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贊東
出神入化,是藝術的至高境界。戲曲的表演上,不少藝術家也一直視“出神入化”為努力目標。其中最普遍的認識便是,講求表演來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追求把角色的形象演活了、升華了。肢體的表演方面,手眼身法步是舞臺上的直面呈現,但其實,聲腔藝術也是舞臺“化境”的一部分。比如評話、評書便是以腔調來塑造人物,演繹故事,我們戲曲里聲腔也可以升華戲境,獨成風景。我在淮劇的生行聲腔實踐中堅持“守正傳統、兼收并蓄、因己制宜、化腔入境”,為我的淮劇舞臺藝術生涯劈開了新的路徑。
一、從源頭理解淮劇唱腔
作為戲曲藝術中重要門類的唱腔,在劇種藝術效果的實現中具有引領地位。唱腔是一個劇種,乃至一個地域文化精神的標識。我們可以從西皮二黃的飛揚中,遙想京津文化的多姿與壯美;我們可以隨著秦腔旋律領略西秦豪放的風物民情;黃梅戲的潺潺縈繞,悠散著皖山皖水的風、天上人間鄉音甜;淮劇的自由調卻是涌動著鹽阜大地的真情美善、世態炎涼、風花雪月。唱腔里積淀著無窮的文化內涵,深藏著豐富的藝術營養。從事聲腔表演藝術,必得從源頭來認識劇種的唱腔,把握唱腔與聲腔規律,精準地表現劇情。
作為淮劇生角演員,我從學戲的那天起,就特別注重向傳統學習,從聲腔理論中循序漸進地學習借鑒,堅持做一名唱腔、曲式的理解者,不滿足于就譜發聲,隨弦隨唱。我曾進修于鹽城淮劇藝校,在校期間,接收到了專業樂理知識的教育。我從那時起,便不滿足于課堂上的作業,而是自修了民歌創作、民歌演唱的相關課目。不局限于演唱知識的學習,同時涉足器樂伴奏、樂隊配器等與戲曲藝術有聯系的門類。為從源頭理解淮劇,我認真地研究過淮劇的形成發展史,特別是對淮劇聲腔藝術的前世今生,作了周密的研習。淮劇由游唱到形成劇種的二百余年間,生旦行出現過很多杰出的藝術家。就生行而言,較早地形成了“四少一芳”的生角聲腔流派,這些流派與同時代進入上海的越劇諸流派齊名。淮劇聲腔藝術在二百余年的實踐中,也形成了自身質樸而自然、高亢蒼涼的唱腔風格,有足夠的意義可以讓我追尋一生。
二、從淮劇生行唱腔流派中汲收精髓
戲曲行傳統的學習方式是跟班學藝,師父口傳心授。這種方式的好處是入行快,仿著師傅的做派,估摸著學舌,不需太多的想法,也可以找到一處臺角。新中國成立后,戲曲入行實行了院校制,不僅學唱念做打,還學文化,還學樂理,這為演員在藝術上的個性發展注入了養料。
我深知聲腔的學習,是由不得隨意與任性的,有規矩才能成方圓。我借鑒中國書畫的學習方式,聲腔學習先從“臨摹”開始,向傳統汲取。在戲校期間,我積極地向淮劇的傳統劇目,傳統表演里尋找養分,向當時東路淮劇的前輩名家們學習,向李少林、劉少峰、高春林等著名淮劇藝術家學習唱腔、唱法,著力地去模仿、去揣摩。李少林是淮劇流派“四少一芳”之一,其對唱腔氣息的把控,聲腔字頭處理十分合度,是獨創性地根據自己的嗓子條件形成一法,尤其他的拉調疊字句堪稱淮劇生腔經典。劉少峰、高春林的唱腔是在新中國成立后的藝術實踐中完善,這期間形成的風格是趨于體系化的表達,其唱腔飽滿,具有歌唱化特點,聲腔也有刻意追求標準化。同時,我還把北路淮劇的唱腔特點進行追尋、比較,找到淮劇最原始的號子、田歌的腔調。此外,我只要能找到的傳統生角唱腔資料均作悉心研究。李少林的“別姑”、劉少峰的“唐成上任”、周筱芳的“八千歲”、楊占魁的“虹橋贈珠”等名家名段,我都對著譜子學唱,目的是在腔與譜間,對比藝術家的唱腔規律、各自的聲腔習慣。
戲曲表演藝術家的“聲腔習慣”,實際上便是長期的舞臺實踐中形成的唱腔風格。這些風格不與人同,是其獨自的,著意或非有意識地形成,具有強烈的個人面貌,代表著一個劇種某個時段的審美取向。我努力掌握淮劇這些生腔“流派”,汲取藝術的精髓,為自己的藝術生長培基。
三、聲腔表演要找準自己的定位
