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穎昌
[摘要] 蘇軾撰書《齊州長清縣真相院釋迦舍利塔銘》刻石于1965年出土于山東省濟南市長清縣(今長清區)真相院遺址地宮。其書、刻俱佳,此前深埋地宮八百余年,并不為世人所知。出土“塔銘”書跡如新發于硎,震人心魄,系蘇軾晚年楷書的代表作品,具有極高的文物和藝術價值。本文錄釋其文,考其源流,詳述蘇軾一生的佛緣情結,解析儒、釋、道思想在其內心的分量,并據此觀照他宏闊高邁的內心世界。北宋崇寧年間,在“元祐黨籍碑”的影響下,蘇軾所書碑版多遭磨毀,而“塔銘”因深埋地宮得以幸免,這更凸顯出其彌足珍貴的價值。本文將“塔銘”書跡放置到蘇軾的人生坐標中來審視,試析其審美特征及書法史意義,以此求教于學界。
[關鍵詞] 蘇軾 《齊州長清縣真相院釋迦舍利塔銘》 書法文化
蘇軾撰并書《齊州長清縣真相院釋迦舍利塔銘》(以下簡稱“塔銘”)系楷書,青石質,縱、橫皆61厘米,凡22行,每行25字,字徑1.5厘米,原石藏于濟南市長清區博物館?!八憽睍逃诒彼卧v二年(1087)八月,蘇軾時年51虛歲。該刻石書、刻皆精,具有極高的文物價值和藝術價值。
據刻石書跡,錄其文曰:
《齊州長清縣真相院釋迦舍利塔銘》并引,翰林學士、朝奉郎、知制誥、上騎都尉、武功縣開國男、食邑三百戶、賜紫金魚袋蘇軾詞并書。
洞庭之南有阿育王塔,分葬釋迦如來舍利,嘗有作大施會出而浴之者,緇素傳捧,涕泣作禮。有比丘竊取其三,色如含桃,大如薏苡,將置之他方,為眾生福田。久而不能,以授白衣方子明。元豐三年,軾之弟轍謫官高安,子明以畀之。七年,軾自齊安恩徙臨汝,過而見之。八年,移守文登,召為尚書禮部侍郎,過濟南長清真相院。僧法泰方為磚塔,十有三成,峻峙蟠固,人天鬼神所共瞻仰,而未有以葬。軾默念曰:“予弟所寶釋迦舍利,意將止于此耶?昔予先君文安主簿贈中大夫諱洵、先夫人武昌太君程氏,皆性仁行廉,崇信三寶。捐館之日,追述遺意,舍所愛作佛事,雖力有所止,而志則無盡。自頃憂患,廢而不舉,將二十年矣。復廣前事,庶幾在此。”泰聞踴躍,明年來請于京師。探篋中得金一兩、銀六兩,使歸。求之眾人,以具棺槨。
《銘》曰:“如來法身無有邊,化為丈六示人天。偉哉有形斯有年,紫金光聚飛為煙。惟有堅固百億千,輪王阿育愿力堅。役使空界鬼與仙,分置眾剎奠山川。棺槨十襲閟精圜,神光晝夜發層巔。誰其取此智且權?佛身普現眾目前。昏者坐受遠近遷,冥行黑月墮坎泉。分身來化會有緣,流轉至此誰使然?并包齊魯窮海壖,獷悍柔淑冥愚賢。愿持此福逮我先,生生世世離垢纏。”
元祐二年八月甲辰。

“塔銘”講述了釋迦牟尼真身舍利的流傳經歷以及蘇氏兄弟的佛緣情結。據傳,釋迦牟尼圓寂后,其真身舍利分葬于四方名寺,以為“眾生福田”。洞庭之南有阿育王塔,有此因緣而得以分葬供奉。在一次浴佛節所作大施會上,佛祖舍利被請出,供弟子瞻仰、傳捧。此間,有比丘竊取了三顆舍利,皆如薏苡仁大小,色如含桃。其意轉置他方,可為“眾生福田”,然久之未能如愿,遂將舍利轉授給布衣方子明。元豐二年(1079),“烏臺詩案”發生,蘇軾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受其牽連,蘇轍也于次年被貶為筠州(今江西高安)鹽酒稅監。