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琦
(湖北大學 武漢 430000)
自2013年“海南校長開房案”“李某某案”曝光以來,性侵議題已經成為我國女性主義研究、未成年人性教育研究不可避免的話題。2017年作家林某某因遭受性侵罹患抑郁癥,繼而自縊的消息更是引起了媒體對該議題的重視。2020年,“鮑毓明性侵養女案”“弦子訴朱軍性騷擾案”“素媛案罪犯出獄”等新聞則將公眾對性侵事件的關注一次又一次地推向高潮。然而,公眾對特定議題的關注,不免受到當下的社會背景、文化環境、科技發展等方面潛移默化的影響。其中,媒介如何對議題進行報道,如何通過議程設置和框架建構將議題呈現在公眾的視野之中是相當關鍵的一環。
本研究擬采用框架理論,以《中國青年報》2011-2020年的性侵相關報道為研究對象,分析主流媒體如何對性侵案件的報道進行建構,如何影響了人們對于性侵案件的認知,是否存在報道偏向以及是否對性侵案件背后的社會原因進行深究等問題。
框架理論經歷了從行為主義到認知主義的過渡:從社會學理論視角出發,“框架”一詞最早在1974年由社會學家戈夫曼提出,他在貝特森的“框架”概念基礎上對其進行完整的定義并將其引入社會學領域。他認為,框架能夠幫助人們理解社會生活經驗,是一種能夠感知、確定、分類事件信息的認知結構。將框架理論運用于傳播問題的研究,最有影響的是吉特林于1980年出版的《新左派運動的媒介鏡像》一書,他在戈夫曼的基礎上將框架概括為“持續不變的認知、解釋、陳述框式,也是選擇、強調、遺漏的穩定不變的范式”。[1]蓋姆森則認為,所謂的“新聞框架”是指在新聞文本中通過特定符號建構意義,表達文本的中心思想,從而引申出一些顯而易見的處理方案。
在特定的新聞文本中,新聞框架通過一定的符號呈現出來,這些符號建構了人們腦中的主觀現實,從而影響人們對客觀現實的認知,這其中存在一定的差值。新聞框架的存在能夠讓人們在眾多復雜多變的社會事實中節約時間和精力,略過了篩選、突出、定性等過程,即媒介充當人們對社會事實認知的“加工者”角色。但與之相對應的是,媒介也剝奪了公眾“第一感知”的權利,“消費者”依賴于“加工者”對事件的解讀,依附于媒介所提供的內容和方式,一定程度上建造起了公眾的認知壁壘,繼而使其對于現實世界的態度、行為都產生相應的變化。
本研究以“性侵”為關鍵詞,對2011年1月1日至2020年12月31日之間的《中國青年報》全文數據庫內進行正文搜索,獲得樣本420篇,除去內容相關度低及重復的新聞,剩余有效樣本280篇。對樣本進行閱讀后分別歸類統計,隨后開展文本分析工作。本文分析涉及報道主體、報道體裁、報道主題等三項指標。
在新聞的生產加工過程中,報道主體是新聞框架的重要組成部分。新聞記者對報道主體的選擇意味著從誰的立場和角度去發聲,這其中的選擇比例也意味著不同主體在媒介中的話語權比例。媒介選擇誰作為報道主體,暗含著媒體對于該事件的態度與觀點,影響著特定媒介的報道框架,從而建構現實世界。
本文將性侵案件的報道主體分為以下幾個部分:1.受害者;2.加害者;3.受害者監護人;4.學校與教師(排除作為加害者的教師);5.政府與立法機構;6公益組織;7專家學者;8其他。
報道體裁,又稱新聞體裁,是體現新聞框架的重要因素。新聞體裁的分類是新聞學理論的基石,而我們習以為常的分類方式和各類體裁的寫作規范卻是在經歷了復雜的演變過程后形成的。如果新聞思想史研究可以成功地刻畫這個過程,勾勒其中曾經引起困難和爭論而如今湮沒不聞的方案或見解,復原當初報人在縱橫阡陌間的抽搐、選擇及其深層動因,一定會呈現饒有趣味的圖景,而這對理解當今主流分類法的意義、價值和問題也是有益的。[2]
