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大學法學院 高曈
根據中國互聯網協會發布的《中國互聯網發展報告(2021)》,截至2020年底,中國網民規模為9.89億人,互聯網普及率達到70.4%,特別是移動互聯網用戶總數超過16億[1]。互聯網的快速普及,一方面推動了互聯網經濟的迅速發展,另一方面也因為其開放性、虛擬性和技術壁壘等特點而誘發了新型網絡犯罪。根據最高檢第一季度發布的數據顯示,利用網絡實施犯罪的人數為51800人,同比上升39.9%[2]。這些新型網絡犯罪在網絡和現實社會造成惡劣的影響,嚴重破壞社會生活秩序,危害人民群眾身心健康和生命財產安全。
保障網絡安全日益成為社會經濟長效發展的重要基礎。最高院、最高檢、公安部、司法部(以下簡稱“兩高兩部”)專門出臺相關司法解釋、“斷卡”行動會議紀要,下發指導性案例及編印執法辦案指導手冊,希望通過具體明確的政策和實務指引,對網絡犯罪予以精準打擊和規制。然而由于網絡犯罪新類型及時應對難、追蹤難、定性難等特點,我國在對網絡犯罪的打擊成效難有突破。
目前研究重點聚焦于具體個罪的疑難點,忽視了從整體組織結構視角的分析,也并未進一步從整體犯罪結構分析其內在作用機理[3]。吉登斯在《社會的構成》中提出“結構二重性”理論,即行動和結構二者的構成過程并不是彼此獨立的兩個既定現象系列,而是體現著一種二重性,指出結構“既對行動具有制約性,又同時賦予主體以主動性”[4]。所以,犯罪行為推動犯罪組織結構的形成和變化,同時犯罪組織結構對犯罪行為也有制約作用。網絡犯罪團體性突出,共同犯罪人數占比達61.7%[5],研究犯罪行為打擊對策,離開犯罪結構僅談論犯罪行為具有片面性,打擊效果也是有限的。
因此,本文試圖從組織結構這一關鍵視角出發,基于典型網絡犯罪裁判案例,分析網絡犯罪的組織結構特點及打擊難點,并據此提出精準打擊網絡犯罪的對策建議,以期維護網絡安全,保障社會經濟持續穩定發展。
傳統犯罪一般以“單獨犯罪為主要犯罪樣態,共同犯罪為例外”。在互聯網犯罪分工進一步細化的當下,網絡犯罪樣態發生顯著嬗變,逐漸以“共同犯罪為主要樣態”。據中國司法大研究院調查顯示,五年來全國涉信息網絡犯罪案件共涉及66萬余名被告人,平均每件案件涉及被告人數約為2.4人,其中3人及以上的共同犯罪案件占比為9.5%[6]。互聯網信息技術的發展推動網絡犯罪樣態升級,技術端、宣傳端、支付結算端、網絡犯罪正犯端等各部分缺一不可。相比于傳統犯罪團伙成員分工清晰、以緊密型和半緊密型結構居多,網絡犯罪共同犯罪內部以松散結構為主,犯罪組織中沒有嚴格的組織者、領導者與實行者的劃分,組織領導指揮者和中層人員存在既組織指揮又參與違法犯罪行為的實施的情況。除家族式網絡刪帖團伙,網絡水軍組織更多采用橫向組織結構,而縱向結構的惡勢力組織中組織者更多承擔召集人而非領導者的角色[7]。
傳統犯罪組織里領導層和被領導層之間具有較強人身依附關系,而網絡犯罪組織并未體現上述特點,其內部組織趨向雇傭關系,人身依附性減弱,參與主體的流動性增加。網絡犯罪組織參與主體類別(按人身依附性由高到低排序)為:第一類是社會關系型,共犯雙方在犯罪前具有現實社會關系,主動自覺合作經投資進入組織充當組織者、領導者或介紹進入擔任重要角色。第二類屬于誘騙或強迫加入型,上層管理人員對誘騙或強迫加入的新人人身控制強硬程度極大,強化人身依附性。第三類屬于雇傭型,即按照工作任務完成數量給付工資,例如出賣銀行卡、電信卡,協助完成支付結算、業務員或技術人員等,進入退出相對自由,且為適應網絡犯罪“以一對多”的特點,招聘人數增加,領導層對組織內部的控制力減弱。數起網絡惡意索賠案件中組織領導者在線上指揮,對于參與違法犯罪活動的部分成員姓名、年齡等基礎信息一概不知,領導者對眾多下線人員的基本情況并不知曉,其他時間不存在互相聯系的情況。
