國家與革命》《無產階級革命與叛徒考茨基》和《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左派”幼稚病》等書籍和文章《新民學會資料》,第479頁。。這些翻譯未必是全譯,譯文質量也不宜高估參見《鄭超麟回憶錄》(上),第365頁。。不過,蔡和森確實增進了對馬克思主義的了解,試圖從唯物史觀解釋階級沖突。1920年9月16日,蔡和森致信毛澤東時首次談到唯物史觀是俄國革命的起點。他反對唯心主義,稱人際關系和社會形態由“物質的條件”所決定。物質條件決定了階級的存在和階級關系,因此“階級戰爭”不可避免,無產階級專政是歷史的必然。《蔡和森文集》(上),第69頁。
就在此時,中國輿論界正經歷從主義噴涌到陣線分化的過程。1920年7月,《解放與改造》刊出《中國之前途:德國乎?俄國乎?》一文。張君勱支持德國式議會社會主義;張東蓀指出俄國和德國道路各據國情而生,不能機械照搬,認為俄國革命是列寧利用貧民“洗刷”腐朽的中上階層,不過“以毒攻毒”,無產階級專政不可持續。在9月16日致毛澤東的信中,蔡和森反對上述看法,強調階級斗爭是歷史必然,只有打破資產階級國家機器后建立無產階級專政,工人才能獲得解放。張東蓀試圖調和民主主義和社會主義。他反對俄國革命的理由是中國貧民階層“力不發達”且“本能亦不發達”,只能從“改造貧民性格”入手,而社會改造有待50年后。此種“主張改良而非革命”的態度被蔡和森視作勞資合作的論調,恰是列寧批判的對象。君勱、東蓀:《中國之前途:德國乎?俄國乎?》,《解放與改造》第2卷第14號(1920年7月);《蔡和森文集》(上),第68頁。
同一時期留法學生的陣營對立也愈發明顯。1920年12月,新民學會會員以“工學結合,終身做工,終身學習”為宗旨,在蒙達尼成立工學世界社《新民學會資料》,第315頁。。蔡和森受邀參加成立大會。12月27日,蔡和森發表講話,主張階級戰爭和無產階級專政 賀培真:《留法勤工儉學日記》,第40頁。。次日蔡和森與無政府主義者辯論,“以洋洋數萬言《論馬克思主義與中國》之文字,貼于會場壁上作宣傳”。從早八時至晚十時,雙方爭執不下,“幾至停會”。《赴法勤工儉學運動史料》第3冊,第415頁;賀培真:《留法勤工儉學日記》,第41頁。
在不斷的閱讀與辯論中,蔡和森對中國革命的構想逐漸成型。1921年致陳獨秀的信可視為他思想成熟的標志。這封信有兩重背景。其一,1921年1月,毛澤東告知蔡和森,陳獨秀正組建共產黨《蔡和森文集》(上),第77頁。。這無疑對蔡和森是一種鼓舞。其二,社會主義論戰正在進行。1920年11月,張東蓀在《時事新報》發表《由內地旅行而得之又一教訓》,認為貧弱的中國沒有資格談論主義,應以開發實業為先 張東蓀:《由內地旅行而得之又一教訓》,《時事新報》1920年11月6日。。這篇短文被解讀為宣揚資本主義,反對社會主義和俄國道路,遭到陳獨秀等人的回擊。蔡和森在信中起筆就提到此次論戰,稱“雙方駁論未得而見”。他可能沒有看到張東蓀在《時事新報》發表的系列文字,而從1920年12月《新青年》第8卷第4號的《關于社會主義的討論》中了解各方的態度 《關于社會主義的討論》收錄論戰雙方的文章13篇。蔡和森在信中談及“進化”與“革命”時使用“evolution”和“revolution”,與陳獨秀和張東蓀在論辯中的習慣一致,可見他已經讀到部分論戰文字。。蔡和森對張東蓀早有不滿,此番借駁斥之機與陳獨秀交流對俄國道路的理解。
蔡和森的信寫于1921年2月11日,內容可能脫胎于1920年12月工學世界社成立大會期間那篇墻報《論馬克思主義與中國》。蔡和森自稱“極端馬克思派”,堅信無產階級革命的綱領即唯物史觀、階級戰爭和無產階級專政《蔡和森文集》(上),第78頁。。“極端馬克思派”是蔡和森的發明,體現了真理在握的自信,代表著將主義推演到極致后的革命沖動。這背后的參照系是國內的社會民主主義和基爾特社會主義等思潮,以及留法群體中的泛無政府主義心態。截至1920年底,張東蓀認為,“真正社會主義之起,必在由貧乏而進于不均之時代” 《關于社會主義的討論》,《新青年》第8卷第4號(1920年12月)。。針對這種“歡迎資本主義”的主張,蔡和森指出,階級矛盾的世界性是革命發生于工業落后地區的原因。中國與革命前的俄國一樣,階級矛盾深重,而且同為世界范圍階級沖突的一部分。由此可得中國革命的必然性。這一分析方法得自列寧對十月革命,以及對落后民族與殖民地地區狀況的解釋。馬克思指出,只有在較高生產力水平下,資本主義才是歷史發展的障礙。這種唯物史觀隱含了線性進化的觀念,即革命發生于特定的社會和物質基礎之上。張東蓀對中國社會的分析似乎更符合馬克思強調的經濟條件對社會制度的決定意義。蔡和森的駁論不關注發展社會主義的前提,因此繞過經濟基礎和社會形態,用壟斷資本主義導致的全球范圍階級對立來論證中國無產階級革命的必然性。如他所言:“馬克思社會主義乃是國際的社會主義,我們絕不要帶地域的民族的色彩。中國的階級戰爭,就是國際的階級戰爭。說中國沒有大中產階級,階級戰爭用不著的,固然是忘記了中國在國際上的經濟地位,忘記了外國資本家早已為了中國無產階級的主人。”《蔡和森文集》(上),第82頁。
