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的情感結構與傳播建構

仲 雷

改編自作家梁曉聲同名小說的電視劇《人世間》播出以后，先后吸引了近5億觀眾追捧，憑借良好的口碑和持續的熱度，創下央視一套8年來的收視新高。《人世間》通過周家三代的人間事與悲歡離合，深度描繪了中國在半個世紀里的歷史變遷，呈現出“平民史詩”的敘事風格，并以生活化的劇情、精湛的表演和熟悉的生活場景，觸發了中國人的集體共情。隨著該劇在愛奇藝全網播放以及相關話題在網絡社交媒體上的傳播討論，《人世間》引發的全民激蕩與情感共鳴成為一種文化現象。這部跨越50年歷史的年代劇專注于講好百姓故事，消弭了代際壁壘，將觀眾群體從40后一直拓展到00后，各年齡層受眾都可以在《人世間》中找到自己的影子，人間真情的現代演繹讓該劇迅速“破圈”。在新舊媒介融合與傳播的作用下，《人世間》與觀眾批評共同建構了以家為支點的情感結構，折射出當代中國人的時代記憶與精神信仰。如何言說、評價這部熱播劇，成為考察當前文化現象的重要視點。

一、紙媒評論與時代記憶的情感召喚

《人世間》之所以引起收視熱潮，是因為劇中原汁原味的市井氣息與濃郁的生活質感能夠喚起人們的時代記憶，觀眾在浸潤回溯過往的人間煙火中，完成一次集體無意識的情感召喚。在《人世間》開播后，獲得《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日報》等權威媒體的高度認可。在評論者看來，《人世間》不僅勾勒了50年中國百姓的生活史，更是一幅展現國家發展壯闊畫卷的“清明上河圖”。2022年1月29日，《人世間》開播第二天，記者王彥在《文匯報》上撰文，對該劇的制作過程和主創人員加以介紹，認為在新舊嬗變的時代進程中寫跌宕又壯闊的中國百姓生活史，把滄海桑田、山鄉巨變用真實的場景、細膩的情感呈現給觀眾，是向世人講述一段真實的中國故事。①與原著小說相比，電視劇《人世間》增加了駱士賓等人在深圳創業、回鄉投資以及東北重工業基地艱難轉型的情節，對新時代故事做了一定的補充，在平視中向世界宣講中國百姓故事和國家發展變化，在重大歷史事件的視覺置景與素描中引發了觀眾強烈的時代共鳴。

《人世間》是一部有溫度的生活史詩，不僅表現了那個年代的生活艱辛與困苦，也傳遞出人世間的純真情感。隨著《人世間》播出過程中劇情的展開，紙媒評論將“平凡家事”見證中國社會的巨大變遷的關注視點，轉移到對劇中人間真情的細膩呈現與刻畫上。在《新華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中國青年報》等主流媒體上，“愛”“道義”“真情”“明亮”“暖意融融”等詞匯成為介紹《人世間》的關鍵詞。記者馮圓芳匯集了多位觀眾的觀劇體驗，圍繞著“愛”和“道義”的話題，在《新華日報》撰文分析了這部沒有強情節、沒有流量明星的年代劇成功“破圈”的原因。馮圓芳將該劇的成功歸結為綿密的細節編織與溫潤人性的展現，溫暖了不同代際的觀眾，如媒體人菖見所言，向上、向善、血性、道義，這些抽象的“大詞”被具體的人物和故事賦形，擁有了足以讓人破防的強大勢能。②隨著劇情的起伏，從專家學者到普通觀眾皆與劇中人物同呼吸，深感于人間的溫情與人性的溫度?！段乃噲蟆泛汀豆饷魅請蟆返南嚓P報道主要聚焦于嚴肅文學改編的話題，通過采訪對話編劇王海鸰，探究小說影視化的成功密碼。在改編過程中，王海鸰秉持專注于人和人之間的情感這一原則。她表示，無論時代環境如何變化，善良始終是百姓生活的底色，“仁、義、禮、智、信是中國人共同守望的精神家園”③，這是創作者在劇中要傳達的精神信仰。

