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崇選,劉曉霜
(1.上海社會科學院 文學所,上海 200023;2.上海交通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0030)
面對改革開放以來國內族際關系出現的新矛盾和新問題,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提出了以“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為主要核心思想的民族關系新理論與新策略。在2021 年8 月27 日至28日召開的民族工作會議上,習近平總書記再次強調將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作為黨的民族工作的“綱”與主線,構筑休戚與共的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1]。然而關于如何鑄牢有著形形色色的觀點。文化人類學①與中國自古以來“和”的思想體現了深刻的民族文化平等觀,在不同文化與民族之間起到了促進了解與溝通的橋梁作用,有助于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
在與各色各樣的異文化頻繁接觸的過程中,文化人類學(又叫作社會人類學、社會文化人類學)從地方性知識出發,通過觀察、記錄、傾聽、參與等方式理解、學習當地文化,進而于文化多樣性中了解人類的本質與生命的可能。因此,文化人類學是跨文化理解的代言者,在不同的信仰、習俗、行為方式的溝通方面扮演起橋梁角色。文化人類學認為,后天形成的文化而非先天的生物性因素,才是導致不同族群間行為方式迥異的主要原因,而文化是平等的、多樣的,要以當地人的視角客觀看待當地人的文化習俗與行為方式,相互補充并尋求共識。黃應貴教授表述,直到1920 年,當西歐人開始把他者的“差異”看作“文化”時,便是現代人類學的開端[2]。那也就意味著,主張文化平等觀的文化人類學的出現是現代人類學這一學科形成的重要標志。
事實上,文化人類學并非最初的人類學模型,在此之前是與之觀點大相徑庭的進化人類學(又叫作演化人類學)。進化人類學知識體系最初是伴隨著15 世紀以來的“地理大發現”(Age of Discovery)與西方的殖民掠奪發展而來的,遠在世界各地的他者就這樣出現在了西方人的視野之中。當時受社會進化論與理性啟蒙主義的影響,這些不同于現代性概論中的他者文化最初被看作低下的、野蠻的、有缺陷的,甚至是與自然一樣,以客觀物質的形式存在,受到了殖民、壓迫與種族迫害。在達爾文著名的“適者生存”言論喧嘩中,進化主義人類學家認為,社會歷史沿著一條單一進化之路發展,在持續的生存競爭中,那些智力水平高的生物將會勝出,淘汰掉智力低下的對手。隨著時間的推進,此前智力領先物種的變異往往能夠保存下來,一代優于一代地進化(evolution)。人們又想當然地將進化與進步(progress)等同起來,認為那些受啟蒙的、具有理性探索精神的西方文明與西方人代表著更先進的模式[3]。作為他者的原住民文化只是西歐用以確認自己的史前史與活化石。進化主義人類學家摩爾根與泰勒無不受此理論模式的影響。摩爾根提出所謂的蒙昧、野蠻、文明三民族,代表著人類普遍進化過渡中的開端、中間與高級階段。泰勒將之運用到宗教故事中,認為原住民中萬物有靈觀源于“原始人”沒有發展出足夠的科學理性,無力區分想象與現實、主觀與客觀,錯將夢境、幻覺等視為獨立的靈魂,并將這一觀念推演至世間萬物。因此,萬物有靈觀是一種錯誤與低下的宗教形式,經歷多神至一神的演變之后,最終會被高級文明社會中的理性醫學知識所代替。在他們的表述中,不同種族的人類在智力水平上有著從原始到文明的等級排序,文明始于生存競爭,野蠻人注定屬于被征服的一方。西方人還曾對美洲大陸上的原住民是否可稱為人類進行過探討。