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斌, 趙 飛
(1.對外經濟貿易大學 國家對外開放研究院, 北京 100029;2.對外經濟貿易大學 中國世界貿易組織研究院, 北京 100029)
改革開放四十年來,中國經濟發展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但也付出了巨大的環境和能源資源代價,嚴重制約了中國經濟的可持續發展。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高度重視生態環境保護,我國生態文明建設邁上新臺階。黨的二十大報告也提出,“我們要加快發展方式綠色轉型,實施全面節約戰略,發展綠色低碳產業,倡導綠色消費,推動形成綠色低碳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1)習近平:《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而團結奮斗——在中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人民日報》2022年10月26日,第1版。。
建設生態文明、推動中國經濟綠色發展,首先要推動企業的綠色發展。企業綠色生產理念的形成、綠色技術的研發、綠色設備的利用以及最終實現整個社會的綠色發展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人力資本水平。伴隨著我國人口紅利逐漸消失、人口老齡化、環境污染不斷加劇等問題日益突出,勞動密集型粗放式發展模式難以為繼,大力推動教育普及、發展高等教育,加快人力資本的積累與提升迫在眉睫。未來國家的競爭是人才的競爭,在當下提升全社會人力資本與綠色轉型愈加緊迫的情況下,國家推動人才培養是否可以同時推動企業減排呢?影響機制又如何呢?基于此,本文利用1999年“高校擴招”這一外生政策沖擊構造準自然實驗,并通過微觀層面數據進行實證檢驗。
自1999年公布《面向21世紀教育振興行動計劃》并正式實施“高校擴招”政策以來,中國高等教育進入了迅速擴張階段。從招生規模看,相對于擴招前的平緩發展,自1999年開始,高校招生規模有了明顯增長,高校招生人數從1998年的108.4萬人上升到2021年的1001.3萬人。這部分擁有高等教育學歷的人群為中國實現專業化人力資本積累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同時也為各行業提供了大量高素質專業人才,對中國經濟社會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此外,1999年的高等教育擴招政策從提議到出臺并在全國范圍內實施是在短期內完成的,并非針對特定的行業與地區,這種情況是企業無法預料的,因此可以認為高等教育擴招政策是外生的,這為本文研究人力資本擴張對企業綠色發展提供了良好的準自然實驗。
隨著綠色可持續發展理念逐漸成為國際社會的普遍共識,國內外學者開始從多方面研究影響企業污染排放的因素。從經濟發展的角度,Grossman等研究發現隨著一國人均收入水平的提高,環境污染程度也會逐步提高,而當經濟發展達到一定水平后,隨著人均收入進一步增加,環境質量將逐步得到改善,即環境庫茲涅茨曲線(2)G.M.Grossman,A.B.Krueger,“Economic Growth and the Environment”,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Vol.110,No.4,1995.。從產業集聚的角度,經濟集聚度大小合理時會對綠色經濟的效率產生正向影響,而如果大于臨界值時將產生負向影響(3)邵帥、張可等:《經濟集聚的節能減排效應:理論與中國經驗》,《管理世界》2019年第1期。。