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亞林
(河池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廣西 河池 546300)
國產電視連續劇《山海情》(原名《閩寧鎮》)是一部為建黨100周年獻禮的電視劇。此劇主要涉及寧夏回族自治區西海固地區生態移民和脫貧發展的大事件,通過吊莊移民、整體搬遷和在福建省無私幫扶下建設閩寧鎮的事件描寫,一方面描繪基層扶貧干部幫助西海固涌泉村移民的艱難過程,另一方面展現了東西部協作、對口幫扶的政策背景下福建對寧夏對口幫扶的深厚情誼。這部電視劇原先定名為《閩寧鎮》,后來改為《山海情》,顧名思義,是被幫扶的廣大民眾感謝黨和政府的山高水長的恩情,是感恩福建人民建設閩寧鎮的山海般的情義。它是對我國扶貧工程和事業真實而形象的記錄和描寫,也是對許許多多扶貧工作基層干部的整體表現和歌頌。此劇題材重大,內涵豐富,藝術創新,視野開闊。電視劇播出之后,迅速走紅,在豆瓣獲得高達9.4分的評價。此劇為什么會走紅?眾說紛紜,有的說這部劇真實,注重細節;有的說此劇使用方言,拉近了與觀眾的距離;有的說劇中起用了張嘉益、黃軒、閆妮、王凱、郭京飛、姚晨、黃覺和尤勇智等一群實力派演員;有的說此劇是用好的演員表演了一個感人的移民扶貧故事,等等。以上所提這些固然是《山海情》一劇成功的因素,但不是這部劇獲得全面好評的重要因素。這部劇獲得成功的更重要因素,是既弘揚了時代精神,又有厚重的文化底蘊。在時代主題的表達中,其做足了文化功課。此劇在文化、心靈和生態等方面滲透時代主題,打造了有文化厚度和政治高度的電視劇精品。
《山海情》是國家廣播電視總局“理想照耀中國——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電視劇展播活動劇目之一,也是扶貧題材電視劇的巔峰之作。著名文藝評論家仲呈祥認為,此劇“具有了扶貧題材高峰上的精神高度、渾厚的文化內涵、感人的藝術價值”[1]。它以文化觀念沖突為視角,突出了人們思想觀念、精神狀態和心靈性格的蛻變,從而揭示移民扶貧工程的最核心的價值。換言之,《山海情》這部劇是以新的時代農民主體成長、精神開拓、文化觀念沖突的和解為主線,反映物質扶貧、生態移民大事件中文化生態建設的可喜成果。
《山海情》主要描寫被聯合國認定為“最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寧夏西海固地區的扶貧故事。它記錄了在福建省全力幫扶背景下,扶貧脫貧國家戰略的典范工程——閩寧鎮,從無到有,從風沙漫漫、荒涼戈壁到生態布局、科學發展的過程。此劇在追求記錄真實的基礎上獨具匠心,在精神文化觀念和心靈蛻變方面展現了脫貧攻堅的立體形態。國家脫貧攻堅工程的宏大敘事話語,與西海固地區的民族文化話語、鄉土文化形態交織在一起,突顯了扶貧脫貧工作最本質的沖突。它揭示了農民的心靈狀態、精神和文化的前現代性與移民扶貧工作的深層次的沖突,從而彰顯了移民扶貧工程的深度和廣度。
