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國《堪咖大戰恬神》故事的結構形態學分析

鄭欽清 張睿

【摘要】恬神是泰國東北部地區本土文化中的神靈，該神靈在民間文學、風俗文化等方面影響著泰東北地區人民的生產生活，尤其是關于文化英雄堪咖機智地與創世神靈恬神大戰終使人間降水恢復正常的文化現象。本文收集整理了十則堪咖與恬神大戰的故事異文，運用故事結構形態學理論，進行情節單元、故事功能、核心結構、回合序列的分析，歸納出《堪咖大戰恬神》故事的主要情節單元，通過對情節單元的功能分析，討論民間故事中恬神的功能和該故事的文化內涵。

【關鍵詞】恬神；堪咖故事；泰國民間文學；結構形態學

【中圖分類號】I336.077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3）32-0028-04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3.32.009

在泰國民間文學中，豐富繁多的民間故事被認為“是泰國寶貴遺產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反映了泰國人的思想觀念、價值取向，及泰國人的生活方式和民俗等”[1]。其中，在泰國東北部地區流傳著大量的恬神故事。對于恬神的文化信仰是泰國東北地區的一種本土文化信仰，除了出現在神話傳說、民間故事里，還在該地區形成了富有特色的傳統民俗儀式和節慶風俗文化——以燃放土火箭“高升”為中心的祈雨儀式。

恬神是泰國東北地區本土文化信仰中的神靈，源自當地社會早期的本土文化，早在印度外來文化傳入之前，就已經是當地本土文化中的至高神、創世神。“恬神”這個譯名源自泰語“??????”（Phaya Thean），其中“???”（Phaya）的原意是“君主、領袖”，而“恬”一詞則源自“???”（Thean）的音譯。在泰語中，“???”（Thean）有兩層含義，一是“神明”（天神），二是“天空”（天、天空）。因此，可以將“恬神”翻譯成“天神”。在泰國文化中，恬神被視為創世神，也是所有神靈中的至高無上者，不可與其他神靈混淆。為了準確表達這一獨特地位，本文采用了一種將音譯與意譯相結合的方式①，將其翻譯為“恬神”。

“隨著印度文化的向東傳播進入到東南亞地區，恬神這一角色的地位和功能就開始弱化，帶有印度文化意蘊的佛教的神話文本在傳播范圍和影響力上要遠遠大于基于‘恬神的文本，‘恬神信仰逐漸淪為泰北和東北部的地方文化信仰，而且其地位在地方上也不斷下降。”[2]不過，外來文化同本土文化信仰碰撞時，本土文化信仰發生了改變，外來文化也做了本地化的調適，最終兩種文化得以并存，所以今天研究恬神神話和相關文化信仰更具文化史價值。

本文采用了10個故事異文，多數文本來自泰國學界的民間文學著作和資料集成，只有一則來自中國學者的編著。它們標題各異，常見的標題有《堪咖王》《恬神》《堪咖王出戰》等。為了表述方便，筆者統一使用《堪咖大戰恬神》來稱呼[3]。《堪咖大戰恬神》故事就其功能屬性而言屬于神話，因為它講述了降雨這一世界秩序由恬神再造的過程，而且它既具有自然現象神話的特征——它表述了降雨的起源，又具有文化起源神話的特征——它也表述了當地高升節慶習俗的起源。

一、民間文學的結構形態學分析

民間敘事的結構形態學分析的主要是基于普羅普（Vladimir Propp）的故事形態學研究和列維－斯特勞斯（Claude Lévi-Strauss）的結構主義方法。在這一理論方法流行之前，現代民俗學主要側重于分類歸納民間文學的母題和類型，研究各種異文的歷史地理分布和流傳狀況，討論民間敘事的社會功能和象征內涵[4]。

普羅普和列維－斯特勞斯主要是對民間文學敘事本身進行理論闡釋，他們的研究思路是從形式主義的角度入手，通過整理和歸納各種民間敘事中紛繁蕪雜的故事情節，去破解人類各種民間敘事的一般性規律，從而探索人類思維的永恒規律。利用該理論方法來審視某一類民間文學，可以通過故事情節的多樣性，進一步分析故事情節中所呈現的“一致性”[5]7-8。