在外資與綠色發展方面,Copeland等結合南北貿易模型首次提出了“污染天堂”假說,認為東道國在引進外資的同時加劇了當地的環境污染(4)B.R.Copeland,M.S.Taylor,“North-South Trade and the Environment”,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Vol.109,No.3,1994.。然而也有不少學者認為東道國引進外資的同時也吸收了外國先進的技術和管理經驗,這恰恰有助于減少企業污染排放,因此提出了“污染光環”假說。在貿易影響企業減排方面,大多數學者都支持自由貿易有助于企業綠色轉型這一結論。邵朝對以中國加入WTO為準自然實驗使用雙重差分模型研究發現,進口競爭降低了企業污染排放強度(5)邵朝對:《進口競爭如何影響企業環境績效——來自中國加入WTO的準自然實驗》,《經濟學(季刊)》2021年第5期。。在金融影響企業綠色發展方面,陳詩一等研究發現,綠色金融環境投融資供給能力的提高有利于促進企業綠色轉型(6)陳詩一、張建鵬等:《環境規制、融資約束與企業污染減排——來自排污費標準調整的證據》,《金融研究》2021年第9期。。在環境規制影響企業綠色發展方面,傳統經濟學認為環境規制增加了企業成本,降低了企業競爭力,然而Porter認為環境規制增加了企業對創新的投入,有助于提高企業競爭優勢,進而提出了“波特假說”(7)M.E.Porter,“America’s Green Strategy”,Scientific American,Vol.264,No.4,1991.,國內學者普遍支持這一假說。
目前,國內外學者對人力資本如何影響經濟發展進行了深入研究,然而囿于微觀數據的可獲性問題,對人力資本如何減少企業污染排放的研究相對較少。周茂等基于中國城市數據庫,利用雙重差分法研究發現,人力資本有利于生產資源在制造業內部不同出口產品間的優化再配置(8)周茂、李雨濃等:《人力資本擴張與中國城市制造業出口升級:來自高校擴招的證據》,《管理世界》2019年第5期。。羅知等以長江流域的85個城市作為樣本,使用雙重差分法研究發現,人力資本可以通過減小資本要素錯配程度提高綠色全要素生產率(9)羅知、齊博成:《環境規制的產業轉移升級效應與銀行協同發展效應——來自長江流域水污染治理的證據》,《經濟研究》2021年第2期。。宋馬林等將人力資本和能源要素納入生產函數并利用中國省級層面三次產業數據重新估計中國綠色經濟增長源泉發現,中國綠色經濟增長的主導驅動因素是要素稟賦積累,科技人才集聚、企業家能力等人力資本對區域綠色發展有顯著的正向影響(10)宋馬林、劉貫春:《增長模式變遷與中國綠色經濟增長源泉——基于異質性生產函數的多部門核算框架》,《經濟研究》2021年第7期。。也有學者研究得出相反的結論,趙領娣等通過測算中國1997—2013年各省份綠色發展的效率時發現,人力資本水平以及結構未能發揮提升綠色發展效率的作用(11)趙領娣、張磊等:《人力資本、產業結構調整與綠色發展效率的作用機制》,《中國人口·資源與環境》2016年第11期。。
現有研究擴寬了人力資本提升對綠色發展的認識,為本文提供了重要理論借鑒,然而目前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宏觀層面,聚焦于對不同省份以及城市整體層面人力資本水平對污染排放的影響研究,從行業企業角度分析人力資本提升與污染排放的文獻較少。與以往研究相比,本文的邊際貢獻在于:首先,本文對中國工業企業數據庫和中國綠色發展數據庫進行合并,構建了企業層面豐富的污染排放數據集,提供了人力資本影響企業污染排放的微觀新證據。其次,本文借助1999年“高校擴招”政策構造準自然實驗,以行業人力資本密集度水平構建雙重差分模型,較為準確地識別了人力資本擴張與我國企業污染排放的因果效應。最后,本文從企業生產和消費者需求兩方面探究了人力資本影響企業污染排放的微觀機制,較為全面地分析了人力資本提升影響企業污染排放的潛在作用路徑。
企業污染治理可分為前端治理(提高生產所需的能源、要素的使用效率以減少污染產生)與末端治理(建設、安裝污染凈化設施以減少污染排放)(12)李永友、沈坤榮:《我國污染控制政策的減排效果——基于省際工業污染數據的實證分析》,《管理世界》2008年第7期。。對于企業而言,人力資本提升首先會帶來企業生產效率的提高(包含技術的進步),這會對企業前端治理產生積極影響。其次,人力資本提升也可能帶動企業污染處理能力的提高,對企業末端治理產生積極影響。從需求來講,人力資本提升會提高消費者收入水平,導致其需求層次的提升,使其更加注重環境友好型產品的消費,進而“倒逼”企業綠色發展。