20世紀早期特瓦族一個名為奧特·本加的男子被關在紐約動物園猴子展廳的一個籠子里,與猩猩為伴,供人觀賞,導致其抑郁自殺[4]286-287。生活在亞馬孫河流域的皮拉罕人始終堅守自己的傳統文化,擁有富饒美麗的土地,那些與他們進行交易的巴西人卻酸酸地問道:“為什么那些小畜生有權占領這么美麗富饒的土地,而我們文明人卻不行呢?”[5]這給了西方人掌管世界的權力,使他們冠冕堂皇地對美洲、大洋洲、部分非洲和亞洲的原住民進行殖民壓迫、同化、種族屠殺,進而衍生出危險的種族主義思想。種族主義認為,不同的人種、族群是由生物性決定的,與先天性的血緣、基因相關。西方文明是基于進化選擇的最優模式,而那些與西方文明不同的原住民僅僅是一些小動物,在生物學上是低等的,與人類不屬于同一物種。彼此甚至不能通婚,就算通婚了也不能繁衍出有生殖能力的后代。極端種族主義甚至進一步主張,進步的最好途徑就是向大自然施以援手,通過戰爭等方式,加速那些諸如原住民、非白種人等智力低下之人的消亡。據統計,在1800—1950年這段殖民擴張與工業化迅速發展時期,由于殖民、戰爭、奴隸制、貧困、爭奪土地以及其他形式的剝削,每一年平均有25萬原住民被殺害[6]433。即便是看似實行民主制的現在,原住民的處境依舊艱難。原住民就這樣一點點失去自己的大部分土地、文化,大量的歐裔后代反而移民至殖民地,建立起了現代國家,成為這類國家的多數人口乃至“主人”。殖民前就一直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在現代國家體制內則成為邊緣性的存在。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等就是這類典型的移民國家。它們中的原住民問題也就更典型[7]254。
當社會以區別為主要標準,將族群進行劃分時,產生的后果便是,當遇見每一個與自己不同的個體,我們都會區別對待、當作異類、看作威脅,陷入無休止的內卷。比如在19世紀后半葉,種族策略便不止限于殖民環境,它還被歐洲人用于等級劃分之中,再次為歐洲民族間社會、經濟、政治不平等尋找合理化依據。二戰便是這一危險思想的典型代表。據統計,二戰期間大概消滅了諸如吉普賽人、猶太人、殘疾人、精神病人等“劣等種族”1100萬人[6]93。只是,當世界只剩下一個族群、一個個體、一種聲音時,我們還如何生活?或許我們還應再問問自己,是喜歡單一、同質化的生活,還是喜歡多姿多彩、五彩斑斕的生活?以配音為例,雖然高質量的配音聽起來字正腔圓、賞心悅目;但是,當所有影視角色都以類型為限進行標準化的配音時,圖像所表征的世界就會單調得有點失真。于是彈幕上經常出現這樣的評價:“白淺的聲音擁有濃厚的甄嬛風(白淺與甄嬛為同一個配音演員配音),好穿越喲。”那個時候我們就會想念人類現實本身所具有的多種多樣、形形色色的聲音,盡管這種聲音不如配音那樣代表著“更高”水平,但卻是真實的。
種族主義試圖以生物學為依據,論證不同文化與人種之間有優劣等級之分,其實只是在為他們的帝國主義野心服務,將其作為殖民與壓迫行為的合理化依據。人類學家阿什利·蒙塔古將種族觀念稱為一個創造出來的“社會神話”[4]289,事后證明,這完全就是一個“打臉”行為。遺傳分析證據顯示,多數體質變異大約94%存在于所謂的種族內部,不同“種族”組群之間基因的差異只有約6%。在相鄰的種族之間,基因與體質性的生物性表征有很多是重疊的。這意味著“種族”內部的差異大于“種族”之間的差異[6]92。我們與不同種族之間其實沒有那么多生物上的差別。正如科學家詹姆斯·施里夫所言:“大多數從基因上分離我與一個典型的非洲人或愛斯基摩人的,也分離了我與另一個傳自歐洲祖先的普通美國人。”[4]289-290現代智人大約于6 萬年前首次抵達澳大利亞,成為那里的原住民。直到17世紀荷蘭人來到澳大利亞,才打破這群現代智人遺世獨立的生活。其間,澳大利亞原住民已經在澳大利亞生活了五六萬年。當歐洲人初見澳大利亞原住民時,認為他們是沒有“人性的”其他物種,甚至禁止彼此通婚。然而,由于人類的天性,混血寶寶還是出生了,且這些混血兒依舊具有繁衍能力。時隔6 萬年之久,依舊沒有使得居住在澳大利亞的原住民演變為一個新的獨立物種。那么很可能人類無法通過隔離產生新物種。因此,強用生物學意義上的物種概念來解釋人種,則沒有說服力[8]。