普羅普結合詞構學和共時性的觀點，提出不僅要關注“個別部分”，而且要深入研究“這些部分之間的相互關系，以及它們與整體之間的關聯”[5]16。并以俄羅斯民間故事為例，得出了包含31項“功能”的神奇故事結構公式，并將這一理論方法推廣到整個俄羅斯魔法民間故事的研究中。列維－斯特勞斯把故事情節的內涵放置在社會文化的語境下，以“神話素”為單位，采用二元對立的概念去分析故事文本的敘事形式，進而重新組合故事情節單元結構，并把這一理論構建應用于研究世界各民族的民間文學。在他們的基礎上，阿蘭·鄧迪斯在研究北美印第安故事時，提出了“母題素”的概念，并歸納出北美印第安故事是按照一定的母題素排列進行敘事的[6]。

上述所謂的“功能”“神話素”“母題素”其實是不同學者采納的學術術語，它們所指稱的其實是民間敘事中類似的內容，即一類民間文學中相對于情節而不變的要素。在結構形態學看來，民間文學敘事中，既有會變換的要素——人物或角色的名稱以及他們的物品，也有相對不變換的——他們的動作或行動，所以整個民間文學的敘事實際上是由一系列動詞按照某個序列逐一展開而構成的。

今天，結構形態學已經成為民間文學研究中重要而流行的研究方法和理論視角，廣泛運用到針對世界各民族民間敘事的研究中，眾多學者在研究中使用它去探討某一民族、某一文類民間文學的內在結構特征。它已成為對于民間敘事進行形式主義研究的主流理論和重要方法，所以可以用來分析泰國的《堪咖大戰恬神》故事。

二、《堪咖大戰恬神》故事的結構

堪咖王出戰恬神的故事廣泛分布于泰國東北和老撾地區，筆者先后共搜集了10篇較有代表性的異文，其中不乏已經收錄入泰國民間文學集成的文本。通過對這10篇異文的拆解和分析，筆者將其總結為以下故事情節內容：

1、恬神創世，統治天界和人間的一切事物（功能1：創世）

2、在恬神的領導下，納迦王在天池或天河中戲水，水濺而成雨，降至人間（功能2：制定秩序）

3、人間出現了堪咖王，外貌似蟾蜍，成為領袖，受到眾生熱愛（功能3：主人公神秘登場）

4、恬神被眾生激怒，禁止納迦王戲水，以此來懲罰眾生（功能4：頒布禁令和處罰）

5、人間不再降雨，眾生備受干旱之苦（功能5：破壞秩序）

6、堪咖王決定率領人間眾生起義反抗（功能6：反抗抵抗）

7、堪咖王利用蟻冢和藤蔓等策略，率軍前來，準備與恬神開戰（功能7：巧妙抵達）

8、恬神及其天兵非常強大，初次交戰中堪咖王遭受失敗（功能8：初次失敗）

9、堪咖王采取聰明策略，利用白蟻啃食武器的木柄，其他生物則使用毒液進行攻擊，在再次戰斗中大獲全勝（功能9：巧妙地獲勝）

10、恬神屈服，同意再次允許納迦王戲水，以幫助人間降雨（功能10：解除禁令）

10a、或者恬神投降或屈服，與堪咖王進行談判（功能10a：談判和妥協）

11、雙方達成協議，在需要時允許納迦王乘坐高升降炮來天界戲水，以確立新秩序（功能11：建立新秩序）

上述這12個片段是對該故事整個情節中某一部分的濃縮和概括，它們是一個個表述該故事部分內容的情節單元，全部組合在一起，就構成了一個可以全面表述情節的完整序列。通過使用一個最適當的動詞或動詞詞組來描述每個情節單元，而這些描述即為該故事的“功能”。將這些功能串聯起來，便可以得到該故事敘事的完整公式：

（1）創世——（2）規定秩序——（3）（主人公）神奇地出現——（4）禁令懲罰——（5）破壞秩序——（6）反抗懲罰——（7）機智地抵達——（8）初戰失利——（9）機智地獲勝——（10）取消禁令（談判媾和）——（11）確立新秩序

根據上述情節單元分析的方法，筆者具體歸納了1至10號文本的情節單元和故事功能，其故事情節單元和故事功能在每一個故事中都有體現，最完整的要屬第10號故事《堪咖王出戰恬神神話故事》。