國家現代化戰略與農民鄉土文化觀念的沖突作為《山海情》的主導線索,成為劇情發展內在的推動力。國家移民扶貧項目有相當的現實針對性,通過吊莊移民和整體搬遷,把不適合居住的涌泉村和眾多海吉縣農民遷移到土地平整、自然環境較為優越的玉泉營,開啟農民第二次創業和構筑家園的旅程。作為國家、政府主導的移民搬遷事件,它具有現代性特點。現代性體現在居住環境的統一集中性以及職業的分化、經濟規劃的現代理性、個體空間的自由流動等特點。這些與鄉土社會生產的自然狀態,居住的分散、隔絕狀態,觀念中安土重遷的文化慣性有著內在的矛盾。鄉土世界的熟人社會在走向現代的開放、流動世界時,那種文化的不適應甚至抗拒就以保守、頑固、堅守的姿態反映出來。涌泉村人在移民搬遷現代事件中,在國家主導的現代話語中,內在文化的沖突主要反映在對于政府主導的移民搬遷在協作、配合上不夠令人滿意。其表現形態之一是鄉土民眾內部思想分歧;其表現形態之二是鄉土民眾對政策的理解出現偏差和對封閉落后的鄉土生活模式的留戀。但經過政府工作人員的努力,鄉土民眾最終表現出對政府號召的積極響應??偠灾?,沖突最后得以解決,傳統鄉土觀念對現代思想的反應經歷了由懷疑、抗拒到適應的過程。
首先,對于是否走出涌泉村,年青人與中老年人思想分歧較大。剛開始,7戶村民怕吃苦,從吊莊玉泉營逃回了涌泉村,揭示了縣移民辦張樹成主任工作的主要內容和工作的難度。在勸返村民完成吊莊移民任務的過程中,涌泉村頻發事故:有李水旺和馬得寶、李水花等幾個孩子逃出涌泉村的事件,李水花逃婚事件。其中又有些小事件,例如,村民吃掉扶貧雞;又如,代理村長馬喊水與兒子馬得福開會處理從玉泉營逃回的村民卻遭到其他村民一致反對;再如,曾經的老支書支持孫子李水旺出逃,諷刺兒子李大有當逃兵沒有革命精神等。這些事件集中爆發,鋪墊了矛盾,傳遞了重大信息:涌泉村貧困的現狀和村民對扶貧移民的消極態度。以李大有為代表的部分村民在心里抵觸移民,他們一遍遍地敘述著玉泉營暗淡的生活和遭受的苦痛。馬得福的父親——代理村長馬喊水太了解這些村民了:他們固守貧困,等待救濟,害怕變動,不敢面對新的困難。與老一代村民頑固保守的心理相反,白麥苗、李水旺、馬得寶、楊尕娃、李水花幾個孩子卻想逃出大山,擁抱外面的世界。逃回和出逃這兩場戲很有象征性,值得細細分析。李水花不愿意他父親為一頭驢、一籃雞蛋就把她嫁給她不喜歡的人。她的出逃不僅是向往外面的世界,還有對這種貧窮的絕望和對婚姻的抗爭。白麥苗、李水旺、馬得寶、楊尕娃的出逃揭示了涌泉村打破封閉,走向開放的新生力量的出現。
其次,吊莊移民、扎根玉泉營后,涌泉村民在執行政府的發展經濟、脫貧致富政策時,其小農意識濃厚,影響了移民建鎮的進度。小農意識是在傳統的鄉土社會長期以來形成的穩定的觀念意識和習慣。在涌泉村民身上,小農意識主要表現為安于現狀的平庸思想、頑固保守的狹隘思想、宗族利益至上的血緣意識和安土重遷的穩定意識?!渡胶G椤分校瑥垬涑芍魅魏婉R得福的移民辦首先遇到的問題是把扶貧雞吃掉的李大有、從玉泉營逃回涌泉村的7戶吊莊戶。吊莊移民從表面上看是政府主導的搬遷,實質上反映的是如何面對村民的鄉土觀念和小農思想。而且吊莊移民和整體搬遷等扶貧脫貧工作進程各環節,總是與村民的保守思想、戀舊的鄉土意識的消除和現代意識的生長有關。換言之,吊莊移民、整體搬遷和閩寧鎮建設的前提是廣大村民思想的解放,落后觀念的破除和狹隘頑固的性格的改變。在吊莊移民的艱難過程中,在后續移民點閩寧鎮的建設發展進程里,小農生產者的傳統性和山區農民走向現代社會的困惑,一直或隱或顯地存在著。在凌一農教授傳授大家種植蘑菇技術時李大有嘲諷的口吻和觀望的心態、家長讓孩子們輟學出外打工時對白校長的狡辯和耍無賴、蘑菇市場價格走低時李大有燒毀自己大棚的盲目與沖動,無不顯示著這樣的道理:物質扶貧、生活改善的前提是農民思想、精神和心靈的改變。唯有農民思想精神上走向了現代化,農村現代化建設才有內在保障和可持續的發展力。