方子明慕其為人,將舍利轉奉給蘇轍。元豐七年(1084),蘇軾結束了黃州的貶謫生活,在赴任汝州途中,兄弟二人相聚,因得見真身舍利,曉其因緣。元豐八年(1085),宋神宗駕崩,宋哲宗即位。彼時正值主少國憂,高太后臨朝聽政,再度啟用司馬光為相,蘇軾迎來了仕途的輝煌起點,官復登州(蓬萊)朝奉郎。然而,僅在四個月后,其即以禮部侍郎被召還朝廷。在還京途中經過濟南時,蘇軾游長清縣真相寺。彼時恰逢寺僧法泰興建磚塔,工程僅完成了三成就已經“峻峙蟠固”,然苦于無信物可奉于其中。蘇軾于是想起了蘇轍所珍藏的釋迦真身舍利,覺得捐贈于此正得其所。法泰聽聞蘇軾的想法,頗為歡欣。蘇軾還朝僅半月,即升任起居舍人,再升中書舍人,后又升翰林學士知制誥。蘇轍亦回京復職,升任中書舍人。此時,兄弟二人同時踏上了人生仕途的一段坦途。
蘇軾夙懷積極的入世情懷,以天下蒼生為念,此為儒家“仁愛”思想的直接體現。觀其一生,雖坎坷多舛,但他始終能以樂觀超然的心態處之,體現出了博大的胸懷和超然物外的道家理念。與此同時,在他的身上又具有普世的悲憫情懷,閃現著佛理的智慧??梢哉f,入世與出世、悲憫與超然、執著與曠達,即儒、釋、道三家的思想內蘊無不集于蘇軾一身。
蘇軾的佛學情緣始于青年時代,也伴隨了他的一生。嘉祐年間,蘇氏兄弟得中進士、名動京師之際,即聞得母親程氏新喪。兄弟二人隨即跟隨父親蘇洵返鄉奔喪。嘉祐四年(1059)十月,服喪期滿。在蘇氏父子返京之前,他們特為程氏立菩薩像,以護佑亡靈往生極樂。治平二年(1065),蘇洵病逝,蘇軾兄弟扶柩再度還鄉,守孝三年。此行,蘇軾將在鳳翔任職時所購四扇吳道子畫菩薩真跡的門板帶回家鄉。居喪期間,他以父親的名義將菩薩像施舍到廟中,并請寺僧專門造一大閣以藏此畫。同時,他將蘇洵像繪于其上,永以為念。造閣需錢百萬,蘇軾認捐了二十分之一。
三年后,蘇氏兄弟返朝,彼時王安石變法已經全面展開了。宋神宗初登基,意欲振奮國勢,改變外交頹勢,變法已是勢在必行。蟄伏多年的王安石憑借自己理想化的政治愿景深深打動了皇帝,開始著手推行改革。其改革頗為激進且用人不當,尤其是不容異己,包括司馬光、歐陽修、富弼、張方平等人在內的重臣皆遭到排擠和貶謫,促使北宋朝廷內一度形成小人當道的局面。改革因此給北宋王朝造成了無法估量的損失。在眾人噤聲之際,蘇軾挺身而出,屢屢指斥“新法”之失,站在了革新派的對立面。熙寧四年(1071),蘇軾再次上書抨擊新法之弊病,激怒了王安石集團。御史謝景溫遂在皇帝面前彈劾蘇軾,圍攻的態勢無可逆轉。蘇軾于是力請出京任職。
熙寧四年(1071)至熙寧七年(1074),蘇軾任杭州通判。初到杭州,人地兩疏,歐陽修特地為他介紹了西湖詩僧惠勤。到官僅三日,蘇軾就冒著嚴寒往孤山訪晤。二人扺掌而談,交契非常。此后的居杭歲月,蘇軾于公務之余常游于湖上,遍歷寺院,并流連于僧舍。蘇軾之所以常有尋僧之舉,或許是覺得佛門道理可以讓人跳出塵世俗網,得入清涼之境,從而重新認定生命的價值,獲得內心的安寧。彼時,他開始涉獵佛經,以此疏解心理上的種種壓力。熙寧七年(1074)秋,蘇軾知密州。熙寧十年(1077)四月至元豐二年(1079)三月,蘇軾知徐州。