各犯罪團伙之間犯罪協作成為趨勢,使得網絡犯罪在嬗變過程中并非如傳統犯罪“單團隊作戰”,而是形成網狀形、聚合射線形和鏈條形結構。新型網絡犯罪和其他個體或犯罪集團之間存在協助關系。在宣傳推廣、信息供應、工具供應、技術支持、支付結算等關鍵環節關聯大量黑灰產,形成了復雜的生態體系。不同種類犯罪團伙在細致分工下外部關聯性明顯加強,關鍵實行行為的中心地位不似之前重要,幫助行為的重要性上升,整體呈現去中心化特征。例如黃某等人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一案中,明知他人利用信息網絡實施違法犯罪活動,仍以幾千元不等的價格成套出售銀行卡(每套包括U盾、密碼、銀行卡)給專業販卡團伙,被用于為他人違法犯罪活動提供支付結算幫助①。同一類犯罪流程上的各行為被切割成若干環節,各環節和層級協作共生,打破了傳統犯罪的單一性和完整性[8]。
根據上述案例分析,本文認為網絡惡勢力犯罪精準打擊難的一個重要因素是組織結構內部扁平化趨勢和外部關聯性趨勢增強,因而其打擊難點主要表現在以下三方面:
(1)網絡犯罪鏈條銜接的團伙內外部結構松散,打擊方式受限。傳統犯罪組織結構通常為嚴密的分工結構,成員人身依附性大,聽從領導者和組織者的命令,因此打擊方式可采用底層追蹤方法或直接打擊領導者方法摧毀犯罪團伙。然而新型網絡犯罪往往是數個團伙鏈條式銜接完成,內外部聯系松散,人身依附性差,增加網絡犯罪打擊難度。實務中近年特別是2020年10月“斷卡”行動以來,幫信罪成為各類刑事犯罪案件中排名第三的犯罪,僅次危險駕駛罪和盜竊罪。幫信罪作為網絡各類犯罪的下游犯罪,起訴和裁判數量遠高于這類實體犯罪。這類幫助行為的打擊對于網絡犯罪實行行為而言打擊力度弱,團伙之間聯系松散追蹤難度大。其次,主體網絡犯罪團伙領導者、組織者扮演召集人的角色,即使控制住召集人,召集組成員可能流動到其他召集人處,形成新的犯罪團伙,打擊方式實施受阻。
(2)網絡犯罪內部結構扁平化,參與網絡犯罪團伙人員背景復雜化,追蹤難度增加。基于互聯網的開放性和虛擬性,網絡犯罪團伙內部成員流動增加。除卻組織者、領導者和部分固定的積極參與者,其他非固定的參與者退出后在網絡上難以追蹤。網絡犯罪成員包括兼職學生、社會閑散人員還有公司上班白領,社會身份復雜,通過完成網絡任務賺取額外收入,參與了犯罪團伙的犯罪行為,卻并非傳統意義上的其他參與者,但在論及對犯罪結果的貢獻上,“一對多”現象導致這些其他參與者幫助行為對最后的犯罪結果的實質貢獻甚至超過正犯行為[9]。然而這類非固定的參與者在完成任務后可任意退出,退出后如果注銷賬戶,便很難找尋到蹤跡,真實的個人信息更是無從得知,即使能追蹤到個人,司法機關在認定是否構成犯罪時存疑。因此,對于打擊這部分流動且共享的違法犯罪行為幫助者上存在難點亟須解決。
(3)網絡社會控制薄弱,整治徹底性受挫。美國犯罪學家特拉維斯·赫希(Travis Hirschi)在1969年出版的《少年犯罪原因》一書中認為,任何人都是潛在的犯罪人。個人和社會的聯系,可以阻止個人進行違反社會準則的越軌與犯罪行為。當這種聯系薄弱時,個人就會無約束地隨意進行犯罪行為,因此犯罪就是個人與社會的聯系薄弱或者受到削弱的結果[10]。因互聯網的虛擬性和技術壁壘。網絡犯罪分子在互聯網上受社會控制、道德約束程度遠弱于傳統社會。“專組”和“特殊平臺”成為規避監管的犯罪場所。另外,網絡犯罪鏈條化和去中心化后,犯罪構成被分割,追蹤和犯罪認定難度增加。以支付結算為例,被害人將受騙資金通過匯聚到各類合法的銀行賬戶或個人第三方支付賬戶收款碼碼池,跑分員為他人進行代收款,再轉款到“第四方支付平臺”賬戶,再由“第四方支付平臺”通過地下錢莊、虛擬貨幣等方式匯入上游犯罪團伙賬戶[11]。簡短的操作行為分割成四個環節,每個環節有專門責任的參與者,既逃避偵查,防止犯罪資金鏈條被切斷,又使得傳統該犯罪構成被打破,呈現出碎片化的復雜結構[12]。
公安部、最高檢、最高法在面對網絡犯罪高發態勢下,聯合發布系列指導案例,懲防結合、全鏈條打擊、嚴防新型犯罪,鏟除網絡犯罪滋生發展土壤,建立網上網下一體化打防管控模式,綜合施策推動協同治理。圍繞網絡犯罪的組織結構特點,提出針對網絡犯罪行為的三點細化打擊對策,以期利用犯罪結構限制犯罪行為。