1號故事《青蛙神的故事》，出現了大部分的功能即：2、3、4、5、6、7、9、10、11；

2號故事《堪咖王》，本故事更為簡略，出現的功能包括：3、4、5、6、7、9、11，雖然不多，但是也很順暢地表述了大部分的情節；

3號故事《堪咖王（蟾蜍）故事》，本故事出現的功能包括：3、4、5、6、9、10a、11；

4號故事《堪咖王》，本故事出現的功能包括：5、6、9、10a；

5號故事《東北人的來歷》，本故事出現的功能包括：3、4、5、6、10a；

6號故事《堪咖王講經的來歷》，本故事出現的功能包括：3、5、7、9、10a；

7號故事《堪咖王》，本故事出現的功能包括：3、5、10a；

8號故事《恬神和火炮起源》，本故事出現的功能包括；

9號故事，本故事出現的功能包括：1、2、6、8、3、9、11；

10號故事《堪咖王出戰恬神神話故事》，該故事按照順序完整地出現了11個功能；

三、《堪咖大戰恬神》故事形態學分析

（一）故事情節對比分析

通過上述的情節單元和故事功能的分析，可以發現十個故事文本中體現了兩組二元相對的故事情節，這兩組對立情節很好地說明了恬神在故事中的作用和地位。

1.第一組對立的情節：規定秩序——破壞秩序

從1號故事的“按照節令向世界供雨”、10號故事的“每年，恬神將打開7扇門，為了讓納迦王上來在天池里戲水”，可以看出是恬神規定讓納迦王到天上的天池里戲水，而納迦王戲水時所濺出的水變成雨水落到人間。

從1號故事的“恬神綁住了龍王，不讓龍王玩水”、3號故事的“不再愿意像以前一樣讓納迦王到納達諾神池戲水了”、5號故事的“當恬神不讓納迦玩水就導致了幾年都不下雨”、10號故事的“因為恬神關了天門，不讓所有的納迦到天池戲水，所以才沒有水花濺出來變成雨落到人間”，可以看出，恬神控制了納迦的行為，禁止納迦進入到天池。

允許納迦戲水→有雨，禁止納迦戲水→沒雨，可以看出恬神是作為一個至高神身份管理著世間的風調雨順。在遠古時期，人們簡單的生活生產，風調雨順在農業生產活動中無疑是處于最重要的地位。這反映人類社會早期，人們對自然神靈的崇拜與敬畏，希望神靈能為己所用。同時對自然現象的神化現象，認為高出人類不可知、不可控制的能力之外的就都屬于神。這一組“規定秩序——破壞秩序”明確表明了恬神是各種世界秩序的創造者和掌控者，賜予人類降雨是其中一條具體而重要的秩序，操控秩序的具體方法就是控制龍形的納迦。

2.第二組對立的情節：設定禁令——取消禁令

從1號故事的“于是就不按時令下雨”、2號故事的“恬神對人類生氣的時候就故意不向人間送雨”、3號故事的“水不能變成雨落到人間”、4號故事的“管理雨水的恬神故意忘記不讓下雨”、5號故事的“幾年都不下雨，導致人間干旱”、6號故事的“接下來的7年里舂莆王國持續干旱”、7號故事的“尋找辦法故意不給人間下雨”、8號故事的“恬神就命令7年7月7日不給人間下雨”、9號故事的“對人類不滿意于是就不讓下雨持續了7年7月7天”、10號故事的“通過不下雨的方式降罪于人民，整個城處于旱災之中”，可以得出，每個故事文本都涉及“禁止下雨”這一故事情節。這一禁令是由恬神發出，可以看出恬神在本土文化中是自然界的最高統領，他不僅可以規定秩序，還可以設置禁令，也就是說他既可以規定人們做什么，也可以要求人們不做什么。

從1號故事的“恬神同意繼續給世界供雨”、2號故事的“要求恬神按時向人間下雨”、3號故事的“恬神允許納迦王從龍宮飛到阿納達神池戲水，使雨能降落到人間”、4號故事的“雨就下下來了，連續下了7天7夜”、5號故事的“承諾會按時供雨”、6號故事的“要求恬神按時下雨”、7號故事的“堪咖王子強制要求恬神按時下雨”、8號故事的“恬神就必須得命令下雨”、9號故事的“那么就立馬給人家下雨”、10號故事的“盡好自己的職責，按時下雨”，可以看出，后來恬神按照約定取消了禁止下雨的禁令，即允許下雨。

（二）故事的核心結構

通過統計上述功能出現的頻度，可以發現有一些情節在各文本中更為經常出現，從而可以看出故事的實質和核心結構。筆者統計了上述功能出現的頻度，形成了下表：

根據上述統計，顯而易見，功能3、功能5、功能6、功能9在故事文本中出現的頻率尤其地高，這四個功能組成了一個完整的情節單元系列，故事從堪咖王這一角色出發能形成一個情節發展序列，即：堪咖王出現后，由于社會秩序的破壞而奮起反抗，最后獲得勝利。由此可見，有關恬神在這故事中的作用性已經被弱化，恬神只是作為一個故事開篇的角色出現，可以明顯看出雖然恬神還是作為至高神的身份出現，但地位已經有所下降。同時在故事情節發展中，最終以堪咖王戰勝恬神，恬神妥協接受條件為結局，相對于恬神至高神的身份，這里就側面反映了恬神地位的下降。雖然恬神在故事文本中的地位有所下降、權威受到挑戰，但是恬神自身的功能并沒有被削弱。恬神還是掌管著萬事萬物，只是他的行動和影響力受到了約束。

