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桑尼 劉思源



2023年6月21日至7月4日,由北京文化藝術基金2022年度資助項目、北京大學歌劇研究院出品的原創歌劇《Yu》(彭鋒出品,金曼藝術總監,戴玉強、李鴻監制,陳小朵制作,余忠元作曲,李利星導演,應嘯編劇)在北京四所高校完成了10場公益演出,與該劇相協同的“原創心理歌劇《Yu》作品教育實踐項目”也圓滿結束。《Yu》項目組與演員組從課程培訓、理論教學、舞臺實踐和學術探討等多個方面共同參與、創作和匯報了一部專業性歌劇,這也是國內首部關注青年心理疾病的原創心理歌劇。
《Yu 》是一部以心理健康為主旨的歌劇, 兼有傳統歌劇的藝術性和現代心理劇(Psychodrama)的社會性。該劇以心理歌劇構思,并非意在與傳統歌劇進行區分成為獨立的藝術體裁,而是試圖在歌劇的藝術框架內構建一種新型的戲劇題材和音樂語言,以藝術化的語匯表述心理狀態,兼顧歌劇藝術的專業化和心理健康的普及化,同時追求心理劇所具有的療愈作用。《Yu》作為國內第一部原創心理歌劇,為探索歌劇藝術的當代表達和應用型戲劇提供了更廣闊的視野,具有重要的創新性、探索性和社會性等意義。
一、原創歌劇《Yu》——對歌劇功能性的擴展和當代化的探索
以傳統歌劇為基礎,在應用戲劇的啟迪下,《Yu》的主創團隊希望創作一部符合當代審美并與生命有機聯動的歌劇,讓歌劇秉持娛樂性的同時又與當下社會功能接軌,使歌劇藝術擁有實際的社會意義。與此同時,他們關注到《“健康中國2030”規劃綱要》① 和《中國國民心理健康發展報告(2019~2020)》② 揭露了當代中國日益嚴峻的心理困境,尤其是抑郁癥已成為全社會備受關注的心理疾病。藝術治療作為國際臨床領域和精神病學領域內普遍應用的一種特殊治療方式,成效斐然,而戲劇和音樂是其中重要的治療手段。基于以上,《Yu》主創團隊以心理疾病——抑郁癥作為主題,以創作功能性的歌劇、探索歌劇當代化的表達為目的,打造了一部高雅藝術與社會普及、舞臺表演與功能探索的原創心理歌劇。
原創心理歌劇在舞臺上的藝術呈現,要面對三座大山——音樂對心理的刻畫、疾病知識的普及和舞臺效果的表達。首先,作曲家與編劇要以人物心理糾纏、情緒描繪為主要任務,以“心理”為主題進行音樂的內在構造和劇情的外在推進。其次,舞臺要清晰地表現郁抑癥的癥狀,使觀眾認清心理疾病的本質。這意味著《Yu》呈現的舞臺不僅要描繪患者的內心糾纏,將隱秘的心理疾病做外向展示,而且要對疾病的癥狀和緣由進行剖析,增強大眾對心理疾病的重視和認知,完成“接納自我才能達到從‘郁到‘愈”的劇情點睛。這既是本劇的難點,也是本劇獨具個性的音樂語匯和舞臺風格,更是《Yu》在應用型戲劇的啟迪下對擴展歌劇社會功能的思考,即以藝術承擔社會責任,發揮歌劇藝術的社會教育功能。
二、以“心理”考量的創新性戲劇結構
在戲劇的總體結構上,《Yu》的劇情和人物關系清晰簡明,重點彰顯各角色的心理暗線。劇中以主角林瑜從兒時到三十五歲的成長和心理轉變為主線,以付清羽、林媽媽等次要角色為副線,以“內心潛意識化身”——黑狗來凸顯林瑜的心理積郁。劇中林母常年犧牲自我、情緒壓制式的關愛,讓林瑜從小形成了自我壓抑的性格,兒時玩伴付清羽的出走讓她飽受孤獨,黑狗的形象在此期間逐漸清晰。成年后重逢的付清羽市儈與友情并存,林母的離世,不斷疊加的矛盾促使了林瑜的抑郁癥達到了峰值并兩次自殺,期間穿插著黑狗將林瑜的內心不斷地外顯和擴大。然而在友愛、母愛一次次的喚醒下,林瑜撥開了一直以來自我逃避的迷障,勇敢地向黑狗問出了關鍵話語:“你是誰?”最終林瑜認清了自身需求,接納了過去三十五年真實的自我。