元豐二年(1079)四月,蘇軾又知湖州。此間,蘇軾任職各地,面對“新法”所帶來的種種弊端,皆能革新除弊,因法便民,故頗有政聲。其后,因上呈《湖州謝表》而獲罪,他再度被新黨銜私攻擊。同年七月,蘇軾被御史臺逮捕,押往京師。此番受到牽連者有數十人,是為“烏臺詩案”。新黨意欲置蘇軾于死地,而朝野間對他的救援活動也緊緊相隨,就連已致仕金陵(今南京)的王安石亦言:“安有圣世而殺才士乎?”高太后也在病危之際請求皇帝釋放蘇軾。在她離世后,皇帝大赦天下,蘇軾得免一死,遭貶為黃州團練副使,再度離京。
在其子蘇過的陪同下,蘇軾被押解至黃州,行至光山縣南時順道造訪了凈業寺。此后直到元豐七年(1084)離寺,其與寺僧往還,研讀佛典,靜坐自修,內心得以逐漸沉靜,人生境界愈發超然。蘇軾能在黃州得到人生的另一重體悟,恐離不開佛學之感召。吳道子畫釋迦佛真跡初見于長安陳漢卿家。其出守徐州時得之于鮮于子駿,遂什襲珍藏、陪伴左右,成為家中少有的長物之一。此間,蘇轍貶謫高安,遂能得方子明以佛祖真身舍利相托贈,這也是冥冥中蘇氏兄弟的佛緣。
元豐七年(1084)四月,蘇軾“自齊安恩徙臨汝”,離開了黃州。途中游廬山圓通禪院時,正值蘇洵忌日,蘇軾特誠齋戒恭書“寶積菩薩獻蓋”佛頌一偈,并捐彩幡一對,為父親祈福。元豐八年(1085)正月,蘇軾到南都拜訪了恩師張方平。張方平正老病學佛,見到蘇軾,遂授以《楞伽經》并三十萬錢,托蘇軾翻印布施于江淮地區。蘇軾不惜工力,親自抄寫了經文,并尋得杭州刻工,雕刻書版藏于金山寺中,廣印布施。是年(1085)秋,蘇軾過長清真相院,即發愿捐弟所藏釋迦舍利葬于此。翌年(1086),法泰至京師請舍利歸。元祐二年(1087)八月,蘇軾親為撰文、書丹,“塔銘”得成。這在蘇氏兄弟的一生當中實為舉足輕重的佛事功德。
“塔銘”刻成后,即蓋于真相院舍利塔地宮舍利石函之上并深埋地下,八百余年來無人得見。蘇軾撰文書丹之際,北宋政壇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宋哲宗即位,高太后臨朝聽政,司馬光被重新啟用為相,蘇軾也升任翰林學士知制誥、知禮部貢舉。不過,仕途的順遂并沒有改變蘇軾的憂民之心。當他看到新興勢力不以國事為重,盡廢新法,極盡所能地打壓、報復王安石集團時,因憂慮此舉與“王黨”并無二致,遂憤然諫議、抨擊時政。他的這一舉動很快招致保守勢力的強烈反對,誣陷自然隨之而至。既不容于“新黨”,又不見諒于“舊黨”,蘇軾只能再度請求外放。
元祐四年(1089),蘇軾以龍圖閣學士知杭州,疏浚西湖以成“蘇堤”,政績斐然。此番到任杭州,蘇軾與高僧往還密切,自言“吳越名僧與余善者十九”。諸僧之中,其尤與大覺禪師懷璉和辯才法師交厚——蘇軾次子蘇迨即皈依在辯才法師座下。蘇軾詞中所寫“欲將公事湖中了”即是他這段時光的真實寫照。閑暇之時,他常到寺院之中與僧侶談禪論詞,以求內心安寧。
元祐六年(1091),蘇軾奉詔還朝,然內心已極度厭倦京城中的“十丈紅塵”與政壇紛擾,遂堅請外放。八月,蘇軾知潁州。九月,辯才法師無疾而終,蘇軾命參寥代為致祭,并令蘇轍作《龍井辯才法師塔銘》。