最后,整體搬遷時,在重新認識鄉土文化、鄉土情結,在新形勢下重新詮釋家族文化和鄉土文化之根的含義情況下,涌泉村的所有人開始對國家政策、政府舉措有了全面理解。李老太爺等老人寧愿生活在風雨飄搖的涌泉村,也要為先人們守住墳墩的堅韌和愚孝,作為鄉土文化內層,是傳統的積淀。他們對整體搬遷的抗拒,不是抗拒美好生活,不是對政府的不理解,而是文化的慣性起作用,更是對精神家園喪失的恐懼。只有把發展壯大家族、鄉土文化的根扎在未來,才能使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接通,整體搬遷需要在文化上融合鄉土文化和現代文化。在移民項目中,整體搬遷是最后一里的路程,卻也是最艱難的工作。整個村莊全部遷移遭逢最深層也是根本的問題是人們對精神家園、家族和鄉土的文化之根去留的探詢。面對整體搬遷,李老太爺一方面認同年青一代人創造新家園的行為,認同政府發展涌泉村的政策和舉措;另一方面他又堅持認為他們老年人守土有責,有留守傳統家園、衛護家族之根的使命。馬得福觸碰到的是李老太爺們最強烈的家園意識和最堅韌的鄉土傳統文化性格。這也意味著奔赴玉泉營的吊莊移民眾人實際上受到涌泉村李老太爺們精神、情感和心理強力的影響,玉泉營建設、涌泉村整體搬遷最后要解決的是精神家園和鄉土文化之根的建設問題。馬得福最終把涌泉村整體搬遷事件詮釋為家族文化之根的延展與壯大之舉。文化之根一頭牽連著歷史,更重要的一頭關聯著年青一代的發展。文化傳統和家族鄉土文化的根是發展的,在政府主導的涌泉村整體搬遷事件里,涌泉村迎來第二次生命創造的契機。發展的理念和現代意識強力地賦予鄉土觀念、傳統文化精神新內容和新形式。也可以說,《山海情》在發展觀念中不斷喚醒傳統文化的現代意識。
《山海情》把文化沖突、心靈蛻變和精神成長作為扶貧工程主要驅動力,讓西海固地區脫貧致富的發展道路落實在觀念轉變、精神擴大、心靈豐富的實踐里。人們經濟的改善總是伴生著觀念的變化,移民扶貧的惠民工程的最大亮點,是政府主導的工程強力促使農民小家意識、封閉狹隘的鄉土觀念迅速瓦解,而農民精神的覺醒也就預示著移民致富水到渠成。
《山海情》一劇題材厚重豐富,幾乎可以涵蓋中國脫貧攻堅道路的全部內容:東西協作、移民搬遷、生態建設、發展生產、養殖種植、勞務輸出、技術引進、科技扶貧、教育扶貧等等。但是此劇的敘事方式打破了慣例,在宏大的國家戰略題材中找到文化啟蒙、精神心靈成長的切入點,深化了移民扶貧思想的深度和文化高度。劇本緊緊把握著移民扶貧工程的精神、文化建設方向,把移民扶貧的生活建設下沉到精神觀念、思想文化的改變與建設的層面。從1992年開始的吊莊移民到2016年閩寧鎮全面建設,以涌泉村為代表的村民經歷了嚴峻的文明思想與愚昧保守觀念相沖突的現實,走過了從前現代到現代化、文化與心靈蛻變的艱難道路。此劇在移民扶貧工程里的主旋律,深埋了民族文化心理、國民性探索和思考的主題。2021年出現的這部電視劇在某種程度上繼承了1980年代的啟蒙特征,甚至可以說延伸和深化了思想啟蒙、文化啟蒙和文學啟蒙遺產。
1980年代的中國文學在寬泛意義上講,是啟蒙文化思潮下發展的文學主題與藝術表達形式的文學,是20世紀的特殊啟蒙階段的文學,包含了“啟蒙文學”和“文學啟蒙”兩個方面。此處所謂的“啟蒙文學”不是文學潮流或者文學流派概念,而是1980年代中國文學的總體特征之一,而“‘啟蒙文學’,就是作為啟蒙工具的文學:文學直接承擔起批判國民性,喚醒愚昧的民眾、宣傳先進的科學民主思想等社會的和政治的作用”,“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等則可以視為其繼承者”[2]10。而1980年代中期以后,作為啟蒙工具文學的“啟蒙文學”最終被“文學啟蒙”的核心代替了。