深入來看,《Yu》以“心理”為主題進行創新性的戲劇建構,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第一,以營造心理環境、緊隨心理轉變為整體戲劇導向。由于心理劇關注人物的內心與情感,強調體驗與共鳴,要在舞臺上營造讓觀眾信任的心理空間,注重情緒氛圍在一定程度上會淡化戲劇情節。所以編劇以人物的心理轉變、成長過程為戲劇導向,創新地以“心理”為主要線索,情感的轉變和疊加構成了整體的戲劇結構,總體上形成了以心理營造為主的獨特藝術構思。
第二,以心理轉變來凸顯人物色彩。編劇沒有遵循傳統的戲劇手法給予角色善惡的定位,而是創造了黑狗這個豐富多變的虛擬人物來傳遞復雜的心理,黑狗(blackdog)在英文語境中是抑郁癥的代名詞④,他的設置一則將林瑜的心理外向化、形象化,二則擔任了劇情的催化劑。例如上半場黑狗首次出現就暗示了他是林瑜心中真正的渴望,在對唱《呼吸》中,黑狗如阿拉丁神燈里的燈神一般,在一聲聲“嘛咪嘛咪哞”的引導和調整下,讓林瑜“看見了嶄新的黎明”,此時黑狗是光明、善良和向上的。下半場黑狗的形象急劇轉變,在林瑜因發病入院而低落、沉郁時,黑狗昂揚地站在情緒最高點,一步步將她推向心理崩潰的邊緣,此時黑狗是黑暗、爆發和墮落的。從以上對比可看出,黑狗是林瑜內心原始直覺的反映和放大,無關善惡和批判,在心理動力論中,黑狗代表著林瑜的“本我”,是她“超我”壓制下最原始的內心。
此外,《Yu》的創新性戲劇考量還體現在精心打造的一場舞臺戲中戲——輪回拍賣場,在富有藝術個性的“輪回情境”中,再次強調了主角心理壓抑的主要緣由——缺乏認可的愛。
三、以“情緒”凝練的細膩性音樂語言
作曲家以蒼白、抑郁作為全劇的主題音調,循序漸進、邏輯清晰,逐漸積累的音樂情緒在關鍵時刻凸顯心理問題。其中音樂動機的設置、合唱和歌詞的處理、經典音樂元素的融合三個方面成就了本劇細膩、個性的音樂語言。
(一)特色的音樂動機
多個象征角色心理的音樂動機是本劇的特色,從中可窺見音樂與人物、劇情的關聯,形成了本劇個性化的音樂形象和藝術化的心理空間。筆者選取了三個性格鮮明的音樂動機進行分述,即壓抑的抑郁動機、向上的雪花和靈活轉變的“嘛咪嘛咪哞”。
其一,在序曲中首次出現的“抑郁動機”(抑郁動機1,見譜例1)帶有蒼白、冰冷、曖昧的和聲色彩,是林瑜悲涼、抑郁的自白,也預示了本劇的主題音調。下半場抑郁動機第一次變形(抑郁動機2,見譜例2),如瀑布般傾瀉的音響象征著林瑜即將崩塌的情緒和心理。隨后,在第一次自殺后的入院治療中抑郁動機簡短再現(抑郁動機3,見譜例3),在d和聲小調主音八度的濃重低音支撐下,迅速完成了極弱到極強的轉變,緊接著以級進的方式將壓抑的內心從忐忑不安的底層推向了頂峰,促成了林瑜整部劇中最激動情緒外放——掐死友人付清羽。
其二,相對于“詭秘而悲憫”抑郁動機(大林瑜),純潔、正面的雪花動機(小林瑜)與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雪花動機首次出現在孩童時林瑜和付清羽的對唱中(雪花動機1,見譜例4),圍繞著G大調屬音構成了循環往復的旋律進行,仿佛是純潔的雪花在空中飄蕩。接著在兩位少女相互憐惜的唱段中(雪花動機2,見譜例5)鋼琴伴奏取代了原有的高音旋律,分解和弦的伴奏和柱式和弦的旋律使音響更為豐滿、交響化。然而闊別七年后,付清羽和林瑜乍然重逢,鋼琴以極弱的力度奏出了不完整的雪花動機(雪花動機3,見譜例6),e小調到C大調的快速轉折,切分節奏下不穩定的雪花旋律營造了“重逢”后的物是人非。隨后的場景中,雪花動機緊密地以扭曲、變調的形象出現了兩次(雪花動機4和5,見譜例7、8),與重逢時僅有的雪花片段3不同,后者雖然是扭曲的,但是它是完整的雪花旋律。直至黑狗和林瑜對唱《重生》,基本上都是雪花的復唱,滾動的音型仿佛將林瑜從黑暗底層拉出,如冰雪初融般緩緩融化,釋放出當初純凈、潔白的暖意。