且強制性的認同只會導致被壓迫族群的頑強反抗。即便被編入國家,原住民依舊聲稱,自己認同與熱愛的僅僅是這片一直生活的土地,而非所謂的國家。1988 年,為紀念建國200 年,澳大利亞政府想要舉辦一系列慶祝活動,其中有許多資源是為澳大利亞原住民參加200 年慶典所儲備的。但是澳大利亞原住民始終沒有忘記這個國家建立的基礎——殖民運動與種族屠殺。于是澳大利亞原住民斷然拒絕了配合參與慶典的設想,并間接投入到了顛覆該慶典的活動中:他們將200 具用以紀念土著亡靈的空心原木棺寄給了國立美術館,并以此為契機進一步宣告他們在澳大利亞的地位[9]。1968年,當殖民者后裔舉行紀念哥倫布的慶典時,劫后余生的印第安后裔卻再一次與國家唱反調,推出諷刺劇——《把哥倫布的頭皮剝下來》。印第安人并沒有將哥倫布視為征服者、勝利者、文明的布道者,而是始終對他帶來的堅船利炮與來自舊大陸的細菌心有余悸[10]。在喪失了與土地、自然、靈性、深層自我、他人的連接后,原住民陷入了文化身份的迷失之中,他們聲稱自己已經成了某種不是自己的其他的人,既被迫切斷與傳統文化的聯系,又無法完全認同融入現代文明②。于是,有大量的原住民紛紛選擇自殺而非歸順殖民國家。在一些部落中,這種自殺有如傳染病,出現多位原住民相繼自殺事件。時至今日,由于持續經歷現代文明的撞擊,原住民的自殺之疫仍在上演[11]。面對岌岌可危的生存現狀,原住民的主體意識逐漸蘇醒。從20世紀初期開始,原住民就已經為自己民族的生存與發展權而奮爭,這場奮爭運動于20 世紀中葉逐漸走向高潮,受到國際組織的關注。比如,在20 世紀70—80 年代,美洲的印第安人提出了“收回自己的東西”的口號,要求收回往日的生存空間、恢復傳統文化以及擁有自決的權利。1975年,世界土著民族大會通過《神圣宣言》,進一步伸張土著民族的權利:
我們,全世界的土著民族,眾多的智慧人類團結在地球母親的一角,向所有的民族國(all nations)宣布:我們曾有過輝煌的過去:當地球是哺育我們的母親之時,當夜晚星空為我們構筑共同的屋頂之時,當日月是我們的祖先之時,當所有人類是兄弟姐妹之時,當我們偉大的文明在陽光下發展之時,當我們的酋長和長者是我們偉大首領之時,當正義支配法律及其實施之時,直到那些渴求血腥屠殺、渴求黃金、渴求土地及其所有資源的其他民族(peoples)到來:他們一手拿著十字架,一手拿著刀劍,無知地、迫不及待地想知曉我們世界的方式。他們認為我們比動物更低賤,他們盜走我們的土地并將我們驅趕出我們的土地,他們將我們這些太陽之子變為奴隸。但是,他們消滅不了我們,也不能抹去我們是誰的記憶,因為我們是天地之文明,是祖先的傳人,我們是數億萬人。雖然我們的世界可能被毀滅,但我們的人將比死亡之國生存的更加長久……我們發誓重新掌控我們的命運,恢復我們作為人類的整體性,為自己是土著民族而驕傲。[7]246
2007年,在土著領袖等世界其他活動家的政治外交下,聯合國最終通過了包含150項條款的《土著居民權利宣言》,要求切實保障原住民的各項權利,這是國際人權斗爭中的一次重要勝利[4]666。原住民的這場維權運動雖然艱難,卻依舊在進行。所幸的是,如今許多原住民文化正在復興,有些還頗興盛。
于是,二戰過后,人們重新思索進化主義人類學,認為其假設是站不住腳的。取而代之的是對另一個原則的承認,即無論是過去、現在和未來,人在智力和道德層面上是平等的。科學家重新規劃人類,指出人類不僅是同一物種,而且是同一亞種——晚期智人(Homo sapiens)[12]91-92。所謂文明與否,僅代表文化之間的差異,而不是內在于生物體的種族間的差異。文化差異不等同于文明與否的差異,更無從說是生物間的差異。當西方人以“理性”“現代文明”的判斷標準,將明顯與之不符的原住民排斥在人類大門之外時,原住民看待外在于本部落的其他人亦是如此。