季紅真把1980年代中國新時期文學的某方面主題概括為“文明與愚昧的沖突”[3]153。這種主題在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中不斷出現。愛情走出愚昧的主題、農村走向城市的精神突圍主題、凝滯落后的鄉土精神批判主題、教育的神圣憂思、工業改革的思想困境表達,都是中國四個現代化方案實施中的思想啟蒙、文化啟蒙和政治啟蒙的內容。《山海情》反映的是在發展滯后的時間里,中國落后地區的經濟、文化、思想甚至政治的啟蒙運動。《山海情》題材的豐富性就蘊藏在這些啟蒙話語和國家政治話語的對話中,它們既是對1980年代啟蒙思想的響應,又在新的時代文化環境、政治氣氛中賦予啟蒙新使命。李水花那被包辦的婚姻和被貧窮扭曲了的婚嫁方式喚起了人們對張弦主編的電影《被愛情遺忘的角落》的記憶。孩子們對外面世界的向往、楊尕娃和馬得寶先后逃出涌泉村的故事以及早先出走山村一直未曾回來且生死難料的楊尕娃爸爸的故事,都涉及鄉村農民的心靈苦悶和精神突圍的主題。這一主題可以被認為是路遙小說《人生》《平凡的世界》中的高加林、孫少平等人物故事主題的延續。涌泉村在1990年代還那么閉塞,幾個孩子對火車的驚奇以及對火車運行的外面世界充滿的期待,讓我們仿佛再次讀到了鐵凝1980年代的那篇優美而沉重的小說《哦,香雪》。當福建幫扶的單位接受玉泉營的移民去福建打工時,金灘村學校的在校適齡學生,一個個被家長強行輟學。白校長苦口婆心地勸說,與家長較量,甚至到教育局傾訴。像他那倔強的身影和對教育現狀的憂思,我們在張藝謀的電影《一個也不能少》中曾經看到過。而最后整體搬遷故事中,李老太爺要為祖先守住墳墩的誓愿,那直面苦難而寧死也不愿離開鄉土的執著,與1980年代鄭義的小說《老井》中老井村人的頑固打井如出一轍。
《山海情》以宏闊的視野,在主流政治話語中建立了啟蒙話語,與1980年代啟蒙思想建立了聯系。作者特意把移民扶貧的宏大敘事放在民族文化深層去思考,以突出此劇文化啟蒙的深層內核。從民族文化心理層面看,在鄉村民眾當代啟蒙的文化地層上,扶貧移民故事有了文化的深度和社會歷史的廣度。此劇中的政治話語有兩個向度。一是主流政治事件對整個劇作題旨的主導作用。此劇對國家扶貧脫貧攻堅工程的記錄、藝術表達,創造了一個主流意識形態文化的文本。二是脫貧攻堅工程本身溢出了一種政治啟蒙話語。我們的啟蒙觀念來自于西方的啟蒙運動,西方的啟蒙運動張揚理性主義,擴張思想解放運動。張光芒在談論中國的啟蒙運動時,一方面看到啟蒙運動中有政治層面的啟蒙運動“與政治糾纏不清”[4]35,啟蒙有“政治化傾向”[4]37。另一方面他極力剝離啟蒙與政治的關系。實際上,就理性主義和思想解放層面而言,啟蒙對思想的照亮,必定涉及政治觀念、政治意識和政治理論方面的內涵,因此,政治啟蒙的概念是成立的。中國現代文學中政治啟蒙話語實踐早就匯入現代中國民族救亡的政治和階級解放運動中。在1930年代的左翼文學和1940年代的解放區文學中,政治啟蒙首先是文學運動,它成了政治啟蒙的核心內容。階級意識覺醒、無產階級革命主體的形成、抗戰中民族主體的張揚,構成了文學的政治啟蒙的主要內容。當然,《山海情》中的政治啟蒙話語主要指吊莊移民、整體搬遷和建設閩寧鎮過程中農民科學精神的出現和家國情懷的張揚,即現代公民的政治覺悟和公民意識的確立。確切地說,村民在一場政治運動或者說政治事件中獲得了對政府的信賴、對國家的感恩、對現代社會發展模式的學習和接受。它既指對政府政策的擁護,又指內化的政治情懷、情感和態度。從思想解放、培養政治意識方面而言,《山海情》與1980年代啟蒙的文學一脈相承,但它有別于1980年代改革文學中改革英雄的政治意識和民族責任感的政治啟蒙內涵?!渡胶G椤逢P注的是一群平凡的農民享受政策紅利在創造新生活過程中的當代政治教育事件。