2022年3月1日，《人世間》收官之后，人們對該劇的關注熱度依然不減，全國各地報刊上紛紛發表了幾十篇評論文章。從影視作品呈現的真情實感、審美意蘊、家庭文化、城市形象、東北民俗到工業文學創作、文學與影視關系、中國故事的講述等角度，評論者圍繞《人世間》展開了新一輪的話題討論，成為《人世間》傳播接受過程中的文化現象。人們熱衷于參與這些話題的討論，通過媒體的發酵與傳播，預示出中國人的家庭文化具有凝聚人心的力量，讓人間煙火激蕩著璀璨的精神光芒，它澆灌當代青年人的精神園地，也使得一座城、一片土地擁有了溫情與熱度。劇終人不散，億萬觀眾不僅見證了光子片的悲歡與興衰，也是平民史詩的同行人。這部現象級的影視大劇，讓每一個中國觀眾相信：所有的善良正直、百折不撓，都將化作人世間的青山綠水江河湖海，滲入中華民族的生生長流。④

二、沉浸式批評與情感磁場的營造

在如今的媒介融合環境下，基于互聯網、手機等移動技術發展的新觀劇模式已經形成，影視批評的主體隨之發生了重要變化。批評主體不再局限于專家學者、媒體人與草根網民，而是擴展到視頻網站和網絡社區上的“微眾”群體，他們以異于主流的方式介入、參與影視評論，成為當下影視傳播中不容忽視的重要力量。傳統影視批評主體具有專業理論知識與批評實踐經驗，以客觀、冷靜的理性態度同批評對象保持距離，避免個人情感的直接投入，以完整嚴謹的議論文體延時傳播在主流紙媒上。而在視頻網站上的觀劇個體，通過發彈幕與評論的方式即時參與劇情的討論，他們隨著視頻文本的流動將靜態文字動態化，以零距離的方式投入在影像里，將個人的生活經歷、情感體驗代入影視解讀中，表現出沉浸式的批評特征。這種批評方式不同于傳統影視批評，不求影像文本的整體把握和客觀分析，而是善于基于個人的觀劇體驗營造出不同的情感磁場，形成不同的批評社交區域，聚集起有相同情感經驗的觀眾群，有助于影視作品的再傳播。

《人世間》不僅在央視播出后收獲較高的口碑，在互聯網上更是強勢霸榜，同期檔網播量與全網熱度均居第一，在獨家線上播放平臺愛奇藝上，歷史最高熱度值達到10098，排列必看榜第三位，網上話題討論熱度居高不下。根據相關統計，《人世間》的彈幕總量超過2000萬條，評論數量超過28萬條，平均每集的觀眾評論接近5000條。在傳統媒體的評價之外，該劇形成更為龐大的傳播、討論與批評的場域。從彈幕和評論數據分布上看，網絡觀眾的批評熱度在第1集、第37集、第39集和第58集中瞬間暴漲，在網絡空間上形成多維度的話題討論氛圍，營造了以感性為主體的情感磁場，形成聚合效應，引發觀眾的情感共振與價值呼應。

從《人世間》第一集播放起，就出現了彈幕霸屏、精彩評論紛呈的觀劇反饋現象，直接拉高了觀眾的期待值。視頻彈幕上絡繹不絕地飄過“淚目”“好劇”“第一集就哭死”等直觀感受，還有“時代感強”“有代入感”“細節到位”“表演精湛”以及“旁白有深度”等大量的碎片化評語，以通俗的語言風格和在場感的形式表示出個體觀眾的發言權和平等意識。而在視頻下方的評論區，一些追完劇的觀眾在“二刷”時寫下了大段的觀劇體驗和內心獨白，這些評論文字既有對劇情、人物的評價，又有由該劇所引發的人生思考和故事。比如，有網友從周秉昆身上想到：“這部劇告訴我們一個孩子的好與壞，不能只看學習成績，只要他熱愛生活，只要他勤勞上進，只要他善良孝順，他就是一個好孩子，他甚至可以是一個更好的孩子?！痹诖蠼Y局的彈幕里，觀眾為劇中人物的命運而動情，為演員的表演而落淚，為故事的結局而感動，人們不吝嗇任何贊揚的詞語，紛紛為這部好劇和幸福的結局點贊。而3.4萬貼的大結局評論留言，創下該劇最高的評論記錄。在評論區里，網友積極分享自己的觀劇體會，甚至有網友表示：“第一次評論也是最后一次留給《人世間》了?！比藗儾辉倬窒抻趧∏榕c人物，而是多談及自己的人生體驗和收獲感悟，如有觀眾表示：“生而為人看這部劇真的每一個階段都有收獲，身為父母，身為兄弟，身為朋友，身為官員，身為師長。每個人有每個人恰如其分的不完美，又造就了每個人的完美。”感觸頗深，發人深省，是人們普遍一致的共鳴體驗。