在非洲喀麥隆多瓦悠蘭地區的酋長的認知中,英國有食人族,教堂有兇殘猛犬[13]。在許多原住民的語言中,大都將本部落與自己稱為“人”,或許它是當地人稱呼自己的僅有的詞,而那些擁有不同文化的其他部落則被看作不完全的人,擁有略帶侮辱性的不同的名字,象征其劣勢的人性[6]174。古希臘人將不會說本國語言的人,比如波斯人,一律稱為“野蠻人”。阿茲特克同樣如此。對阿茲特克人來講,不會說本地言語——納瓦特爾語的人就是野蠻人[14]。凡不屬于本國的都是“野人”[15]42。可見,每一種文化都自成一體,擁有鮮活的文化個性、文化歸屬、文化生命與文化智慧,閃耀著人性的光輝。雖然文化的表現像是存在巨大差異,但是在文化人類學的層面上,文化都是平等的,并不存在更有“文化”一說。人類學家發現,“大多數擁有某種文化的人都認為他們自己的生活方式是世界上所有可能的生活方式中最好的”[4]349。
在這一轉變模式下,文化人類學接替進化主義人類學悄悄登場。通過對加拿大北極群島因紐特人的民族志調研,美國文化人類學之父弗朗茨·博厄斯認為人類社會是復雜的、混亂的,任何規律性、預測性的進化論法則都不適用于人類社會。每一個民族志情境都有其獨特之處,種族變異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受環境,尤其是最重要的歷史文化影響。因此要用文化代替種族,文化是被繼承而來而非遺傳而來的。比如一個在中國出生的小嬰兒被收養在法國,雖然他的膚色樣貌像中國人,但其行為舉止則呈現地道的法國風情。這一理論思想已成為人類學共識。
于是,之前處于殖民與壓迫狀態的他者,從失聲、邊緣與同質化的危險境地中逐漸解放出來。文化人類學家首先深入其境進行參與式觀察,并與之進行平等的對話,即不同文化間的對話,同等生命本身的對話。現代文明與他者文化的關系不再是研究/被研究,而是像英戈爾德所講的那樣“一起做研究”[12]16-17;也不再是看/被看,而是納日碧力戈所總結的“互為主體”[16];他者的身份不再僅僅是信息的提 供 者(informants),而 是 文 化 顧 問(cultural consultants)[17],甚至是教授的智慧師者,與我們共同探討如何生活。尤其重要的是,現代文明不再將他者的生活方式看作一種虛構的文化假設,而將自己的觀點視為由理性塑造的客觀事實,因此有權以理性的姿態與評判標準對他者評頭論足。事實上,每一種觀點、生活方式都是各自文化假設下的潛移默化、約定俗成,套用《十三邀》的標語來講則為,“帶著偏見看世界”。這個偏見,往大了說就是文化所塑造的價值觀、世界觀、宇宙觀,當然可能還包括一些微妙的個人的感悟。而文化是平等的,無所謂真假與高低,它們是指導我們如何生活、怎么生活的方針策略,大多數人都不自知地生活于其中。然而,文化并非永遠適用,也并非一成不變。比如,以“人類中心主義”為核心的現代文明觀,陷入了人類世危機、唯科學主義等不自然、不正常的境地,對思想狹隘、殖民壓迫、環境破壞等負有責任。此時,現代文明就需要停下來,重新審視我們的生存策略,看看它在哪里出現了問題。而他者像是一面鏡子,從另一個角度審視現代文明與現代生存方式,提供該如何生活的另一種解答。文化人類學的目的就是,不管他者有著怎樣的文化背景、生活條件和棲居環境,意識并接納他們的存在,學習他們的生活經驗與智慧,將其帶入我們的想象圖景中,去猜測人類的生活應該是怎么樣的、可能是怎么樣的、未來會如何[12]3-24。這樣,除了之前的世界觀,我們會在舊有的認識過程中,增加一個全新對待世界的維度,或者是說,拓展了我們之前的文化假設與認知。那么我們將會重構這個世界,陷入死潭的現代文明或許就會發現另一條出路。