從音樂上看,雪花動機經歷了首次出現——減縮再現——變化扭曲——扭曲卻完整——花式復唱的過程,作曲家遞進式的音樂創作,使“雪花”陪伴了林瑜的成長,也見證了友情的變味。對于音樂語匯而言,潔白靈動的雪花動機既是林瑜心中最純凈的一面,同時也承擔了與抑郁動機進行對抗的任務。
其三,因場景不同、情感不同、能靈活轉換音樂色彩的“嘛咪嘛咪哞”也讓人印象深刻。它是練聲常用的音階練習,同時也是藏傳佛教的咒語擬聲,“嘛咪嘛咪哞”首次出現時由黑狗循循善誘地吟唱,既體現了林瑜渴望歌唱的內心,也是黑狗逐漸控制林瑜的咒語。下半場林瑜和黑狗對唱《永恒》中頻繁進行“嘛咪嘛咪哞”的練習,上行的音階時而神經質加速、時而進入強烈的力度轉換,最后在G大調主和弦強有力地向下拉墜中,林瑜練習的聲音逐漸式微,隨后消失在無盡的休止中,影射出黑狗已經完全將林瑜席卷至情緒的深淵。最后《重生》一幕中,林瑜一反由黑狗引領的常態,率先唱出:“嘛咪嘛咪哞,你不跟我一起唱嗎?”此時鋼琴伴奏已轉換成主音上反復的跳音,象征著林瑜重生后那顆跳動、鮮活的心,在此支撐下問出了本劇最關鍵的問題:“你是誰?”這既是“嘛咪嘛咪哞”引導作用的轉換,是林瑜突破的關鍵之處,也是本劇作為心理歌劇的重要宗旨——只有直面內心、接納自我才是緩解抑郁癥最好的藥方。
(二)合唱和歌詞的處理
歌劇的藝術形式是《Yu》的本源,作曲家沿用了傳統的合唱創作方式,使四聲部合唱代表社會群體的聲音。《Yu》中角色的唱段多用于個人心理情緒的傳達,而整個社會氛圍和群體聲音的化身則由四聲部合唱完成,敘事性的伴唱訴說著個體和眾生之間的對話與對抗。如第一幕林瑜哀婉地唱著“祝我生日快樂”時,合唱以“一唱眾和”的形式回應,豐滿、立體的四聲部人聲契合著獨唱回聲式的自憐與吶喊,二者之間的“協奏”較詠嘆調式的獨唱而言,舞臺效果更為生動。又如《如果沒有我》中合唱作為“千夫”指責著林媽媽不堪的行為,隨后在林瑜獨唱結束后,合唱的再次遞進和銜接恰到好處,既保證了女主濃烈悲情的高潮唱段,又留給合唱繼續渲染現實的氣氛。此外,合唱同時承擔著普及心理疾病癥狀的角色,暗示著林瑜之殤并不是孤例,是世界上成千上萬抑郁癥患者正在承受的痛苦。總之,無論是眾生相的呈現還是個別人物的烘托,《Yu》中的合唱貼切地表達了人物心理的轉變,巧妙地銜接了舞臺演員和觀眾,照顧到歌劇的專業化和心理劇的普及化,形成了完整的戲劇敘事和音樂呈現。
《Yu》中音樂與歌詞的處理主要體現在聲韻關系和語句措辭上。一方面聲韻是歌劇中一直探討的問題,尤其是宣敘調中的詞曲關系,而中文聲韻極富變化,抑揚頓挫、高低起伏的語調賦予了宣敘調豐富的演唱性,這一點在《Yu》中有鮮明的體現。如林母和林瑜的宣敘調《我不會說,因為我愛她》,對唱中多次出現增四、減五度的跳進音程但并不違和,從聆聽上能感受到中文聲韻變化的發揮給予宣敘調更為豐富的藝術底色,再結合演唱者語氣和節奏快速的轉換與對比,生動地塑造了一位焦慮不安的母親形象。
另一方面,傳統歌劇中充滿詩意和哲思的歌詞是一大特色,但《Yu》簡化了唱段的辭藻,多以平實、通俗的語句和措辭進行演唱,從而更好地將心理歌劇呈現給學生群體,增強大眾對心理疾病的重視和認知。如觀眾從醫生的陳述、黑狗的誘導等口語化的宣敘調中直觀地感受到抑郁癥的癥狀,即難以控制的顫抖、渾身的疼痛、情緒的壓抑、無法擺脫的焦慮和自我傷害等。
(三)經典音樂元素的融合與共鳴
為了達到普及心理健康知識的目的,心理歌劇需要“接地氣”的音樂和劇情引起觀眾的關注與共鳴。其中,黑狗與林瑜的對唱《生命中最晴朗的一天》就是以著名的《蝴蝶夫人》為背景,作曲家在這首兼具詠嘆調和宣敘調的對唱之中,先讓林瑜演唱著蝴蝶夫人《晴朗的一天》,同時配以黑狗挑釁、咄咄逼人的重唱,在二者前后各異的對比中,通過旋律大跳、半音變化、節奏對比、頻繁轉調等手法營造了高度不穩定感,為隨后林瑜的自殺做了鋪墊。其實,作曲家巧妙融合的《蝴蝶夫人》就是林瑜三十五年的人生寫照:編織了一場浪漫的幻想,可現實卻以悲劇收場。