劇中最催淚的一幕出現在周父去世前的那晚。一家五口躺在炕上聊天。周秉昆問父親，三個孩子誰最讓父親滿意，周父回答說，哥哥姐姐不在時，他最滿意的是弟弟，反之亦然。這段戲是演員雷佳音臨時加的，演員們自然的即興表演觸動了觀眾最柔軟的內心，彈幕里打出“把人哭死了”“父愛如山”“破防了家人們”“主心骨沒了”“家里有爸有媽才叫幸福”等評語，尤其在導演以寫意的方式呈現周父、周母相繼去世的場景和追憶過往的生活經歷時，觀眾的情緒隨著劇情的起伏和霸屏的彈幕，迎來了火山般的爆發，滿屏打出“愿父母健康長壽”祝語，甚至一些觀眾發出了“我想爺爺了”“我想奶奶了”的心底呼喊。此時，劇中的演員、在線觀眾和彈幕評論的主體形成了巨大的情感磁場，悲痛、思念、感動、悔恨、惋惜等情緒如磁石一樣，牢固地吸附在每一個觀眾的內心深處，這份激烈的情感，久久難以釋懷。

《人世間》之所以能夠打動人，恰恰是因為平凡和真實。周父含笑而死，這輩子雖辛苦但也欣慰，周母最后平靜的淚痕讓人動容而心碎。正如網友評論：“周家這一家子人，是人世間最普通家庭的縮影，他們經歷的溫柔瑣碎的家長里短，就是人世間最美好、最珍貴的東西。”周蓉的一句“我是孤兒了，我沒有家了”，再次讓觀眾淚奔。這一刻讓更多人懂得，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就只剩歸途。這段劇情的演繹，直觀詮釋了中國人以家文化為中心的情感結構?；谘壍挠H情文化，是更加純粹的感情文化元素。無論時代如何變化，最溫暖人心的永遠是父母健康，兄妹和睦，家庭幸福。家是中國人永恒的精神信仰。這體現了《人世間》以“平凡的家事”去見證“不平凡的國事”的價值高度。

三、藝術再生產：微眾傳播與情感交互

隨著“微時代”的到來，人們的文藝接受方式和審美感知發生了重塑性變化，活躍在各類移動網絡社區平臺的“群”“圈”“粉”等“微眾”群體，在文藝活動中表現出與“大眾”作為單向信息的接受主體不同的接受方式，他們不再只是被動地接受信息，而是基于信息共建、共享的理念，生產與傳播藝術信息，成為“微”時代文藝活動的新主體。同時，“藝術生產不僅生產出了藝術作品本身，而且還生產出懂得并且能夠理解這一藝術作品的主體，即在生產作品的同時，也生產出了表達和感知世界的方式?！雹菪旅襟w提供的“柵格化”群體具有強烈的交往特征，他們在未曾謀面的網絡社區和論壇上相互溝通信息、交流情感，表現出相似的感知世界的方式與理念，形成情感交互共同體。

除了在央視和主流視頻網站上熱播之外，《人世間》的傳播熱度更多體現在豆瓣、知乎、微博、百度貼吧、小紅書、嗶哩嗶哩、抖音等網絡社區及彈幕視頻網站上的相關話題討論上。據媒體報道統計，《人世間》先后斬獲微博熱搜457次，抖音熱搜204次，微博主話題閱讀量超過130億，短視頻播放量超過111億，在新媒體上被大量的“微眾”群體傳播。這些活躍在網絡社區的“觀眾”聚集成《人世間》的各類粉絲群體，深度挖掘劇中話題，對該劇臺前幕后的制作場景、媒體報道、主創分享以及劇中人物、情節、音樂、服飾、道具、地域風俗等話題，通過文字編寫與視頻剪輯的方式，用微觀視角對《人世間》進行藝術再生產與再傳播。