由此而言,《山海情》在許多思想內容方面對1980年代中國文學的啟蒙思想進行了呼應,其啟蒙思想無論是對應著傷痕文學、反思文學還是對應著改革文學,都只是對啟蒙題材共性問題的探索。但它畢竟是在國家扶貧戰略里思考文化、政治和經濟啟蒙的,同時它面對的是1990年代和新世紀的文學環境。所以《山海情》中呈現的啟蒙思想和表達形式是對1980年代啟蒙文學思想的延伸和深化。此劇中啟蒙思想和表達形式潛藏在宏大的國家政治話語里,表達方式采取了多話語復合形式。換言之,政治為其表,文化啟蒙為其里,事件和人物行動首先服從于主流政治話語,題材和問題則有了思想文化、精神向度。而且由于有國家政治話語的支撐,在時代變遷里,啟蒙問題有了新時代特點,少了1980年代啟蒙文學的凝重、悲劇氣氛,在結局的大團圓里演繹著新世紀的啟蒙新篇章。
《山海情》值得關注的是其探索了一種表現大場面、大工程和宏大題材的寫作方式,即對人物心靈史的深入挖掘。作者立足心靈史、人物性格成長描寫,把偉大的移民、扶貧大事件寫得有聲有色,在人物心靈層面表現移民和扶貧的艱巨性,悲壯而合乎歷史邏輯。此劇編劇王三毛說:“我們決定用文學的表達、文學的力量,寫出100多萬吊莊移民的心靈史,給時代一個交代,給后人一個記錄。”“這回不寫變遷史,寫100多萬吊莊移民的心靈史?!盵5]記錄和表現時代,為脫貧攻堅偉大工程立傳,留下史的敘述,這是此劇的核心目標,也是“理想照耀中國”電視劇的必然要求。在如何表現時代和記錄大事件,形象地反映人類史上最波瀾壯闊的扶貧事業之時,作者別出心裁,從人物命運、個人心靈和思想精神蛻變的艱難歷程中,把偉大的扶貧事業落實到人民的物質和精神需要層面,揭示了扶貧、移民工程的歷史必要性和現實必然性。在宏大敘事的視野中,重點關注扶貧和移民的歷史進程以及與之相應的重大事件,繪就了脫貧攻堅、生態移民的偉大藍圖,記錄了這一個偉大的歷史,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歷史軌跡。此劇最引人注目的是對人物的塑造,對人物心靈的探索。作者對人物思想的動搖與堅守的深刻把握,對人物性格中守舊與開放復雜形態的探尋,對人物命運的波折與通達的精細準確描寫,為吊莊移民、整體搬遷和精準扶貧發展的宏觀歷史注入了細致、深刻的現實內容。
《山海情》以人物心靈史的描寫為核心目標,不僅展現了脫貧攻堅、移民發展的偉大成果,還為脫貧攻堅題材的藝術表達探索了一條新路。它是以人物心靈史寫作為經,以100多萬吊莊移民的發展史、變遷史為緯。大事件和現實問題不僅是人物心靈表現、性格塑造的背景、環境,也是整部劇的發展節奏和階段。人物心靈和命運在事件和問題中得以呈現,因此,人物的精神、觀念的復雜狀態和蛻變轉型過程具有了社會的現實內容,從而讓偉大歷史心靈化、個體化和精神化并具備特別的審美價值。劇中有如下的歷史時間和歷史事件敘述:1991年開始吊莊移民,1996年移居地玉泉營通電,2002建設閩寧鎮,2004年解決建鎮過程中的結構性困難,2005年整村搬遷完成,2016年閩寧鎮和原來的涌泉村全面發展。發展史、變遷史的節奏敘述,了了分明。但這種發展和輝煌成果又是由一群從大山里走出的村民造就的,由從上而下各級政府大力關懷而造就的,由意志堅強、信仰堅定不渝的扶貧干部努力促成的,同時也是大批福建幫扶專家、領導無私奉獻的成果。