元祐七年(1092),蘇軾知揚州。元祐八年(1093),其再知定州。同年,高太后去世,宋哲宗親政?;实蹖Ω咛笈R朝時的舊臣頗有微詞,故“新黨”得以再度把持朝政,蘇軾的境遇急轉直下。還是在這一年,其夫人王閏之離世。王閏之是個虔誠的佛教徒,蘇軾曾買魚放生以為其慶賀壽辰。臨終前,王閏之所留遺言即以僅存之積蓄請畫師繪制佛像,供奉叢林。此愿在蘇軾好友李公麟的幫助下實現。李氏繪制了釋迦文佛及十大弟子像,供奉于京師,蘇軾亦親撰《釋迦文佛頌》。蘇軾次子蘇迨、三子蘇過為王閏之所出。數年后,蘇過陪同蘇軾流落嶺南,一直以遠離暫厝京師的母柩為恨。免喪前,蘇過在惠州手抄《金光明經》四卷,送至虔州崇慶禪院新經藏中,以為亡母祈福。
紹圣元年(1094)六月,蘇軾被貶至惠陽,途中阻風于金陵。諸子遵亡母遺言,再度供奉阿彌陀佛像于清涼寺。金陵崇因禪院新造觀世音菩薩像,蘇軾還親往拜觀。當此迷惘之際,蘇軾發愿道:“此生若得北歸,當為大士作頌?!蹦线w之苦纏繞周身,道家出世之思想深深吸引了蘇軾,令其下定決心從此學道,不過其對佛學的崇敬之心并未因此而衰減。
輾轉至嶺南后,卓契順受佛印法師之托,跋山涉水前來看望蘇軾,令其感懷不已?;葜菪陆êU院,蘇軾傾囊助建放生池,并向蘇轍和表兄程之才化緣,方能如愿做成。其妾氏朝云亦陪同其跋涉至嶺南。朝云曾生子蘇遯,惜未期而夭。朝云備受喪子之痛的打擊,遂皈依于佛門,后在萬里漂泊之際,染病喪于惠州。臨終,朝云頌《金剛經》四句偈以絕,葬于棲禪寺外。天涯孤旅再喪親人,蘇軾哀痛不已,攜蘇過于棲禪寺設供,并親作《薦朝云疏》及多篇詩文,其情哀戚悱惻。
紹圣四年(1097),蘇軾被貶至彼時仍是荒涼之地的海南儋州,隨遇而安的豁達心性令他把這里當成了自己的第二故鄉,并于詩中言道:“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贝撕?,他還在儋州開辦學堂,開化之功可謂彌遠。宋徽宗即位后,蘇軾調任廉州安置、舒州團練副使、永州安置等職,漸次北遷。元符三年(1100)四月,獲大赦,蘇軾復任朝奉郎。北歸途經金陵時,蘇軾想到南遷之際所發之愿,遂獨往崇因院禮拜還愿,作《觀音頌》。

建中靖國元年(1101),北歸途中的蘇軾決計終老常州,遂托錢世雄于常州購房產,然年高體衰,旅途勞累,加之水土不服,蘇軾病倒異鄉。禪僧維琳聞訊,專程來到常州陪伴病危的蘇軾。彼時蘇軾在禪僧友人的陪伴下,內心非常平靜,已覺“死生亦細故爾”。蘇軾自信“其生也有自來,其逝也有所為”,故于生死邊緣坦然淡定,又深信軀體雖亡而浩然之氣不死,氣“不恃力而行”。維琳和尚勸他臨終“莫忘西方”,錢世雄勸他“至此更須著力”,都被他回絕了??梢?,蘇軾平生雖好佛,但不過是借以疏解內心的痛苦。“剛大之氣,至死不衰?!彼趶浟糁H也不曾拋卻儒家的本分而妄起“往生西方”之念。
蘇軾去世后一年,即崇寧元年(1102)九月,拜相后的蔡京為打擊異黨,將文彥博、蘇軾等98人的“罪行”刻碑為記,請宋徽宗御書刻碑立于端禮門外。崇寧二年(1103)四月,詔毀東坡文集、傳說、奏議、墨跡、書版、碑銘和志崖等。崇寧三年(1104)六月,蔡京將元符末年宋徽宗初政時的臣僚和上書人也加進去,又將他所厭惡的元祐大臣及子弟一網打盡,以司馬光、蘇軾為“首惡”,獲罪者增加至309人之多,后御書勒碑,置于文德殿門東壁。