豆瓣創建的《人世間》討論小組，不僅征集對劇情有價值的理解、分析與提問，還補充、考據劇集細節、背景知識，梳理盤點劇情、人物與道具等內容，以及對幕后花絮、新聞動態的討論。比如有“臺詞聯動——人世間版”“東北人幫助全國人民看劇信息科普貼”“關于東北發展落后的原因”“《人世間》編年史”以及“科普：周秉昆失去房子的法律分析”等精華帖子。這些話題帖子涉及經濟學、建筑學、民俗學、法學、歷史學等多個領域的學理知識，對劇情細節和人物心理進行深耕細作，深度闡釋，對該劇背后潛藏的冷知識進行再度傳播。在知乎、微博等社交網絡平臺上，也有諸如“盤點《人世間》十大感人瞬間”“《人世間》有哪些戳中你的細節”“《人世間》的金句”“《人世間》的神仙文案”等議題，持續保持熱度，很多網友紛紛參與討論、分享，甚至有“如何以周秉昆考上大學續寫《人世間》”的話題，展開想象，重新設定劇情。這些討論、熱貼圍繞著《人世間》的劇情發展與人物塑造以及觀眾的心得體會，對該劇進行文字圖片的拆解、拼裝與重組，生產出新的藝術知識與產品，在社交平臺上推介傳播。

嗶哩嗶哩、抖音等短視頻平臺對《人世間》的藝術再生產與傳播產生了較大的作用效力。周秉昆與周父吵架的剪輯片段與導演淚散拍攝現場的視頻，不斷在視頻網站上傳播，看過的人瞬間破防，被自然真實的表演戳到了內心的痛點，使人聯想起自己在成長過程中曾與父母親發生過的矛盾沖突。隨著電視劇同名主題曲與插曲《光字片》迅速走紅，短視頻網站上出現了關于主題曲、插曲的翻唱、教學視頻，點贊與傳播量居高不下。此外，在B站有UP主混剪出《舌尖上的光字片》《光子片“話事人”——“六小君子”》等生動有趣的短視頻，宣傳東北的飲食文化，用劇中“六小君子”的線索戲仿港片古惑仔風格，剪輯畫面與配樂頗具20世紀港片的韻味。而《沒想到這部劇，竟然藏著一部當代中國詩歌史》的UP主星翰vango，從馮化成詩歌特寫的三次鏡頭中分析研讀這三首詩歌，認為這三首詩不僅在人物命運的轉折和劇情起伏的推動上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而且代表著新中國詩歌文學的三個時代，即政治抒情詩、朦朧詩和第三代詩歌。這獨具眼光的分析視角，不僅能夠讓觀眾深刻理解劇中馮化成的文學理想與命運走向，也有助于觀眾了解中國新詩知識，這是圍繞《人世間》進行藝術再生產與傳播的生動個案。

四、結語

電視劇《人世間》在2022年熱播并引發社會群體的廣泛關注與討論，與融媒體的全方位傳播構建有著密切聯系。主流媒體從家國同構的敘事視角介紹和宣揚中國50年的時代變遷與人間真情，將《人世間》作為“講好中國故事”的成功范例。在新興媒體的作用下，新的觀劇模式和藝術傳播方式的出現，讓受眾群體具備了即時分享的現場感與生產傳播知識的平等權利，使得《人世間》對人間煙火氣的捕捉和呈現易于觸發當代中國人的情感共鳴，并成為影視傳播過程中的熱點現象。

注釋：

①王彥.在對情懷與理想的熱望中，五十年中國百姓生活史起筆了[N].文匯報,2022-01-29(005).

②馮圓芳.懷著愛和道義，便不辜負這“人世間”[N].新華日報,2022-02-17(010).

③許瑩.于時代開闔處聽見精神拔節的聲音——訪電視劇《人世間》編劇王海鸰[N].文藝報,2022-02-23(004).

④王彥.成為文化現象的《人世間》，以百姓史詩訴盡平凡人間的中國密碼[N].文匯報,2022-03-03(006).

⑤胡亞敏.再論藝術生產 [J].學術月刊,2011(10):105-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