“堪咖王”是這一故事中的主要角色，從3號故事的“當菩薩轉世為堪咖王時”、5號故事的“當堪咖王轉世到人間的時候”、6號故事的“菩薩轉世為堪咖繼承了舂莆王國的王位”、8號故事的“一位神仙菩薩下凡投胎轉世為堪咖王”、9號故事的“菩提樹下住著轉世的堪咖王”，10號故事的“公子是菩薩”，可以看出，東北地區在故事流傳時已經受到了印度文化的影響，堪咖被描述成一個帶有印度文化色彩的英雄形象。

（三）故事情節的回合

依據上述分析，還可以發現，公式中的11項功能可以分為三組：第一組是一系列關于世界秩序的制定。第二組則是關于禁令。第三組涵蓋了主人公展示各種帶有魔法性質的行動。普洛普曾提出，故事通常是由數個功能系列構成的，一個相對完整的功能系列被定義為一個“回合”，故事就是在一個又一個回合中延續下去的[6]53。《堪咖大戰恬神》就具有上述三個“回合”。

第一回合是關于世界的秩序，恬神在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它是世界秩序設立的核心。世界最初的秩序是恬神規定的，同時后來發生了變化，無論到底是恬神所自愿的，還是因為他兵敗被迫的，都是因為他，世界秩序進行重組。在所有的《堪咖大戰恬神》故事中，恬神都是世界秩序真正的締造者和掌控者。第二回合是關于禁令的設立和取消，其實它與第一回合具有隸屬關系，所以第二回合與第一回合本質上是一致的，都是很好地說明了恬神具備作為一位至高神、可以掌控世間萬物的功能。故事通過這兩個相似的回合構成的平行結構，形成了循環反復的演進。

第三回合講述的則是堪咖用各種機智的辦法去反抗和戰勝恬神，堪咖在故事中被塑造成了“文化英雄”。在故事中，人類最終重獲降水依靠的是他的勇敢和機智，但是他本質上是通過反抗至高神靈，才取得這一偉績的。所以從創造和掌控世界的角度來說，《堪咖大戰恬神》這個民間故事的核心主題依然是恬神掌控世界秩序，而堪咖則英勇地迎接了這一挑戰，導致了世界秩序的改變。在這一過程中，恬神作為世界至高神的角色逐漸因堪咖的出現和挑戰而削弱，從另一層意義上說，恬神讓位給了堪咖。至于在故事中所說的后來出現的放高升節日慶典，今天已經成為當地人民重要的節慶，所祭祀、紀念和崇拜的對象首先是原初的創世至高神靈恬神，感謝它向人們賜予雨水，同時也在紀念已經被神靈化了的堪咖，用這種社區節日慶典的民俗活動方式，去集體回憶、贊頌和紀念文化英雄的豐功偉績。這些都體現了神靈的地位發生了變遷，由一元化的恬神創造和掌控世界，變成在多個神靈的共同影響下，最終奠定了當今世界的秩序。而《堪咖大戰恬神》的神話故事，正好很好地說明了這種變化的緣由。或者說，這則具有神話性質的民間故事，雖然看起來是在歌頌和紀念文化英雄的豐功偉績，但實際上也鮮明地表明了，恬神才是世界最初的創造者和掌控者。恬神創世的神跡在這則故事中讓位給了堪咖王反抗強權、為人類造福的義舉。

四、結語

本文借助故事形態學理論分析了《堪咖大戰恬神》故事的結構。通過搜集和整理了上述十則故事異文，分析得出了情節單元和故事的功能，并結合統計學方法統計故事情節結構的頻率，從而勾勒出該故事的主要結構，即作為文化英雄的堪咖機智戰勝創世神靈恬神，讓人間受益、恢復降雨。從這一核心結構中，可以發現存在著兩組對立的情節單元，故事的展開就是在這兩組對立之間進行的；同時多個異文勾勒出故事的功能可以分為三個回合，故事的敘事就是按照三個單元回環反復延續下去的。通過結構形態學分析，也可以看出，該故事具有文化英雄斗爭、世界秩序起源神話的特點，最終創世神靈服從了文化英雄，構建了新的世界秩序。

注釋：

①北京大學金勇在《泰國民間文學》中用的譯名。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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