針對網絡犯罪組織內部結構松散、外部聯系加強的特點,需要從打擊對象和打擊范圍兩方面出發,做到“兩個嚴密”,一是嚴密打擊對象范圍,二是嚴密用以規制的法網。
(1)打擊對象范圍產業鏈化。主要的犯罪實行行為應將其放在整體產業鏈中看待,僅打擊某一類犯罪并不能起到遏制局面,反而會促使上下游違法犯罪團伙會協同新的犯罪團伙形成新的犯罪鏈條并轉入更隱秘的平臺。面對鏈條式犯罪,繼續深入貫徹“打深打透”要求,深挖案件線索,通過易被抓獲的幫信罪成員追溯至上游網絡各類犯罪或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犯罪成員,將打擊成果成效擴大,多方打壓,將鏈條上的銜接點逐個擊破。
(2)行政和刑事處罰措施規制銜接,貫徹落實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利用信息網絡實施犯罪行為是當前辦案重點,嚴打之下網絡犯罪團伙和涉及網絡犯罪的人員應區別對待。部分參與網絡犯罪的初犯、偶犯、被脅迫或蒙騙的成員實施的行為情節輕微,放任這部分違法者易助長不正之風,而強行處以刑罰處罰則違反罪責刑相適應原則。此時,由行政機關對未達到刑罰標準的違法行為處以行政處罰,能夠有效彌補刑罰不足,遏制違法行為發生,不失為良策。實體銜接上堅持“一事不再罰”原則,對于法院未追究刑事責任的行為人,行政機關可以依照《治安管理處罰法》等規定予以處罰。程序銜接上加強案件移送程序規定,緊密行政機關和司法機關的合作關系,建立信息共享平臺,對案件集中治理并將協作打擊網絡犯罪常態化,既突出打擊重點,對于組織者、領導者、骨干分子和涉事公司主要負責人等從重處罰,也對初犯、偶犯和犯罪情節輕微的行為人予以從寬處罰。
網絡犯罪團伙的線上參與者人數多、參與主體社會背景復雜的特點,暴露出公民對網絡犯罪組織辨別能力不強、對相關違法犯罪危害認識不足,易受誘惑加入。人員易擴張的組織結構為犯罪行為提供便利,因此,阻斷網絡犯罪團伙的擴張,成為打擊互聯網犯罪的必要,需從兩方面入手:
(1)各級人民政府、承擔互聯網環境治理職責的部門、信息服務單位、教育部門、民政部門等各部門,應承擔相應的安全管理義務,有針對性開展網絡犯罪相關宣傳教育,教授識別網絡犯罪團伙方法,引導公民自覺抵制網絡犯罪,明辨是非,拒絕成為網絡犯罪的幫兇。
(2)網信、電信、公安等主管部門清理招募水軍、聚集網絡閑雜人士的平臺、小組、QQ微信群聊,注銷相關賬號、下架相關應用、關閉相關網站、關停相關服務。一方面防止網絡犯罪團伙建立或擴張,取締團伙生長的“溫床”,貫徹“打早打小打初期”方針,另一方面追蹤已成立的網絡犯罪團伙成員,及時阻斷網絡犯罪團伙危害的影響。
針對互聯網控制力薄弱現狀,網絡監管勢必在兩方面加強。
(1)加強國家網絡監督部門對互聯網環境監督,及時在網絡犯罪初期即“一對多”廣泛發布消息宣傳及下游大量支付結算時,利用大數據等對非常規的人員聚集和類似信息頻發現象予以分析,對網絡犯罪行為進行遏制。
(2)強化各大網絡平臺監督管理職責。網絡服務提供者在網絡社會中處于核心地位,網絡社會治理離不開各網絡平臺的協助管理。除國家行為之外,網絡服務提供者具有最強的技術、程序工具等能力,如果明知他人利用其平臺實施犯罪或為不法行為提供幫助,可以以幫助犯或幫信罪定罪處罰,對于不作為行為,符合拒不履行信息網絡安全管理義務罪犯罪構成的,按該罪處罰。
正如犯罪學家史蒂文·博克斯所言,“獲得必需的技巧、隱秘性、供給以及社會的象征性支持越多,犯罪的可能性越大”。因此,國家機關和網絡企業需在網絡技術、虛擬性和社會監督上協同一致,嚴密互聯網空間整治范圍,加強網絡社會中公民實名化管理,盡可能阻止個人的越軌與犯罪行為的發生。
注釋
①(2021)豫1624刑 初320號刑事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