劇中人物既有群像展現,又有集中的個體性格塑造。從人物群像來說,劇中人物可歸為如下三類:一類是馬得福、張樹成等移民扶貧干部;一類是以白麥苗、馬得寶、李水花為代表的新一代農民;一類是以馬喊水、李大有為代表的老一代農民。馬得福和李大有,是伴隨著吊莊移民、閩寧鎮建設始終的代表人物。馬得福由一個剛從農機學校畢業的青年成長為一個有經驗、有熱情、更有信念和情懷的扶貧干部。他把政府惠民的政策、黨和國家關愛西海固的暖意滲透到廣大民眾心中,體現了黨執政為民的形象。李大有從抗拒吊莊移民到最后盡享移民紅利,與兒子媳婦一起匯入建設閩寧鎮、大步奔小康的歷史洪流中。老一代農民的生活世界在移民扶貧的大事件面前被打開,作者更加注重揭示他們心靈的蛻變過程,描寫他們因個人因素艱難跟上時代的蹣跚步伐。
村原黨支部書記的兒子李大有在涌泉村既有威望又有復雜的思想劣根。他的心靈歷程既有個人的特殊性,又有豐富的社會歷史內容。吊莊移民時他消極;種植蘑菇時他觀望;蘑菇市場低迷時他絕望,燒毀大棚走極端;移民建鎮成功后他緊緊地跟著兒子服務于閩寧鎮,思想躍進,跟上了時代步伐。他既有著農民的目光短淺、害怕吃苦、功利心強、不見兔子不撒鷹的狡猾等特點,又有著精明、坦率、厚道的一面。他的心靈歷程可以用抵抗、懷疑、熱愛來概括。此劇緊扣著他對吊莊移民、建鎮發展的心理反應,表現他在逃離玉泉營時既有懷念故園的心理,又有面對陌生環境的恐懼因素。他把吊莊移民看作一勞永逸的美好畫面,對陌生環境和吃苦沒有心理準備,眼界狹小,小農意識濃厚。在玉泉營種蘑菇時他觀望,投機取巧,寧愿買拖拉機跑運輸,也不愿意接受種植蘑菇這種新事物。懷疑心理和追名逐利的小心思使得他在發家致富的路上總比別人緩慢。追求美好生活的他,卻總游離于扶貧脫貧的偉大工程之外。李大有對吊莊移民、扶貧脫貧的態度代表了不少村民的態度。最后閩寧鎮最終建成和地方特色產業發展起來后,李大有們才一心一意地擁抱新生活。劇中,鏡頭一直關注著李大有的步伐,展現著他打開心靈的艱難歷程。創作者把李大有的成功與否歸因于他的個人心理打開程度。吊莊移民工程的艱難歷程和融匯其中的歡樂和痛苦,都溶解在李大有的心靈秘密中,李大有形象可以這樣概括:他是一個蹣跚地走在扶貧脫貧道路上的農民。
白麥苗和李水花這兩個年青女性的個人世界的展開和個人命運的發展,演繹了移民扶貧時代洪流中女性命運的悲歡離合,揭開了她們走出封閉、貧困、落后大山,走向外面世界、走向未來的序幕,歌頌了新時期山區女性追求理想和改變命運的堅強意志。李水花的命運非常典型。她抗爭婚姻、與命運作斗爭的主線一直貫穿在此劇始終。李水花的命運三部曲為:第一部,悔婚逃婚后卻無可奈何嫁人;第二部,接受命運,丈夫受傷致殘,只能苦命掙扎;第三部,響應吊莊移民,活出了風采。嫁給不喜歡的人她認命了,丈夫的傷殘卻徹底把她推向深淵。此時對李水花而言,貧窮和苦難將伴隨她一生;她那好強的個性,在貧窮和災難面前毫無用處。在吊莊移民工程實施之前,李水花的世界沒有光明。吊莊移民扶貧工程是改變涌泉村乃至海吉縣眾多村民的希望。對于李水花而言,改變命運、改善生活、戰勝災難尤為迫切。她敏銳地捕捉種蘑菇的脫貧機遇,后來又與時俱進辦超市,從鄉村辦到城鎮。命運的繩索被她奮力地掙脫了。她與殘疾的丈夫過上了美好的生活。在這里,女性抗爭的不僅是貧窮和落后,還有女性的命運。李水花是積極理解、擁抱國家扶貧工程的典型人物。她從苦難的人生泥坑中跳出,積極響應政府號召,活出了新時代女性的生命風采。作者在她的身上發掘的不僅是生活的改變,而且更主要的是命運的改變,是她心靈和精神的變化。她的生命風采和自強不息的奮斗精神,為移民扶貧偉大工程的理想性作了美好的注腳。從苦難悲情到人生飛揚,作者把李水花生命能量釋放的光彩和個人命運演進的傳奇性注入國家主流話語中,李水花故事成為扶貧工程的成果,也是最亮麗的風景。作者沒有脫離核心故事來集中塑造李水花。李水花的心靈史是在她那三部曲的行為、動作和精神狀態中顯現出來的。女性的命運在新時代參與國家大事件的過程中改變,女性的地位與尊嚴在新時代顯著提高。