總之,在文化人類學的視域中,文化是平等的、相對的、多彩的、包容的。每一種文化都有各自的生成背景、內在結構與獨特價值。當某一文化陷入危機時,作為他者的多元文化還會提供該如何生活的另一種解答,幫人類渡過危機。于是,當人們從所處的文化環境看待自己時,也要學會從對方的視角去看待他們的行為方式,將心比心、將情比情,彼此溝通、嘗試理解,而不是“以己度人”、先行判斷。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們都是地球上的土著”。因此,每一種文化都值得尊重,就像每一個個體都值得尊重一樣。這就是文化人類學著名的“文化相對論”觀點。在這一認識模式下,很多國家,尤其是像美洲和大洋洲地區原住民問題最為嚴峻的新興移民國家,基本上都經歷了消滅—同化—多元文化共存的過渡轉變,聯合國一類的國際組織也為原住民權益提供了有力的支持[7]258,這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這些國家嚴峻的原住民問題。文化人類學中包含著深刻的多元民族文化平等觀,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有借鑒意義,需要學習。即只有包容多樣文化、平等對待多樣文化,甚至珍視多樣文化,相互尊重,正確相處,才能形成一個互守尊嚴、相互了解、充滿活力與內生力的共同體,人們才會從感情上認同這一整體,在差異的基礎上達成共識,讓“多”更緊密地結合為一個整體。
文化人類學的文化相對論,同中國傳統文化中源遠流長的“和”的思想不謀而合。其思想精髓都是“平等”和“包容”,即平等地看待不同文化、包容多樣的文化,相互尊重,進而使彼此更融洽地凝聚為一體。實際上,石碩教授在《人類學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作用》中已指出后期流行的文化人類學的民族文化觀與“和”的民族政策不謀而合之處。他指出,中國歷史始終貫穿著以“包容”與“和”為主要特點的民族觀,這一具有中國特色的民族觀促進了諸民族間持續的交流,進而讓中國在數千年的歷史演進中,能夠將諸多民族與文化團結在一起[18]。本文主要在石碩教授的這一觀點上進行進一步闡釋。
《國語·鄭語》講“和實生物,同則不繼”,即在包容與尊重不同的基礎上,實現和諧。唯有和諧才能成為發展動力,產生新事物;完全同質化,則難以持續和發展。《論語·子路》又講“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即強制性認同只會導致一種沒有共識的團結,并會激起理性的反彈,是“小人”的行徑。而君子則認為,不同才是人類社會的真相,但是在尊重不同的基礎之上,可以生產和諧,進而構建一體。《說文解字》載“和,相應也”[19];《廣雅》曰“和,諧也”[20]。單一不可稱“相應”,“相應”至少指向兩者;當然混亂的多樣無法相應相諧,不同的事物間保持一定的秩序與平衡,謂之和。“和”代表了和睦、和諧、和平,而非斗爭、敵對、仇恨,多樣的韻律即為和諧。在研究中國傳統文化的過程中,張岱年先生還發展了“和”的傳統文化,創造性地提出了具有多樣性、統一性、兼容性、平衡性、前進性及創新性等精神特質的“兼和”理念,使“和”的內涵更加明確和豐富,從而把傳統的“和”提升為一個現代哲學范疇[21]。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和而不同,互補共生,和合生輝,本是歷史和現實的常態。因此,“和”的觀念成為自古以來中國社會結構中處理各種社會關系的基本出發點[22],將之運用在處理民族及文化問題上更是相得益彰。在多族群和文化多元的社會里,求同存異才是萬象共生的法則,這有利于促進交流,加深理解,相互交織,實現有共識的團結,一同譜寫多民族和諧有序的樂章,進而不齊而齊,不同而同,形成多樣性統一。
