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幽幽的石板”與“紅色的紙棍”的張力及寓意
——《臺階》中父親人生體驗的微妙轉變

張 鑫

在李森祥的創作中,獨特的文化背景以及生存之地使他的作品自然流露出一種樸實無華的生活經驗。其代表作《臺階》被選入統編版初中語文七年級下冊第三單元,敘述了身為農民的父親為了獲得身份與地位,經過漫長準備最終建成有高臺階的新屋的故事。《臺階》中的父親因與周圍的色彩符號和具體意象在人生體驗上的關聯互動性,而留下相互牽引的力量。把握兩種事物的內在張力及寓意,學生方可感知父親由鮮活轉為枯竭的生命力,借此重新審視父親的獨特人生,從而拓寬文本的解讀深度。

一、青與紅:色彩符號的文化審美

作為中國傳統文化中基本色彩之一的青與紅,在深遠悠久的歷史長河中發揮著至關重要的基礎性作用。青與紅絕不僅僅限于顏色本身,作為具有豐富審美意味的色彩符號,其中還蘊含著民族記憶的休戚與共及情感抒發等豐富內涵。

(一)青色:堅持與希望

“青”的色彩領域寬泛,作為一種底色,簡約含蓄,恬淡典雅。“青代表著生機勃勃的春季,冬去春來,萬物復蘇,一切充滿希望”,青色承載著萬物滋養著的大地,更多地與世俗生活聯系在一起,不僅代表著健康與希望,還代表著頑強的生命力。在森嚴的服飾等級文化觀念中居于底層地位,例如,白居易被貶江州,身著“青衫”。此外在小農經濟主導下勤懇勞動、努力生活的平民也只能穿著樸素耐用的深色服飾,而青色則是最常使用的顏色。

文本中,李森祥選擇將“青色”作為鄉村底色具有寫實性。綠油油的莊稼地是農民得以生存的物質基礎,是朝氣蓬勃的生命源泉,無論是青石板還是桃柳下的“綠蔭”,抑或是冬天的“晚稻”和“春花”,都是寧靜自然鄉村生活的真實再現。青色的原野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民所需要的一切,他們在這片土地上盡情地揮灑血汗與青春。在寧靜的生活中,父親這一代農民內心仍流蕩著極富生氣的生命力,他們的身上孕育著中華民族特質中兢兢業業、堅韌持重的農民精神。即使不時透露出欲望的氣息,最終也受制于鄉村社會的傳統制約,隱秘的欲望表達由此轉向一種自覺性的鄉情記憶和長期性的精神向往,欲情在文本呈現出正向反饋。這樣的生活理想,為鄉土社會注入了難能可貴的活躍基因,使得中國傳統鄉土內涵的立體架構持續豐富。

(二)紅色:失落與破滅

在中國人傳統的色彩意象中,紅色被視為吉祥喜慶的象征。歷經數千年文化積淀,紅色情結早已深深地扎根于中國人對美好生活的憧憬中。因此,“老百姓在春節、婚禮以及其他慶典活動中,習慣于采用紅色作為主色調。后來延伸到在奠基、建房、挖井等重要民事活動中也會采用放鞭炮、剪彩、貼對聯等形式引入紅色”,此外,紅色還象征萬事順遂、功成名就。

新屋建成后,父親內心的喜悅理應從紅紅的喜氣當中散發出來,這個紅色背后的意蘊應該含有張揚的激昂情緒。但李森祥卻通過描述父親傾盡一生實現物質理想背后的衰老過程來體現精神理想被摧殘甚至毀滅的景象。甚至異化紅色寓意來傳達特定時代里父親的恍惚神思,在人們的精神上留下創傷與痛苦的情感記憶。紅色本應該是指向正態高雅的藝術空間,卻指向了父親這一代農民堅守的價值追求與原生的精神存在相抵觸的痛苦之鄉。文本中暗藏危機的紅色是作者對農村生存者最終命運何處歸的失落反饋。現代化開放的浪潮不停地沖刷寧靜自然的鄉土社會,推動農民思想進步,但這一代農民長時期埋頭苦干,縱使“百舸爭流”,仍然無法掙脫土地的束縛,他們面臨著新的生存壓力和身份危機,在青色原野上寄托的生活理想最終也被毀滅。