此劇每個人物的故事雖然散落在移民扶貧的大事件中,人物的故事和性格命運的發展卻是脈絡分明,詳略得當地展示著。張樹成主任最初因為工作被縣長批評,后來卻成了馬得福革命工作的引路人。他還用生命譜寫了基層扶貧干部的壯麗篇章。馬得寶小時任性,年青時不理解哥哥馬得福,后來終于在扶貧工程中醒悟,成為閩寧鎮生意場上的風云人物。悶栓、李水旺、楊尕娃等人的命運都與他們心靈狀態和性格變化一起在劇中合乎邏輯地表現。人物心靈和精神的飽滿,讓移民史、村莊史的時代記錄中有了人性的溫度,有了個性的特色,有了精神文化的厚度。
《山海情》是反映脫貧攻堅、移民扶貧工程的典范之作,在藝術方法和思想內容方面都有突出特點。尤其是它對于移民扶貧這一政府主導工程的表現有明顯的示范作用:把生態文明與經濟建設統一,打造利于子孫后代的、符合時代潮流的、可持續發展的農村和農業工程。
移民扶貧首先要解決的是“貧”字問題,涌泉村原來也有小規模的扶貧舉措,比如讓村民養珍珠雞,但是人們對扶貧沒有信心,李大有居然把政府幫扶的珍珠雞吃了。這時的涌泉村落后閉塞,經濟凋敝;山高坡陡,交通不便;土地貧瘠,物產不豐;地處偏遠,水源貧乏。吊莊移民和整體搬遷才是改變涌泉村經濟貧困和生活艱難的希望;離開涌泉村,扎根玉泉營,內生外聯才是涌泉村人脫貧的正確道路。從經濟脫貧方面考量,政府用吊莊移民乃至整體搬遷徹底解決西海固地區發展問題,政治的正確性和搬遷移民的必要性突顯了出來。
從涌泉村的移民搬遷到整個玉泉營建設,到最后閩寧鎮的全面建成,可以看出,政府立足于脫貧,著眼于未來,打造著一個可持續發展的、跟上世界潮流的現代生態農業的典范工程。在篳路藍縷的扶貧脫貧過程中,把先進的農業發展理念規劃進這一偉大事業中。與同類扶貧脫貧作品相比,《山海情》規模宏大,人物塑造個性鮮明又不乏群體雕像。更可貴的是它講述扶貧脫貧故事時立意深遠,理念先進,政府的決心和遠景謀劃的偉大思想清晰可見。故而此劇以扶貧脫貧、發展經濟改善生活的經濟建設為主要事件,卻在生態建設、人文和諧的深層內容上做文章。
首先,從玉泉營、閩寧鎮的建設看,生態農業一直是政府主導的核心。搬遷地的農業出路首先從解決農民生活難題的種植蘑菇開始,繼而隨著閩寧鎮的建設,現代先進的農業基礎設施建設逐漸鋪開,農業區域向小城鎮飛躍發展,最后發展出適合寧夏地區的葡萄特色產業。以涌泉村為代表的海吉縣移民搬遷工程一開始就向著現代農業方向發展,在生態理念、城鎮化思維、特色產業探索中打造出“把握時代脈搏,構筑精神家園”[6](國家廣播電視總局黨組書記、局長聶辰席語)的新型農業典范。2016年,下一代孩子們回到曾經貧窮的涌泉村,馬得福、馬得寶和楊尕娃、李水旺夫妻也跟隨著回來。他們發現昔日大家想要逃離的窮山溝,這時已經變成了塞上江南。產業特色化、自然環境更加優美、城鄉布局更加合理、農業良性發展、生態農業的可持續發展觀念成為扶貧、脫貧工程的頂層設計,顯示出黨和政府對扶貧脫貧事業規劃的大格局、大胸襟。
其次,從寧閩兩地的友情看,政府對農民的恩情是《山海情》文化生態的主要內容。與同類題材的作品相比,此劇描寫、記錄扶貧脫貧、移民搬遷工程視野開闊,人文底蘊深厚。它著重從三個方面或者說從三方面力量展示扶貧脫貧、移民搬遷工程建設的艱巨性。它以福建和寧夏兩省區的東西2 000多里的跨省區協作為一條主線,重點展示張主任、馬得福等基層移民辦干部嘔心瀝血為人民辦事、奉獻自己甚至犧牲生命的平凡而偉大的事跡;它同時細致刻畫以涌泉村為代表的廣大民眾篳路藍縷開辟玉泉營和建設閩寧鎮的群像。