《春秋》云:“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可見,在我國古人的觀念中,不同民族間的界限在“文化”而不在血統,要以文化來看待和包容民族之間的差異。且文化之間并沒有主次、高低之分,它們在交流碰撞的過程中不斷地相互影響。《禮記·王制》又云:“修其教不易其俗,齊其政不易其宜。”《禮記·王制》較早地對國家法律制度進行了系統的闡述,這則文獻所闡發的民族政策可表述為四個字——“和而不同”,即在尊重不同地方的“俗”與“宜”的基礎上,形成更大的政治性統一。海納百川,才可有容乃大,并育共生,由和至合,以至“和合”。此“合”并非強制性的“合”,而是相互認同、自愿維護的“合”。“和合”智慧便一直成為中國的文化基因、文化精髓與文化主調[23]。且合之有道,即通過承認差異,“因俗而治”,和而不同,“協和萬邦”,互濟互補,達到和諧與統一。事實上,正是這種對不同文化與民族的理解、尊重與包容,加深了諸民族之間的相互了解與認同,促進了彼此的交流,不同族群才能匯聚在一起,形成中國這一統一政治實體,并有效維持了國家的團結與長期穩定。費孝通先生在晚年也倡導“和而不同”的民族智慧觀,他指出,“和而不同”的文化觀與中華文化的包容性密切相關,各民族在承認多樣、相互包容、多元互補中各美其美,進而天下大同[24]。
因此,以“和”為主的民族政策成為中國歷代統治者的治國之策。統治者們常常在少數民族聚集地依據當地特色實施一定程度上的放權式管理,有別于漢族地區的管理方式。比如源于秦漢,興盛于唐宋的“羈縻政策”。其間,中國歷代朝廷都在位于邊疆的少數民族地區設立羈縻州,任用少數民族地方首領為地方官吏,采取“因俗而治”“以夷治夷”的民族管理方式。在這一政策下,少數民族除了在經濟上有朝貢的義務、政治上隸屬于中央王朝,其余一切事務均由少數民族地方首領自己管理。羈縻政策成為靈活處理民族關系的成功典范[25]。在這以后,元朝的土官制度、明清的土司制度、清朝前期在蒙古族實施的蒙旗制度,大都是“羈縻政策”變體,在各民族相處中發揮作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頒布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族區域自治法》,以法律的形式保證少數民族在語言、政治、教育、文化等方面的權利,也基本上沿襲了“和而不同”的民族政策歷史傳統。新時代以來,民族交往愈加密切,走向更大范圍的“面對面”,針對國內族際關系出現的新問題,黨中央提出了以“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為核心思想的民族關系新理論與新策略,在之前“多元一體”的中華民族格局中,更加注重“共有”與“一體”。然而即便如此,“尊重差異、包容多樣”,依舊是黨中央處理新時代民族關系的重要原則之一[26]。由此可見“和”的思想對維持民族團結、國家統一與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所發揮的重要作用。以“和”為特色的民族政策有利于民族融合。楊圣敏教授通過問卷調查發現,相較于歐洲的移民問題、美國黑人與白人之間的沖突問題,中國的民族問題是比較小的。在新疆,80%的維吾爾族人認為與漢族的關系還可以。維吾爾族與漢族之間的偏見度要低于美國黑人與白人之間的偏見度[27]。據統計,我國少數民族關于民族起源的神話共1436篇,其中含有多民族同源母題的作品高達272篇,占到總數的18.9%,這也反映了我國民族關系的融洽與和諧,彼此間建立了兄弟般的親密關系[28]。于是,諸民族自覺維護祖國統一,將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作為首要認同。在國家危難之際,各個民族都出現了無數愛國將士,用不同的方式守護祖國疆土完整。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給不同民族以尊嚴,彼此相互尊重,在此基礎上理解、溝通,自覺組合為多元一體。可以說,“和”這一具有中國特色的民族政策是56 個民族能夠融聚于中國這個大家庭的主要原因,也是中華文化始終綿延不絕的原因之一。