一方面,企業通過提升人力資本可以改善生產效率,進而推動產品向綠色方向轉變(13)方森輝、毛其淋:《人力資本擴張與企業產能利用率——來自中國“大學擴招”的證據》,《經濟學(季刊)》2021年第6期。。高級人力資本可以通過優化生產模式進而提高企業內部的生產運行效率,降低企業生產過程中的無效率損失,帶動企業更高效率地生產(14)程銳、馬莉莉:《高級人力資本擴張與制造業出口產品質量升級》,《國際貿易問題》2020年第8期。。Wang等基于2000—2018年中國省級面板數據研究發現,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力資本可以顯著提高綠色全要素生產率(GTFP),其主要表現在通過減少地區經濟發展過程中污染物的產生進而提高地方GTFP的水平(15)M.Wang,M.Xu,et al.,“The Effect of the Spatial Heterogeneity of Human Capital Structure on Regional Green Total Factor Productivity”,Structural Change and Economic Dynamics,Vol.59,2021.。同時,人力資本水平較高的勞動者擁有更強的工作能力和工作技能,與工作崗位具有更高的匹配度,其對前沿技術的創新、學習和吸收的能力也越強。此外,社會網絡理論和“干中學”理論認為高質量人才還可以通過交流與合作,學習其他企業先進的技術和經驗并將其用于企業生產中,提高企業生產效率。由此本文得出假設一:
H1:人力資本擴張會通過提高企業生產效率減少企業污染排放。
另一方面,企業人力資本水平越高,其污染處理能力也相應越強。首先,人力資本擴張可以直接促進企業綠色設備的研發和對現有綠色清潔設備的改進(16)Y.Che,L.Zhang,“Human Capital,Technology Adoption and Firm Performance:Impacts of China’s Higher Education Expansion in the Late 1990s”,The Economic Journal,Vol.614,No.128,2018.,提高企業的污染處理能力,進而推動企業綠色發展。其次,企業雇用到與其生產要求相適應的高素質勞動力,可以擺脫“設備易得,人才難求”的局面,提高對于外來綠色清潔設備的使用率并加大對清潔生產技術的吸收,進而推動企業減排。再次,管理人員的環境價值觀、信念和態度在確定公司的環境承諾方面發揮著關鍵作用,擁有較多接受高等教育勞動力的企業更傾向于加大環保力度(17)S.Chen,H.Song,“Human Capital Investment and Firms’ Industrial Emissions:Evidence and Mechanism”,Journal of Economic Behavior & Organization,Vol.182,2021;J.Lan,M.Kakinaka,et al.,“Foreign Direct Investment,Human Capital and Environmental Pollution in China”,Environmental and Resource Economics,Vol.51,No.2,2012.。但是也有學者對此提出疑問,洪大用認為引進發達國家的綠色技術實際上困難重重(18)洪大用:《經濟增長、環境保護與生態現代化——以環境社會學為視角》,《中國社會科學》2012年第9期。。馬駿等認為企業環境投資,如綠色技術研發創新、生產工藝升級或設備安裝等,普遍具有周期長、前期收益低和風險高的特點(19)馬駿、安國俊:《構建支持綠色技術創新的金融服務體系》,北京:中國金融出版社,2020年,第7-11頁。。此外,高水平人力資本逐漸進入管理崗位才更有可能引進污染處理設備,這也需要一定時間。由此本文得出假設二:
H2:人力資本擴張會通過提高企業污染處理水平減少企業污染排放。
馬斯洛在“人類需求層次理論”中指出人的需求有生理、安全、社交、尊重和自我實現五個層次,越是追求高層次需求,就越注重多社會化效應,當然也越注重環境的質量。隨著人力資本水平的不斷提高,消費者收入水平不斷增加,其需求層次和環保意識也在不斷提高,因此將更偏好于生產過程中污染排放較少、價格較高的環境友好型產品,為綠色產品的綠色屬性支付溢價(20)A.Ciccone,E.Papaioannou,“Human Capital,the Structure of Production,and Growth”,The Review of Economics and Statistics,Vol.91,No.1,2009.。同時,人力資本具有積極的外部性,高級人力資本投資不僅影響個人,而且影響整個社會的偏好。根據社會網絡理論,公眾生活在血緣、地緣和業緣關系交織,錯綜復雜的社會網絡中,其行為潛移默化地受到其他社會成員的影響。環保知識缺乏的社會成員不僅可以通過社會互動拓展獲取環境保護信息的渠道,降低信息搜尋成本,還可以通過觀察、學習較高人力資本社會成員的環保行為提高自身的環保意識,進而有助于形成全社會綠色可持續發展價值觀(21)T.G.Conley,C.R.Udry,“Learning About a New Technology:Pineapple in Ghana”,American Economic Review,Vol.100,No.1,2010.。當整個社會的人力資本水平和消費水平提高至一定水平時,消費者的綠色消費行為就會體現為購買綠色產品和抵制非綠色產品。由此本文得出假設三:
H3:人力資本擴張會通過增加環境友好型產品消費推動企業綠色生產。
本文研究主要涉及兩個數據庫,一是中國綠色發展數據庫,二是工業企業數據庫。綠色發展數據庫中數據來源于原中國環保部,提供了中國工業企業的排放排污和環境治理等信息,其內容包含企業基本情況以及工業用水量、工業廢水排放量、二氧化硫排放量等數十項信息,對于研究中國環境治理具有重要基礎性意義。工業企業數據庫中數據來源于國家統計局,涵蓋了全部規模以上工業企業數據,是目前學術界使用較為廣泛的微觀數據庫。本文將中國工業企業數據庫與中國綠色發展數據庫合并構成本文的樣本來源,研究樣本為1998—2007年的制造業企業。對于數據庫的匹配,本文借鑒呂越等的做法(22)呂越、張昊天:《打破市場分割會促進中國企業減排嗎?》,《財經研究》2021年第9期。,首先,按照企業名稱和法人代碼進行匹配合并;其次,提取兩個數據庫企業名稱中的關鍵信息進行匹配,共匹配354979個樣本,根據實際匹配情況可以發現年度匹配率(匹配數據樣本量/綠色發展數據庫樣本量)基本處于50%附近,與韓超等匹配結果一致(23)韓超、陳震等:《節能目標約束下企業污染減排效應的機制研究》,《中國工業經濟》2020年第10期。。此外,參照聶輝華等的做法(24)聶輝華、江艇等:《中國工業企業數據庫的使用現狀和潛在問題》,《世界經濟》2012年第5期。,本文剔除了總資產、銷售額等缺失的觀測值,職工人數缺失以及少于8人的觀測值,總資產小于固定資產凈值、總資產小于流動資產、累計折舊小于當期折舊的觀測值,銷售額和工業總產值低于500萬元的觀測值。最后,本文保留了制造業企業并剔除了污染物缺失的觀測值,最終樣本數量為215129個。
1.模型設計。本文以1999年啟動的“高校擴招”為外生政策沖擊,由于中國大學教育通常為四年制,因此以2003年作為人力資本大幅提升的時點,在準自然實驗框架下識別人力資本擴張對企業污染排放的因果效應。由于不同行業對人力資本的需求存在差異,相對低人力資本行業,高人力資本行業受高校擴招政策的影響較大。因此,本文以高人力資本行業為處理組,以低人力資本行業為對照組,設定基準雙重差分模型如下:
Greenfit=α+βtreati×timet+φControl+μf+μt+εfit
(1)
其中,下標f、i、t分別表示企業、行業和年份。