蔡京也下令將刻石置于監司長吏廳堂,是為“元祐黨籍碑”。然崇寧五年(1106)正月,彗星現于西方,尾長竟天。某夜,暴風雷雨大作,黨籍碑被雷電劈毀。當此之際,蔡京仍堅持“碑可毀,名不可滅”,然宋徽宗有所畏懼,立即令人除去朝堂外的“元祐黨籍碑”,并下詔自咎。同年二月,罷蔡京相位?!包h禁”之際,蘇軾的詩文書跡皆遭禁絕,所書碑版也盡數被磨毀,只有“塔銘”因深埋地宮而得以幸免?!霸v黨籍碑”的用意是將所列之人釘上歷史的恥辱柱,孰知兩三年后局勢即得反轉,實在令人慨嘆。
政和元年(1111),詔贈蘇軾龍圖閣待制。宣和三年(1121),復刻“塔銘”,砌于塔身底層。八百年來,拜謁傳拓者不絕,可惜如今已是面目全非。
靖康元年(1126),詔復蘇軾翰林侍讀學士之銜。建炎二年(1128),詔復蘇軾端明殿學士,盡還恩數。紹興元年(1131),特贈朝奉大夫、資政殿學士。紹興九年(1139),詔賜蘇軾墓地——汝州郟城縣墳寺,以“旌賢廣惠寺”為名。乾道六年(1170),得賜謚號“文忠”,復崇贈太師。乾道九年(1173),詔有司重刊《東坡全集》,御筆親撰贊序。端平二年(1235)正月,詔議蘇軾等十人從祀孔子廟庭。此舉對終身服膺儒學的蘇軾來說絕非等閑。
1965年,山東省濟南市長清區真相院遺址地宮得到發掘,“塔銘”重現天日?!八憽笨坦ぞ?,由此可見書手高邁,且其深埋地下八百余年依然完好如初,可謂彌足珍貴。
“塔銘”書跡乃蘇軾51歲時所書,彼時據其離世尚有14年,故此書跡比傳世所謂“天下第三行書”——《黃州寒食詩帖》尚晚五年,是典型的晚年手筆??途狱S州期間,蘇軾將大量時間用于研習書畫,在書學境界上取得了巨大的跨越。當時,尚在青年時期的米芾專程到黃州拜訪蘇軾,居“雪堂”數日,與之討論書畫,從中獲益良多。黃州歲月既是蘇軾人生境界的升華期,又是其書畫藝術的升華期。逾此,可謂“人書俱老”。
“塔銘”書跡為楷書,字徑僅1.5厘米,屬小楷范疇。然詳審書跡,可知其獨具大字氣象,結體廣博開張,筆意溫潤安和、圓勁從容,深得天真、自然之致,凸顯出了“蘇字”的藝術魅力?!疤K字”胎息于顏真卿,而得六朝古意,氣息豐腴奇宕。在書學領域,蘇軾堪為顏真卿的隔代知音。觀其用筆,橫細豎粗,婉轉內斂,而字勢取斜勢,樸茂雍容,正所謂“端莊雜流麗,剛健含婀娜”?!疤K字”的這一風貌并非完全獨創,而是受到了蘇洵的一定影響,只是蘇軾將其推向了頂峰。

顏真卿以忠臣烈士名爍千古,而其書名卻不顯于宋初。淳化年間,王著主持摹刻《淳化閣帖》,意在建立傳統書學的正脈,以為“萬世之法”。然而,后世享有盛名的顏真卿卻不在《淳化閣帖》的遴選之列。究其原因,恐非“有意排斥”,而是顏真卿彼時書名尚不顯,未入《淳化閣帖》實為時風使然。至歐陽修推重顏真卿之為人而遂重其書,顏真卿的書法才被宋初士大夫們所關注。朱長文在《續書斷》中將顏書推為“神品”,可謂發其先聲。蘇軾則言:“顏魯公書,雄秀獨出,一變古法,如杜子美詩,格力天縱,奄有漢魏、晉宋以來風流。后之作者,殆難復措手。書于魯公、文于昌黎、詩于工部,至矣!”[1]當然,蘇軾對顏真卿的著力推揚,尚需時日才能被士大夫們所廣泛接受,黃庭堅即言道:“余嘗評魯公書獨得右軍父子超軼絕塵處,書家未必謂然,惟翰林蘇公見許?!盵2]這也從側面體現出了顏字在當時尚未被普遍認可。