中國傳統意義上的新聞體裁,一般分為消息、通訊、評論、攝影和漫畫五類,也有將深度報道、特寫和調查報告與上述并列,分為八類。[3]由于本次的研究樣本中漫畫的樣本數為0,故將其省略,即將報道體裁分為:1.消息;2.通訊;3.評論;4攝影;5特寫;6深度報道;7調查報告。
大致而言,性侵害就是性暴力,是以強行或誘騙的方式實施的接觸與非接觸的犯罪性行為。[4]一個事件的發生和構成是復雜且運動著的,對于特定事件的報道,媒體會從不同的角度切入,性侵案件的報道也不例外。出于多種原因和目的,不同的媒介會選擇從不同的角度報道性侵案件,即一篇報道的中心及重點,也就是新聞的報道主題。
本文將性侵案件的報道主題分為以下幾個部分:1.案情透析;2.原因分析;3.方案建議;4.懲處判決;5政策解讀;6公益活動;7.其他。
媒體對于某一特定議題的報道數量能夠非常直觀地體現媒體對該議題的關注程度。通過對數據庫以“性侵”為關鍵詞進行全文搜索能夠統計出每一年《中國青年報》對性侵案件的報道數量,從而能夠推導出其影響對于性侵議題關注程度的變化。同時,其對于不同受害者形象刻畫的報道篇數也影響著公眾對相關群體的關注程度。

從圖1可知,《中國青年報》在2013年之前幾乎沒有對性侵案件的報道,2011年、2012年全年僅有兩篇關于性侵案件的報道。2013年隨著“海南校長開房案”“李某某案”的曝光,性侵案件的報道數量也呈指數式上升。2013-2018年報道數量較為統一,并無顯著波動。由于2018年末教育部辦公廳下發《關于進一步加強中小學(幼兒園)預防性侵害學生工作的通知》以及2019年、2020年多起性侵案件的查處,使得2019年及2020年的相關報道數量逐漸走高。
通過對2011-2020年《中國青年報》有關性侵案件報道中受害者的形象進行分析統計,除去未提及或未區分受害人形象類目的文本,發現《中國青年報》報道的受害者形象多為女性、未成年人以及農村地區人口,將這三者合并分析可以發現,受害者形象多為農村地區女性未成年人,而這其中的高頻詞匯為“農村留守女童”。除此之外,男性遭受性侵案件報道數量極少,僅占總樣本的1%,除了案件本身發生率較低之外,媒介從業者的“無意識篩選”也可能造成數額的偏差。2013年一篇名為《刑庭法官:性侵男童量刑太低》的報道中就指出,對兒童的性侵犯罪,我國法律存在“男女有別”的現狀。
在對報道主體的分析中,筆者發現《中國青年報》近年來的性侵議題的相關報道多以政府與立法機構作為報道主體,其次為專家學者和其他主體(作者自身、網友、事件揭露者等)。在國家加強對性侵案件監管力度與提升立法密度的同時,也能夠體現媒介相對更加傾向報道權威話語。另外,報道主體中占比最少的是加害人、受害者監護人、學校或教師。對加害者的報道多為懲處相關,報道數量少或許是出于規避模仿作案的考量。但受害者監護人、學校或教師作為未成年人性侵案件中與受害者接觸最密切的主體,報道數量低迷背后的原因值得思考。
通過對《中國青年報》相關報道的新聞體裁進行統計分析可以發現:該報的報道性侵議題的新聞體裁分布不均,消息幾乎占了總量的一半,其次為評論,占比最少的是攝影。即該媒體更側重于對性侵案件的如實報道,讓公眾知曉真相。由于性侵案件的特殊性以及出于對受害者的保護,新聞攝影工作難以開展,因此統計數量最低也在情理之中。另外,對這十年內性侵題材新聞體裁的數量統計后發現其構成并無顯著變化,但表現形式有所改變,如2016年一篇名為《女童保護》的調查報告就通過H5的方式進行呈現。