在博采眾長的前提下,力求個人淮劇聲腔藝術自我化,根據自己的條件,聚集自身的演唱優勢,逐漸走出自己聲腔表達的路子,是我舞臺實踐的一直追求。
我覺得前輩淮劇藝術家的流派風格,為我們學習唱腔提供了難得的范本,他們的個性唱腔、唱法代表著各自的藝術時代、藝術認知、藝術表現。在淮劇二百年發展的歷史長河里,他們因著各時期觀眾的欣賞需求,審美選擇,以及文化潮流,形成了不同的唱腔模式,有著各自的地域特質。這些流派形成時代梯次的漸進審美,形成了藝術實踐的規律,進行聲腔藝術的創作必須承而有法,承且創新。聲腔風格的形成有著三個必備因素:一是嗓子的生理條件,即自身的嗓音特點;二是氣息的運用技巧,把控能力,體能素質;三是字韻音韻的平整程度。“金嗓子”是爹媽給的,因人而異,不可強求。演唱時的科學發聲、合理氣息,吐字周圓,是可以通過自身努力而達心儀之境的。淮劇的生腔小悲調是從旦角的聲腔里“平移”而來,是女腔男唱,其特點是腔長、凄楚,演員的即興表達空間大,這個聲腔里的長音是要有好氣息來駕馭的。我在演唱《牙痕記》“十年不見親娘面”一段時,對照陳德林先生的原唱,進行了氣息的調整。陳德林先生嗓子激昂,爆發力強,長期與旦角同弦,業界無媲。我的嗓音中音區寬,高音區幽窄,若瞬間升至八度音,氣息釋放難以聚集。我經過多次嘗試,把起板的四、七字換氣,改成一、四、七字的氣息轉接。這一嘆三泣,加長了起腔的鋪墊,氣息的釋放從容,恰濃郁了唱腔的氣氛。在后半段的數板里,我堅持住中音疊字句的運氣,出字包句均在板點子的起槌時汲氣,輕放輕收,唱得極其放松和飽滿。只有找準自我的聲腔定位,演唱才會個性起來,才會有獨特的感染力。
四、突破程式化腔為境
淮劇唱腔的呈現是以板腔體為主、曲牌體為輔的綜合曲體結構。曲調有淮調、拉調、自由調三大主要調式。淮調,高亢激越,訴說性強,大多用于敘事;拉調,委婉細膩,線條清新,適用于抒情性的場景;自由調,旋律流暢,可塑性大,具有綜合的表現功能。這些豐富的曲調為淮劇的唱腔表現提供了很大的空間,已成熟的曲牌也為演員提供了多姿多彩的表演“花頭”,往往一個曲調由不同演員演唱均有不一樣的效果,日久天長,漸漸地出現了“獨家特色”的流派。關于唱腔的表達,一般有兩個不同的理解。一是唯唱腔而展開演唱,這在過去舊藝人中比較討彩,演唱聲音大,演唱者往往陶醉在悠然自得之中,幕表形式的演出時,更是摻雜著故作炫技的即興表演。二是情感化,化腔于戲,這便是善于把唱腔帶入故事的敘述之中,唱腔是被劇情、人物感情包裹著的,達到一定境界時,唱腔所有的詞曲亦成意念,出神入化。我以為“唱情”比“唱調子”更有內涵,唱情是把詞曲活態化的二度創作,是真正的唱腔風格。根據理解的不同,表現程度有差異而各有千秋。把唱腔轉化成戲的情緒,與劇情、人物緊緊黏合,成就特別的聲腔意境,是我在40年的表演實踐中認真探索的方向。
我是淮劇名家陳德林先生的嫡傳弟子,拜師是為了更好地把淮劇藝術發揚光大。他的“陳派生腔”出現于20世紀80年代初,他創造性地將淮劇“生腔”“旦腔”并軌,打破了一貫的淮劇生腔本嗓發音方式,拓展了生腔的表現力,這種唱法在淮劇海派(上海)生腔中運用尤廣。我曾在傳統戲《團圓之后》里飾演施佾生一角。劇中有個高潮唱段,表現十八年后,施佾生才識得生父,卻又因自己是個私生子,為狀元名節、富貴榮華而毒殺生父,充滿了悔恨交加的復雜情緒。這里的原唱是陳德林先生,開腔十分地熱烈、激越。我根據自身的嗓音特點,結合對臺詞的理解,弱化氣息在演唱過程中的程式,充分地化腔為境,以境入腔。在過門的鋪墊之后,瞬間把唱腔帶入戲情:“一聲叫爹喉哽咽,十八年來頭一回。只道生父永難見,今日親父來把兒陪”,心靈被戲情感染,人入戲,戲入境。唱腔的修煉如果進入化境,演唱技術、技巧便不再是限制,而是升華唱腔的推助力,這猶如國畫里的大寫意,筆墨自由揮灑,這也正是戲劇所追求的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