顏真卿的行草書對“宋四家”有啟蒙之功,如董其昌云:“《爭座位帖》,宋蘇、黃、米、蔡四家皆仿之。唐時歐、虞、褚、薛諸家,雖刻畫‘二王,不無拘于法度。惟魯公天真爛漫,姿態橫出,深得右軍靈和之致,故為宋一代書家淵源。”[3]不過,顏真卿的楷書在宋代存有很大的爭議,米芾即言道:“顏書筆頭如蒸餅,大丑惡可厭?!贝丝謺r代審美所限。關于其間得失,孫承澤所言頗為公允:“宋人謂魯公真不如行,有意不如無意,此非深知魯公者也。宋人無真楷,坐是故耳。魯公書道輝映千古,終以楷為極則也?!盵4]總之,蘇軾楷書、行書均得顏字精髓,名冠“宋四家”之首,引領一代風氣,覽“塔銘”書跡即知不虛。
后人言“宋人書尚意”,而“尚意”一說實由蘇軾發軔。他在《石蒼舒醉墨堂》詩中所寫“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即被當作“尚意書風”的宣言。然而,特定語境下的話還是需要還原到特定的時間來考量。蘇軾之字,果然“無法”嗎?果然如其所謂“茍能通其意,嘗謂不學可”嗎?當然不是,這只是他在悟道之后的訶佛罵祖,自有因果在其中,若引為玉律而信奉不疑,那就是“刻舟者”所為了。“筆成冢,墨成池,不及羲之及獻之。筆禿千管,墨磨萬錠,不作張芝作索靖。”[5]這是蘇軾的學書自況,也是每一個書家的必經之路。以此再觀“塔銘”書跡,自然其義自見。
蘇軾一生宦跡沉浮、漂泊無定,凡所經行,恰如“飛鴻踏雪泥”。其于元祐二年(1087)八月撰并書“塔銘”?!八憽背蹩淘盥竦貙m,躲過了“黨禁”的浩劫,八百多年間無人得知。復刻本雖廣為傳拓,但歲月風霜已使其損毀嚴重。隨著真相院地宮的發掘,“塔銘”初刻原石得以重現天日,雖時光久隔,依然新發于硎,仿佛時刻準備著向我們講述蘇軾這段不為人知的漂泊足跡。
注釋
[1]蘇軾.蘇東坡論書[M]//顏真卿.顏真卿集.黃本驥,編訂.凌家民,點校.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3:345.
[2]黃庭堅.黃山谷論書[M]//顏真卿.顏真卿集.黃本驥,編訂.凌家民,點校.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3:346.
[3]董其昌.畫禪室隨筆[M]//顏真卿.顏真卿集.黃本驥,編訂.凌家民,點校.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3:403.
[4]孫承澤.庚子銷夏記[M]//顏真卿.顏真卿集.黃本驥,編訂.凌家民,點校.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3:349.
[5]蘇軾.論書[M]//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編.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3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