李大釗等人在論戰中為調和中國落后的國情與馬克思社會階段論的矛盾,也用世界性階級沖突證明應避免重蹈資本主義的覆轍。張東蓀則質疑中國貧民階層在改造社會中的主體地位,此前就提出貧民“力不發達”且“本能亦不發達”。“力不發達”關乎經濟衣食,“本能亦不發達”表現為“知識幼稚”與“不知政法”。張東蓀擔心貿然走俄國道路“暫時采用Dictatorship”,只會被軍閥利用,給人民帶來新的災難。 《關于社會主義的討論》,《新青年》第8卷第4號(1920年12月)。這種焦慮恰與1918年至1920年考茨基等人與列寧的論辯暗合,即無產階級專政是否是少數人的專政、無產階級專政究竟是社會革命的過渡形態還是長期存續的政治制度。作為《無產階級革命與叛徒考茨基》和《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左派”幼稚病》的讀者和譯者,蔡和森應了解這些爭論,但以社會公益衡量,無產階級專政旨在取消階級,自然可以采取徹底的革命手段。這是蔡和森接受無產階級專政的思想前提。針對張東蓀的質疑,蔡和森承認在國內“革命的經濟條件、生產條件不具足”,唯有依賴社會運動喚醒民眾的覺悟,等待時機成熟。一方面,蔡和森設想的“社會運動”指歐美的工人運動,這種西方經驗未必適用于中國社會。另一方面,此說承認中國革命的必然性不等于即時性,反倒與張東蓀所說的“長期的忍耐”在形式上相通。蔡和森并不認為自己的表述存在矛盾。在他看來,張東蓀強調機械進化、反對革命,而馬克思主義學說是“綜合革命說與進化說(revolution et evolution)”,兩者不可偏廢,因此他堅持以革命促進化《蔡和森文集》(上),第78頁。。陳獨秀與他持論相近,稱:“若不取急進的Revolution,時間上是否容我們漸進的Evolution呢?” 《關于社會主義的討論》,《新青年》第8卷第4號(1920年12月)。不過,以革命推動進化和以進化催動革命畢竟是不同的邏輯。論戰雙方的分歧是社會變革的發生基于經濟決定論還是被壓迫者的主觀意志。按照蔡和森的設想,喚起無產者的意識后,“階級戰爭是階級社會必然的結果;階級專政又是階級戰爭必然的結果” 《蔡和森文集》(上),第83頁。。同一時期陳獨秀等人的駁論中也強調意志與精神對社會變革的重要性,將其作為中國社會不應再重走西方資本主義道路的依據。
社會主義論戰期間,張東蓀的反對者們面對的問題是在落后國家的改革方案中,如何調和馬克思主義中的革命觀與唯物史觀 對于這一點,中國早期馬克思主義者用融入世界革命作答,但貧弱的中國是否具備參與世界革命的資格?李大釗等人當時尚無法用馬克思主義和世界革命的話語全面解釋中國社會各階級的處境。參見高波:《追尋新共和:張東蓀早期思想與活動研究(1886—1932)》,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8年,第269—270頁。。蔡和森擱置對社會條件的討論,以喚起階級意識作為革命的起點。他介入社會主義論戰,但所討論的并非社會生產方式諸問題,而是無產階級革命的必然性和無產階級專政的合法性。他接觸到馬克思的唯物論,但更崇信融合了無產階級先鋒隊、階級斗爭和無產階級專政的革命手段。這種革命觀中隱然透露出的唯意志論色彩,可與蔡和森出國前養成的踐履型氣質相接續。
五、結 論
既有研究顯示,中共早期領導者最初接受的多是列寧式的馬克思主義 參見〔日〕石川禎浩著,袁廣泉譯:《中國共產黨成立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48—51頁;〔美〕莫里斯·邁斯納著,中共北京市委黨史研究室編譯組譯:《李大釗與中國馬克思主義的起源》,中共黨史資料出版社,1989年,第4—5頁。。本文揭示了旅法時期蔡和森的思想經歷如何為他鋪就了一條通向列寧主義之路。蔡和森的革命觀深受第三國際宣傳品的影響,他借此了解列寧的主張、俄共的組織章程和共產國際的最新動態。這些文本誕生于國際共運內部思想混亂和俄國革命備受孤立之際。置身于法國的蔡和森能夠真切地感受到帝國主義論、階級斗爭、先鋒隊和無產階級專政等概念的現實意義。蔡和森接受列寧主義式的革命理論,還與他早年的精神氣質和對十月革命的關注有關。蔡和森在社會主義論戰中的言論,擱置了唯物史觀中的經濟決定論,代以個人意志作為改造動力,以達到“綜合革命說與進化說”的目的。這種改造中國的迫切心態,也為同一時期陳獨秀、李大釗等中共早期革命者所共享,成為20世紀20年代貧弱的中國何以能走俄國道路的一種答案。
(本文作者" 上海大學文學院歷史學系副教授)
(責任編輯" 劉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