福建對口支援寧夏可謂不遺余力,農業專家凌一農教授不僅無償傳授蘑菇種植技術,還為蘑菇銷售出謀獻策;他不光讓大家種出蘑菇,還要在成本上保證蘑菇有市場競爭力;他反映問題,尋找官方資源,使得小書記找大書記,大書記找主任,主任找秘書長,最終以民航客機行李艙運輸的方式實現降低成本。福建接納玉泉營大批年輕人務工學習,培養了一批像白麥苗這樣的眼界開闊、頭腦靈活、能力突出的年輕人。山海同天,血脈相聯,此劇立體地反映了中華兒女在抗擊貧窮、脫貧致富的進程中團結協作的動人景象。山海一般的恩情既指玉泉營民眾、閩寧鎮居民對黨和政府的感恩戴德,又指感恩于不遠萬里來到寧夏無私援助的福建省領導、專家和人民。此劇潛藏著施恩與報恩的傳統文化模式,構筑了政府、群眾和同胞間的風雨同舟、和諧共生的命運模式。傳統的仁義文化和感恩心理浸透在眾多人物血脈中,使得“《山海情》具有了扶貧題材高峰上的精神高度、渾厚的文化內涵、感人的藝術價值”[1]。此劇在人文和諧層面,發掘了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的文化傳統,揭示了民眾對政府充分的信賴和擁戴,對遠方親人援手之德的感念之情。
最后,農民精神蛻變和觀念進步構建了農村新型的社會關系、發展理念。此劇所描寫的扶貧脫貧、移民搬遷工程,不僅在描寫運動的規模上遠遠超越其他同類作品,在人物塑造細節把握上它更加用心,其中一個特點是把人物心靈和精神納入扶貧脫貧范疇。精神、心靈層面脫貧不單指脫貧工作中給農民輸血造血,授給“捕魚”的技能,還指從精神、心靈層面打破農民封閉的觀念、狹隘的小農意識,在現代化的新型農村建設中讓農民具有現代發展觀念和生態意識。脫貧致富的過程是農民新的主體塑造過程,也是農民對文化之根、家族之血脈的重新思考過程。100多年前,李家先人收留了馬家先人,恩德深厚。而今,馬喊水、馬得福父子極力讓整個涌泉村擇善地居住,打造富庶安康的涌泉村,報答李家人的深情厚誼。李老太爺對先人家園、墳塋的頑強堅守,是對家族之血脈、文化之根的堅守。但馬得福最終讓李老太爺理解到,根的一頭連著祖先,另一頭連著后人。只有扎根于后人,根才會更發達。涌泉村人雖難離故土但終于還是遷移了,他們走出了封閉和狹隘,整個家族文化也得以更新。新一代干部馬得福成長起來了,老一代的李大有等人終于跟上了時代的步伐,李水花、白麥苗、馬得寶成了各行各業的領頭人。涌泉村人的思想觀念、精神狀態、心靈內容和人生境界躍上了一個新臺階。
從精神文化層面看,在農業發展的生態遠景里,在閩寧協作模式中,《山海情》充分發掘題材空間,在經濟發展主體事件中,立體地展示中國這場脫貧戰略整體部署和實施方法。在生態理念指導下,經濟發展模式更具有可持續性,農民的家國情懷滋長,農民的心靈日漸開放,精神一天天健旺。經濟、心靈、精神和家國情懷的良性互動,展示了脫貧工程的豐富內涵和寫作的創新程度。
《山海情》不同于一般電視劇的敘事策略,創作者從文化觀念切入主流事件,立足于啟蒙話語,把人物精神和心靈成長作為藝術內在支撐點,使得此劇具有豐富的內涵和特別的視野。制片人侯鴻亮提出“平民視角、國家敘事、國際表達”的目標;創作者們重點對普通人的生活描寫、個體心靈的深入細致發掘、人物精神和文化觀念的蛻變作了合理性表現,在細節和普通人性格成長史、人物心靈史里透視國家移民扶貧工程的真實意義。所有這些顯示了此劇題材的廣度、藝術的深度和思想的高度。《山海情》在國際視野里,用經濟發展模式與生態觀念相結合的方式,對中國扶貧脫貧、移民搬遷的偉大工程作了中國式的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