2.被解釋變量。企業污染物排放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大氣污染物,如二氧化硫、煙塵、氨氮化物;另一種是水污染物,如工業廢水和化學需氧量。與現有研究類似,在大氣污染方面,本文選取最常見和重要的污染物二氧化硫和煙塵作為衡量指標;在水污染方面,本文選取工業廢水為主要衡量指標。Greenfit是本文的被解釋變量,包含企業的二氧化硫排放強度、煙塵排放強度和工業廢水強度,具體做法是采用企業二氧化硫排放量、煙塵排放量和工業廢水排放量除以實際總產出后取對數得到。這三個指標越小,表明企業減排越成功。
3.核心解釋變量。treat×time是本文的核心自變量,即行業人力資本密集度(treat)與高等教育擴招后大學畢業生大量進入社會年份虛擬變量(time)的乘積。為保證外生性,與現有研究做法類似,我們首先根據美國人口普查數據(1980年)得到其各行業中擁有大學及以上學歷勞動力占比,再將美國行業分類與中國行業分類匹配,最終得到中國不同行業(2位)的人力資本密集度(treat)。這么做的原因在于美國20世紀70年代創造了大量新技術,加之美國的勞動力市場擁有較高靈活性,因此其行業人力資本強度可以在總體上反映各行業在全球范圍內的技術前沿情況(25)Y.Che,L.Zhang,“Human Capital,Technology Adoption and Firm Performance:Impacts of China’s Higher Education Expansion in the Late 1990s”.。反之,如果采取基于中國數據測算的行業人力資本強度,那么將可能存在內生性問題。此外,高校擴招后入學的高素質人才大部分于2003年進入勞動力市場,因此年份虛擬變量在2003年之前取0,在2003年及之后取1。β為核心解釋變量的估計系數,反映了人力資本提升對企業污染排放的影響,由于本文的主要因變量衡量的是企業的污染排放強度,故我們預期β顯著為負。μf和μt分別為企業固定效應和年份固定效應,εfit為隨機誤差項。
4.控制變量。本文計量模型中的控制變量(Control)包括:(1)企業年齡,采用企業當年所處年份減去開業年份加1后取對數得到;(2)企業規模,使用企業從業人數取對數得到;(3)企業固定資產,企業固定資產取對數得到;(4)企業融資能力,用利息支出與固定資產的比值來衡量;(5)政府補貼,采用政府補貼與企業銷售額的比值來表示;(6)企業出口變量,根據企業出口交貨值取對數來表示;(7)國有企業虛擬變量,將國有企業定義為國有資本或集體資本占實收資本50%及以上的企業;(8)行業集中度,用赫芬達爾指數測量,具體計算方式采用行業內企業市場份額的平方和來衡量。表1展示了以上變量的描述性統計結果。

(表1) 變量的描述性統計
本文通過圖1、圖2和圖3比較了高人力資本行業和低人力資本行業在人力資本擴張前后,企業二氧化硫、煙塵和工業廢水排放強度的演變趨勢。其中,高、低人力資本行業依據行業人力資本密集度劃分,高于中位數的行業為高人力資本行業。圖1—圖3顯示從1998—2002年,高人力資本行業污染排放強度與低人力資本行業污染排放強度基本保持平行趨勢,且高人力資本行業污染排放強度均處于低人力資本行業上方。2003年隨著大量大學畢業生進入企業,高人力資本行業引進了更多高素質人才,收益也明顯更大。從圖1—圖3可以看到,自2003年開始高人力資本行業污染排放強度下降幅度明顯更大,到2007年,高人力資本行業三種污染物的排放強度均處于低人力資本行業下方。圖1、圖2和圖3直觀呈現了“高校擴招”政策沖擊效應的行業異質性,即在減排方面高人力資本行業的表現要明顯優于低人力資本行業,顯示了高等教育擴招導致的人力資本擴張對企業綠色發展的積極影響,這正是雙重差分計量模型所關注的處理效應。

(圖1) 二氧化硫排放強度的演變趨勢

(圖2) 煙塵排放強度的演變趨勢

(圖3) 工業廢水排放強度的演變趨勢
表2展示了基準回歸的估計結果,其中第(1)、(2)列是企業二氧化硫排放強度的估計結果,第(3)、(4)列是企業煙塵排放強度的估計結果,第(5)、(6)列是企業工業廢水排放強度的估計結果。為保證估計結果的穩健性,我們在回歸模型中逐步加入控制變量,同時所有回歸均控制了企業和年份固定效應。由表2可知,核心解釋變量的估計系數始終在1%的統計顯著性水平下為負,并且估計結果不隨控制變量的變化而改變,具有較好的穩健性,這表明人力資本擴張對中國企業減排具有顯著正向影響。