除此之外,其他經典音樂語匯的融合也為《Yu》增添了許多色彩,如改編自《送別》的對唱;哈巴涅拉舞曲韻律下的《逢場作戲》;合唱團以戲謔的笑聲唱出《命運交響曲》中“命運動機”等。
人聲、合唱、簡約的伴奏樂器和經典旋律的引用,共同構成了該劇豐富的音樂表現力,從中可窺見作曲家對心理歌劇的音樂架構:從人物成長和心理情緒的轉變出發,用遞進式的音樂情感逐步升華至“自我接納”;劇中注重唱段的聲韻關系,在通俗和詩意之間追求歌詞含義的均衡,以此兼具心理歌劇的藝術性和普及性。
四、以抽象性呈現的現代化舞臺意象
《Yu》在四所高校內進行了10場演出,因地制宜地使用了四個不同版本的舞美和舞臺場景,獨具創意。主舞臺整體是現代化風格,基于凝視、停滯和困頓三個心理主題,所有的劇情依著舞臺中心三面“墻”展開。而舞臺靈感來源于著名畫家愛德華·霍普,他畫中的墻是沉靜、封閉的空間,但在強烈的光源的照射下留有一個無用的洞,封閉的墻和空洞不安的出口形成了空間的凝視、停滯和困頓,這與《Yu》中人物的音樂心理相映照,顯示了主角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靜默地期盼“洞(出口)”的虛空狀態(見劇照一)。
“光色主義”的繪畫風格和燈光起到了營造戲劇環境、渲染舞臺氣氛和展現人物情感的作用。為了凸顯全劇悲涼的基調和林瑜壓抑的內心,燈光師大量采用平角度和低角度的燈光光位,將人物形象放大并投射到舞臺中的墻上,強化影子的形象。人物與影子之間似乎一直在進行著無聲、壓抑的對話,間接地塑造了人物孤獨的形象和戲劇品格,又加強了二者之間的不平衡感,在視覺觀感上更具有沖擊力。同時,舞臺設計者使用了類似抽象派畫家羅斯科和蒙德里安藝術風格中大量的色塊對比,如林瑜和黑狗的對唱中背景的紅和藍紫、橙和藍、紅和冷白等,在以“墻”為主題的線條切割分明的舞臺,在視覺留白和色彩對比之間,凸顯出了人物心理與現實之間的糾纏、沖突和壓制。
除此之外,舞臺的道具布置也存在心理營造與暗示,如林瑜先后自殺、進入輪回拍賣場、重生等場景都是在浴缸內完成,此時的浴缸既像一個蟬蛹包圍著林瑜,給予了她缺乏的安全感,又像是母親的子宮,在母愛的包圍下讓她走向治愈與重生。
作為國內首部原創心理歌劇,《Yu》有許多待完善之處。如林母的去世表現得不夠清晰,這是林瑜接受物理治療也不能痊愈的重要原因,但林母在醫院照顧林瑜的幻象容易讓觀眾陷入“林母還在”的想象。另外,作為當代新型的歌劇探索,是否能吸收沉浸式戲劇手法,加強與觀眾的互動,同時增加更多音樂治療行為,讓觀眾親身參與、主動搭建與《Yu》的關聯,進一步加深心理歌劇在演出后、劇場外的延續與作用等,這是《Yu》的制作方需要再深化和考慮的。
結語
《Yu》在傳統歌劇形式內傳達了一個新的藝術構思,即以心理推動劇情,以情緒凝練音樂,劇情、音樂、光影、布景環環相扣,共同呈現心理歌劇的舞臺。就深層次而言,《Yu》懷揣著對心靈的透視、生命的審視和療愈的導向,將時代問題、心理健康和疾病科普等當代社會需求與劇場、舞臺融為一體,使歌劇藝術兼收并蓄,一方面保持著著高雅藝術的品質,另一方面增強了大眾對心理疾病重視和認知。原創心理歌劇《Yu》以敏銳、細密的觸角感知了現代人物的心理,以多元的歌劇樣態傳達社會問題,最終期盼達到“心理療愈”的美好理想。雖然心理歌劇還處于投石問路的階段,“療愈”的效果和程度我們也尚未可知,但它對歌劇功能性的擴展和當代化的探索是值得被認可和鼓勵的。
本文攝影/李二慶 上官橋
符桑尼 中國音樂學院音樂學系2020級博士研究生
劉思源 中國音樂學院教育學院2020級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