在對《中國青年報》性侵案件相關報道主題進行分析后,不難看出“懲處判決”所占的比例最低,即對加害者的懲罰及公示。“方案建議”則是《中國青年報》性侵相關報道主題的“主力軍”,數量為78篇,一般為專家學者或作者自身給出的對于性侵案件的建議。其中不乏具有建設性的提議:如《“一站式取證”避免受性侵未成年人受二次傷害》一文就對取證程序給出了較為具體的建議;“設定最低賠償標準”也為性侵受害者權益的保障提供了可操作的方案;涉及未成年人性侵案件的報道則提出“提高性同意年齡”“性教育核心是建立自我邊界”等意見。另外,報道主題中的“原因分析”多通過報道體裁中的“深度報道”得以呈現,記者通過觀察與思考,系統地反映性侵議題中存在的問題,在文中深入剖析了性侵案件發生的社會原因,從而揭示其實質,預測其發展趨向。這些工作對于預防性侵案件、制止悲劇的發生具有重要意義。
芝加哥學派認為:“‘邊緣人’是適應與同化之間的過渡,他是從其原來的文化群體中出來的人,被兩個世界分割,受這一分割的煎熬。但他同時也是兩個群體,兩個社會的接觸點。”[5]作為大眾傳播媒介,應當幫助被性侵者進行相對客觀的角色認知,這種角色認知的行為是通過媒介的報道行為去完成的。“邊緣角色”的自我認知與被認知和媒介對其的報道與傳播是一個運動的過程:媒介對其的報道越顯著越豐富,就越能讓其被知曉和了解,從而引起社會對于這一群體的關注,幫助邊緣角色完成自我認知。因此,新聞工作者應當盡量避免對同一類型事件報道的角色產生固有印象,導致其他的角色無法通過媒體報道進入公眾視野。
針對此次的研究,性侵案件報道中的“邊緣角色”主要分為兩部分:1.受害者中的“邊緣角色”;2.報道主體中的“邊緣角色”。受害者中的“邊緣角色”為男性受害者,由于基數小,案件少,無獨立“罪名”可適用,在整個性侵受害人群體中被淡化了;報道主體中的“邊緣角色”為受害者監護人和學校及教師,身為與未成年性侵受害者接觸最頻繁的兩個群體,在新聞報道中出現了“缺位”的現象。
性侵案件的相關報道不能止于反映問題,還應探究學生性知識匱乏、加害者犯罪心理的深層動因,知曉原因才能“對癥下藥”,尋求解決問題的途徑和方法。此次的樣本中提出的社會原因除了性教育和監護人角色的缺失之外,“社交軟件的發展”“取證困難”“相關單位冷處理”也難辭其咎。本次研究的數據表明,對性侵案件背后原因的發掘多通過深度報道來體現。因此,媒介應當培育深度報道人才、提升深度報道質量。另外,報紙上的深度報道有其自身的獨特性:借助文字符號的優勢來揭示事件的深刻內涵,體現思想深度,同時借助報紙的權威性與受眾閱讀習慣的強大慣性,在現階段相對于網絡媒體同類報道仍具有明顯優勢。[6]不可否認的是,深度報道對于性侵議題由“案后懲處”走向“案前預防”具有重要作用。
“觸及率”原本的適用范圍是廣告媒體,即一則廣告借助某一媒體傳播后,接收到廣告的受眾和廣告原本的目標受眾數量的比率,這一指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衡量傳播的效率和效果。將這一概念援引到本文中的原因是性侵案件雖然在近幾年的報道數量相對可觀,但仍然有其無法到達的受眾,即能夠影響的對象較為有限。
科技進步為新聞報道表現形式的豐富提供了條件,針對不同類型的受眾采用不同的媒介呈現語言十分關鍵。如:采用漫畫、H5等可視化形式對未成年群體進行傳播、對農村的監護人群體采用短視頻的形式進行傳播等。表現形式的豐富最終仍需回歸讓更多的受眾接觸到此類信息,引起關注和重視這一本質上來。
新聞媒體具有公共服務、輿論引導和緩解社會矛盾等作用。新聞報道要重視數據發布,才能更加直觀地呈現性侵犯罪的真實情況,發現其中可能蘊含的內在規律。同時還要注意提供求助渠道,幫助更多受侵害者維護自身權益。其次,媒體還要做好相關輿論引導工作,防止媒介審判和二次傷害的發生。網民對于性侵案的評論,具有以下鮮明的特征:1.立場先行,情境預設;2.情緒大于觀點;3.網絡暴力屬性鮮明。[7]針對性侵案件評論的特點,更加呼吁理性、專業的新聞從業人員,通過相關報道和輿論引導,發揮主流媒體的作用,凝聚社會共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