(表2) 基準回歸估計結果
1.人力資本提升是否提高了企業生產效率進而促進企業減排。生產效率代表企業結合勞動、資本和技術進行生產的能力。企業雇傭更多的高學歷人才是否會直接帶動企業生產效率的提高?表3進行了實證檢驗,第(1)列中被解釋變量為企業生產效率,企業生產效率參考王杰和劉斌的做法采用LP的計算方法(26)王杰、劉斌:《環境規制與企業全要素生產率——基于中國工業企業數據的經驗分析》,《中國工業經濟》2014年第3期。,核心解釋變量和控制變量均與基準回歸相一致。回歸結果表明,人力資本擴張顯著提高了企業的生產效率。此外,企業生產效率的提高可能進而導致生產單位產品污染物生成量的降低(即前端治理),為了進一步驗證機制的穩健性,本文對企業污染產生強度進行了評估。第(2)列、第(3)列和第(4)列分別報告了人力資本擴張對企業二氧化硫產生強度、煙塵產生強度和工業用水強度的估計結果,其中二氧化硫產生強度、煙塵產生強度使用二氧化硫和煙塵的產生量除以工業總產值,工業用水強度用工業用水量除以工業總產值。回歸結果表明,核心自變量的估計系數在1%的顯著性水平下為負,即人力資本擴張可以通過提高生產效率,減少污染物的生成量,對企業綠色發展產生正向影響,本文假設1成立。

(表3) 企業污染產生強度回歸結果
2.人力資本提升是否提高了企業的污染處理能力。為了驗證假設2,本文參考蘇丹妮和盛斌的做法(27)蘇丹妮、盛斌:《產業集聚、集聚外部性與企業減排——來自中國的微觀新證據》,《經濟學(季刊)》2021年第5期。采用廢氣和廢水處理設備的數量作為企業污染處理能力的替代變量。表4中第(1)列和第(2)列分別報告了人力資本擴張對于企業廢氣和廢水處理設備數量的影響,回歸結果表明,人力資本擴張對于企業廢氣廢水處理設備的數量并無明顯影響(28)本文還分別將核心解釋變量滯后一期、滯后兩期進行回歸,回歸結果均不顯著。。一般而言,如果企業污染處理設備沒有顯著增加,企業污染處理能力很可能也不會有大幅提高。因此本文進一步將企業污染去除率作為被解釋變量進行實證回歸。第(3)列、第(4)列和第(5)列分別為人力資本擴張對二氧化硫去除率、煙塵去除率和重復用水率的估計結果,二氧化硫、煙塵去除率計算方法是使用各自去除量除以產生量,重復用水率為重復用水量與工業用水量比值。回歸結果表明,人力資本擴張只對重復用水率有較為顯著的正向影響,對二氧化硫和煙塵去除率影響不明顯。總體上,假設2并未在實證檢驗中通過,即人力資本擴張并不能通過增加清潔設備進而減少企業的污染物排放,促進企業綠色發展。本文推測原因可能有兩點:一是企業污染處理效率的大幅提升需要相關綠色技術和設備的研發創新,而綠色技術創新中投入與產出存在一定的時間差;二是即使企業使用外來清潔技術和設備,其能否在短期內被企業吸收與利用也存在著不確定性(29)謝建國、周露昭:《進口貿易、吸收能力與國際R&D技術溢出:中國省區面板數據的研究》,《世界經濟》2009年第9期。。

(表4) 企業污染處理能力回歸結果
3.人力資本提升是否增加了環境友好型產品消費進而促進企業綠色生產。本文進一步驗證了隨著全社會人力資本水平的提高,收入的增加和環保意識的提升,消費者是否增加了對環境友好型產品的偏好,進而產生正向反饋機制促使企業更有意愿和資金生產環境友好型產品。表5報告了假設3的估計結果,第(1)列、第(2)列和第(3)列因變量為企業銷售收入的對數值,核心自變量為企業不同污染物排放量與基準回歸時間虛擬變量的交互項。第(4)列將前三列核心解釋變量全部納入回歸中,所有的回歸均控制了企業和年份固定效應。從回歸結果可知,無論是將污染物與時間虛擬變量的交互項單獨回歸還是同時回歸,核心自變量前面的系數均顯著為負,說明在人力資本提升后,產品污染排放強度越大,銷售收入相應越少。這體現在企業的財務指標上,就是生產過程中單位產能污染排放強度更大的產品銷售收入會減少。可見,較高的人力資本水平有助于倒逼企業減排,假設3成立。