中國“和”的思想與文化人類學之間存在一致性,值得深究。伴隨著殖民、移民、工業化、全球化等,大多數民族國家在民族構成上都具有異質性,進入多元文化共處時代。納康(Connor)發現,在1971 年世界上132 個民族國家中,只有一個民族成分的僅有12 個國家,占9%。53 個國家具有5 個以上的主要族群,這一比例高達40%[6]198。面對更大的、存在異質成分的“想象共同體”乃至“人類命運共同體”,人們便開始思索如何理解異文化,如何與多元文化相互溝通進而正確相處。經對進化主義人類學的反思之后,文化人類學發展出了“文化相對論”的思想處理多元文化。在此之前,多數以歐洲為代表的西方國家僅僅是州縣規模的小城小國,被多條山脈分割,大都有小國寡民的自治傳統。比如希臘國,僅僅是一城一邦。在這種情況下,歐洲不可能像古代中國一樣形成一個統一的大帝國,與多種異文化接觸的機會很少。對于國家的發展,塞維斯曾有游團—部落—酋邦—國家(state)四階段說。在西方的說法中,“state”特指的是西方版的前現代國家狀況,至今“state”還可以作為一個國家的“邦”與“州”理解。而現代國家叫“nation”。《英漢雙解詞典》將“nation”解釋為“people associated with a particular country under one government”[29],指在一個特定的國家之下,由政府領導的人民或民族統一體。它是近代以來完成現代國家建構的大型民族共同體與民族集團,與“想象的共同體”“國族”“民族”為同義詞[30]。原來種族與文化較為單一的歐洲列國,在現代國家不斷發展的過程中也不得不接受文化多樣性的存在。
而中國本身就幅員遼闊。它坐落于東亞地域板塊中,與歐洲面積相當。眾多民族和文化自古就在這塊廣域的版圖之中持續地交流、交往、交融,無法套用西方的state概念。蘇秉琦認為,中國國家的發展經歷了古國(也叫邦國與酋邦、夏以前)—王國(夏商周)—帝國(秦漢至明清)三部曲。無論在古國時代還是在王國時代,各集團的交往持續不斷。再到后來秦漢至明清的帝國時代,中國統一諸地方邦國,社會組織由多變少,最后一體化。至此,從秦漢以來中國就以一個多民族大國的形式一直存在,統一體內部的民族交往就更加頻繁[15]44-46。李零教授指出,現代中國,即西方所謂的nation,并不是完全人為建構,而是在歷史上形成的。它的地域規模與民族構成都以古代中國為模板,尤其是大清帝國[31]4。顧頡剛、費孝通先生也指出“中華民族”屬于中國歷史范疇,需從中國歷史的整體視野進行闡釋。顧頡剛認為雖然直到近代才開始出現“中華民族”這一稱謂,但作為一個實體,它從秦的大一統時期就已經存在[32]。費孝通先生亦認為,中華民族作為一個自在的民族實體在各地區持續交流互動早已存在了幾千年,它是近代自覺中華民族認同的基礎與歷史來源,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格局奠定了基礎[33]。簡言之,遠在統一之前,在中國版圖上,諸多邦國就一直存在互動,自秦漢統一諸地方之后,中國就以統一多民族的帝國形式一直存在。這一模式一直延續到現代中國。現代中國的概念很大程度上復制于統一多民族的帝國(empire),而非前現代的西方國家(state)概念,帝國概念又源于更早的古國與王國時期各個集團之間的互動與交往。從“少數民族”,又叫做“少數族群”(national minority)與“土著”(indigenous people)名稱之間的差別,也可以看出中國/西方與異文化交流時各自不同的淵源背景。與主體文化相比,少數群體與土著雖然同作為異文化的姿態而存在,但是彼此之間還是存在較大差別。學者廖敏文指出,土著民族產自特殊的文化背景,主要是近代西方對其他地區,特別是美洲、大洋洲地區殖民擴張的結果。在殖民前,土著人民就在這塊土地上生活,對其居住地在時間上有優先權。少數民族同樣是現代國家中常見的少數群體,不同之處則在于少數民族所在的國家是由帝國直接轉變或者分解而成的。這些帝國往往在近代以前就以多民族國家的形式存在,有以民族概念劃分人口的習慣,不同民族世世代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這種情況在歐洲和亞洲的部分國家比較普遍[7]283,303。而李零教授曾總結道,歷史上的帝國大都在東方,且歐洲帝國大都分崩離析,有的僅是曇花一現[31]3。那么一個合理的推測便是少數民族概念在那些未曾分解過的亞洲東方帝國中更為深入。中國的少數民族概念,就是直接傳承自一以繼之的東方多民族帝國模型,少數民族與主體民族早已相互熟悉、相互認可。可以說,土著是特殊形式的少數群體,但是卻不能將少數群體/少數民族簡單概括為土著。1995年,關于土著民族問題中國政府駐聯合國代表明確發言表示:
中國沒有土著人,也不存在土著人問題,同其他亞洲國家的情況一樣,中國各民族均世世代代居住在中國的領土上,中國曾經受到過殖民者和外國侵略者的入侵和占領,但經過各族人民艱苦卓越的斗爭,中國人民趕走了殖民者和侵略者。盡管中國沒有土著人,也不存在土著人問題,中國政府和人民仍十分關心國際上對土著民族權益保護的問題,同情土著民族的不幸歷史遭遇,關注他們今天的處境。[7]498
作為自古以來的多族群國家,中國對于多族群文化共處的狀況早已不陌生。正是面對多族群、多民族的持續交往情況,經過反復實踐,富有遠見的中國先人們發展出了“和”的民族觀,而恰恰是“和”將多民族凝聚為統一國家。相較之下,剛剛進入多元文化共處時代的西方國家對于與異文化如何相由的認識才剛剛起步。那么“和”的思想與文化人類學的觀點跨越千年也最終匯聚在一起,也就不顯得那么詫異了。時至今日,這種特色民族智慧仍具有強大適用性,在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今天,我們依舊需要從“和”的觀念與“文化相對論”的角度對中華民族問題進行統籌把握。
在這樣一個多元文化共處的時代,世人都盼望著和平、穩定、統一與發展。然而對于如何達到這一點,即“合”,不同時期,不同地方卻有著不同的看法。依照進化主義人類學、種族主義、殖民主義的觀點,不同的族群與異文化應該抹殺、同化,然而這種強制認同只會導致被壓迫民族的激烈反抗。于是西方文化又發展出文化人類學,在尊重差異、求同存異的基礎上,進行跨文化的理解。文化人類學的民族文化平等觀,與中國“和”的思想不謀而合。獨特的地理環境,使中國一直處于多民族文化共處的環境之中。為了應對這一狀況,中國文化早已發展出以“和”與文化包容為特色的民族觀。正是“和”的民族觀,即以文化差異看待民族差異、平等對待文化差異、包容多樣文化,促進了民族之間的理解與交流,進而將其整合為一個政治統一體,實現多樣性統一,由和而合,以至和合的境界。在“和”的民族政策下,我國民族關系融洽,自秦漢以來,就一直以統一多民族國家的形式發展至今,成為世界上唯一文化沒有中斷的大國。如今,黨中央多次強調“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一以貫之的“和”的民族觀仍是我們要學習的智慧,它對于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依舊適用。新進的文化人類學在西方多元文化共處時代的興盛就是最好的說明。當然,“和”的思想不僅適用于民族關系,也適用于國與國之間的交流。在全球面臨疫情肆虐、經濟下滑、沖突不斷升級的敏感時期,中國以“和”的思想與世界進行對話。在文化人類學的影響下,我們也希望西方以“文化相對論”的思想與中國以及其他國家進行對話,彼此求同存異,合作共贏,共渡難關。由“一國之和”發展到“舉世之和”,由“民族命運共同體”擴展到“人類命運共同體”乃至“地球生命共同體”,一切以和為貴。
注釋:
①特指誕生于20 世紀初期以“文化相對論”為核心理論思想、狹義層面的文化人類學。
②一位曾在印第安寄宿學校待過的印第安人說:“嗯,我在那里學習過,我學會了說一口流利的英語,信奉天主,是這一切毀了我,我已經不再是我自己了,我成了其他人。”納爾本:《暮光之狼》,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10年版,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