(表5) 環境友好型產品銷售收入回歸結果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本文盡可能多地控制影響企業污染排放的變量,但是長期以來中國在擴大對外開放、推進市場競爭體制建設方面采取了一系列改革措施,可能會對企業的綠色發展產生一定的影響。2001年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大幅度降低進口關稅和非關稅壁壘,貿易自由化程度不斷提高。此后,中國于2002年調整了外資管制政策,對部分行業大幅放寬外資限制。中國貿易自由化程度的提升和外資大規模流入提高了國內的市場競爭。此外,國企在同一時期也進行了不同程度的市場化改革。出于穩健性考慮,本文在回歸結果中進一步控制行業層面各年度的最終品關稅和中間品關稅、外資管制政策調整所涉及行業與2002年之后虛擬變量的交互項以及各年度國有企業的市場份額。由表6中第(1)列、第(3)列和第(5)列的回歸結果可以看出,在控制了中國入世、外資管制放松和國有企業改革的政策影響后,人力資本擴張依舊對企業二氧化硫、煙塵和工業廢水排放強度具有顯著負向影響,結果具有穩健性。
“高校擴招”政策實施后,企業可能對人力資本擴張形成預期效應,提前調整生產和經營決策。如果企業在高等教育擴張政策生效之前根據市場預期提前作出反應,則證明本文的雙重差分模型存在明顯的內生性問題。為此,本文借鑒Lu和Yu的做法(30)Y.Lu,L.Yu,“Trade Liberalization and Markup Dispersion:Evidence from China’s WTO Accession”,American Economic Journal:Applied Economics,Vol.7,No.4,2015.,在計量模型中加入行業人力資本密度和大學畢業生大量進入社會的前一年(即2002年)虛擬變量的交互項,回歸結果如表6中第(2)列、第(4)列和第(6)列所示。回歸發現預期效應的估計系數并未通過5%顯著性水平檢驗,可見人力資本擴張預期效應未對企業二氧化硫、煙塵和工業廢水的排放強度產生顯著影響,本文回歸結果具有穩健性。

(表6) 遺漏變量與預期效應再檢驗
為了進一步驗證基準回歸結果的穩健性,文本還利用中國2004年經濟普查數據,構造企業層面人力資本強度指標,以此衡量人力資本水平對企業綠色發展的影響。這里選取2004年的數據主要是因為該年為第一次全國經濟普查年,在工業企業數據庫中僅有這一年的企業指標包括了不同學歷職工的相應數量,對本文的實證檢驗具有數據上的優勢。此外,1999年的大學擴招培養出的高素質畢業生于2004年基本全部進入勞動力市場,企業的人力資本水平有了大幅提升。表7展示了企業人力資本水平對于綠色發展的影響,其中人力資本水平參考現有大多文獻的做法,用人均受教育年限表示。與基準回歸類似,本文逐漸加入控制變量,同時控制省份和行業固定效應。表7回歸結果表明,核心解釋變量的估計系數始終在1%的顯著性水平下為負,驗證了本文估計結果的穩健性。

(表7) 2004年橫截面數據回歸
此外,本文還做了一系列穩健性檢驗:一是采用1995年中國工業普查數據和2004年中國經濟普查數據重新測算行業人力資本密集度并進行實證回歸;二是采用事件分析框架將基準倍差法模型中政策沖擊時間虛擬變量替換為各年份時間虛擬變量進行回歸;三是在控制變量中加入行業時間趨勢項,排除行業特定因素的影響;四是進行安慰劑檢驗,將政策沖擊時間虛擬變量分別提前兩年和四年即提前至1999年和2001年重新回歸。上述檢驗均支持本文的核心結論(31)限于篇幅未匯報穩健性檢驗結果,如有需要可聯系作者索取。。
1.分企業所有制分析。國有企業規模普遍較大,工作性質更為穩定,高層次人才畢業后可能會傾向就職于大型國有企業,因此人力資本提升后可能對國有企業污染排放產生較大影響。本文參考聶輝華等研究(32)聶輝華、江艇等:《中國工業企業數據庫的使用現狀和潛在問題》。將國有資本超過50%的企業定義為國有企業,對人力資本提升是否更有利于國有企業減排進行實證分析。回歸結果如表8前3列所示,關注的倍差估計量與國有企業虛擬變量交互項均為負,其中第3列在5%顯著性的水平下為負,說明人力資本提升對國有企業減排產生了更為積極的影響。

(表8) 分企業所有制和省份地理位置拓展分析
2.分行業要素密集度分析。高水平人力資本畢業后更可能從事技術密集型工作,因此可能對技術密集型企業污染排放產生較大影響,本文參考周念利對行業要素密集度的劃分(33)周念利:《中國服務業改革對制造業微觀生產效率的影響測度及異質性考察——基于服務中間投入的視角》,《金融研究》2014年第9期。,將現有行業分為勞動密集型、資本密集型和技術密集型行業。回歸結果如表9前3列所示,技術密集型行業前面的倍差估計量系數顯著為負,說明高水平人力資本就業后更有利于技術密集型行業減排。
3.分行業污染密集度分析。由于不同行業污染排放強度存在較大差異,人力資本提升對不同污染排放強度的行業也可能存在差異,大學畢業生進入社會后更可能對高污染行業減排產生較大邊際影響。本文參考蘇丹妮等的做法將現有行業分為污染和清潔行業,進行分樣本分析(34)蘇丹妮、盛斌:《產業集聚、集聚外部性與企業減排——來自中國的微觀新證據》。。表9第(4)、(5)列結果顯示,污染行業核心自變量系數顯著為負,清潔行業不顯著,說明人力資本提升主要減少了污染行業的污染排放。

(表9) 分行業拓展分析
4.分省份地理位置分析。一方面,東部沿海省份高校較多,畢業的高素質人才較多;另一方面,東部地區經濟發展較快,機會較多,在中西部地區畢業的相當一部分大學生會前往東部省份就業。因此,人力資本提升可能對東部省份企業污染排放影響更大。本文將所有省份按照東中西部進行分樣本分析。回歸結果如表8后3列所示,人力資本提升對東部和中部省份企業減排產生明顯正向影響,其中東部省份在1%顯著性水平下為負,對西部省份企業影響不明顯。
企業作為經濟發展的微觀基礎,如何促進其綠色發展成為重要的現實問題。作為創新和技術進步源泉的人力資本和教育或將是企業實現綠色轉型的有效途徑。本研究發現,人力資本擴張可以促進中國企業綠色發展。在影響機制方面,在生產端人力資本提升可以提高企業的生產效率,減少污染物的生成,進而促進企業綠色發展。在需求端全社會人力資本的提升有利于提高整個消費群體對于環境友好型產品的消費,進而倒逼企業進行綠色生產。人力資本的提升并不能通過提升企業的污染物處理能力進而減少企業的污染排放。可能的原因在于綠色技術創新的投入與產出存在一定的時間差,又或企業不能在短期內引進與吸收外來的清潔技術和設備。
本文從人力資本的視角為理解中國企業綠色發展提供了新的解釋,并有利于評估“高校擴招”政策的經濟效果,具有明顯的政策含義。一方面,本文的發現肯定了中國高等教育政策改革的有效性,高等教育的大眾化發展有利于促進國民經濟與社會可持續發展。雖然近年來中國人力資本水平有了大幅提升,2020年大學入學率達到58%,但是與美國(88%)、歐盟(73%)、日本(64%)等國還有一定差距。此外,中國接受過大學教育的勞動力比重與高收入國家差距更大,甚至低于墨西哥、南非等發展中國家(35)劉燦雷、高超:《教育、人力資本與創新——基于“量”與“質”的雙重考察》,《財貿經濟》2021年第5期。。因此,我國應繼續落實高等教育改革,發揮其培養基礎研究人才主力軍的作用,同時也應關注高等教育結構的優化、質量的提高、就業機會的創造等一系列更深層的發展問題,確保高等教育高質量發展。此外,注重人力資本在企業減排中的重要作用,利用高級人力資本的引進提高企業生產效率,進而推動企業的綠色轉型發展,為實現綠色發展和“雙碳”目標提供人才基礎。另一方面,本文也發現人力資本的擴張對于企業污染處理能力的提高并無顯著影響。環境保護或污染治理涉及到優質公共物品的提供,政府可以在其中起到激活市場和彌補市場缺陷的作用。因此要政府進一步加大對綠色產業扶持力度,為綠色經濟發展奠定良好的產業基礎。企業也要努力促進企業人力和物質資本的協調升級,充分發揮人才在企業減排中的作用。最后,本文發現全社會綠色消費觀念的形成可以促進企業綠色發展,因此有關部門可以向社會積極宣傳“綠色低碳”的消費理念,激發消費者對環境和社會利益的關心,培養消費者的綠色消費態度,增強其綠色消費意愿,同時輔以建立綠色社區、綠色生活信息平臺等,以幫助消費者獲取綠色信息和開展環保運動,以此促進企業和社會的綠色轉型。
附注:感謝對外經濟貿易大學中國世界貿易組織研究院2022級碩士研究生張亞妮在本文數據以及參考文獻收集和整理方面所作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