雖然色彩本身沒有情感,但李森祥用其敏銳的色彩運用能力使得小說給人以視覺的反差,成為“有意味的形式”。這些色彩符號在特定的環境中構建起了父親這代人的生活理想,并在學生心中產生情感反應與共鳴。經過一定藝術加工后,色彩蘊含著深遠的審美意義,這就為色彩與具體的意象載體建立關聯提供了可能性。

二、石板與“紙棍”:意象之間的內在張力

《臺階》的文本解讀大多聚焦于“臺階”這一主要意象,而忽略了文章中多次出現的“青石板”和不容小覷的“紙棍”,這兩個細微物象是客觀的,但由于故事中人物的介入,它們也被蒙上一層主觀色彩。

(一)輕盈與笨重

顯而易見,青石板是笨重的,“紙棍”是輕便的。“我們家的臺階有三級,用三塊青石板組成”“每塊大約有三百來斤重”,小說開頭明確表示了青石板的重量,三百來斤的青石板大概和兩個成年男子的體重相當,青石板的笨重不言而喻。作者把鞭炮比作“紙棍”,結合生活常識,我們知道鞭炮相對來說是較輕的,就算是響數多的鞭炮,作為成年人的父親理應可以輕松地拿起。因此,在現實世界里青石板重于“紙棍”,這是其一。

多年前石匠的一句“一口氣背到家,不收石料錢”看似玩笑的話被父親當真,父親果然“一下子背了三趟,還沒覺得花了太大的力氣”,父親背的是笨重的青石板嗎?顯然不是。此時的父親年輕氣盛,托在父親肩膀上的是他輕盈的理想追求,一塊塊青石板背到家,意味著父親離擁有高臺階的理想愈來愈近,不太費力的青石板反而是父親實現理想的鋪路石,夯實基礎的過程是舒坦的。父親的高臺階新屋建成后,鞭炮炸出來的許多紙筒已然是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兒,當它落在父親肩膀上的時候,卻變得異常沉重,讓父親本就駝慣了的背無法伸直,“胸也無法挺得高”。父親無奈地意識到自己的精神需要正在以鞭炮炸裂的速度迅速破碎。在父親的精神世界中,青石板“輕于鴻毛”, “紙棍”反而“重如泰山”,這是其二。

文章第二自然段父親背三次青石板到家都覺得“沒花太大的力氣”,第二十二自然段父親去撬青石板作為新臺階的基石時“腰閃了一下”,這段變化過程是父親由精神世界回歸到現實世界的無奈表現,預示著“父親的物質理想得以實現,而精神理想受挫的結局”。

(二)柔軟與堅硬

處于現實世界中的青石板是指質地堅硬,還未被歲月侵蝕風化的、具有旺盛生命力的頑石,在某種程度上是年輕堅定且充滿生命活力的父親的象征。而“紙棍”炸出來的紙筒紙屑和青石相比是柔軟易破的,象征父親理想實現后的精神破裂。因此,現實世界的青石板更加堅硬。

當父親把三塊青石板砌入新臺階作為基石時,他驚異地發現青石板上的小凹凼變得異常深,抖煙灰的煙槍都用舊了三根,不經意間流逝的歲月讓本來堅硬的石頭形成深深的凹凼。這里說青石板柔軟,在主觀上也具有合理性。“炸得粉碎的紙棍”在父親眼里像是一顆顆堅如磐石且火力全開的子彈,讓“父親的兩手沒處放似的,抄著不是,貼在胯骨上也不是”,這千萬顆子彈持續不斷地攻擊著父親的身體,無形中父親的內心已留下遍體鱗傷的烙印。故而父親精神世界中的“紙棍”是更堅固的。不僅如此,父親在追逐理想的過程中面對三百來斤的青石板都有勇氣背,而當造新屋的理想實現時卻沒勇氣放鞭炮,父親的內心從頑強變得脆弱,由此產生心理錯位。

三、“青幽幽的石板”與“紅色的紙棍”:父親的兩種人生體驗

父親辛苦勞碌一生,向往高質量的生活是他唯一的精神追求,也是他人生價值的創造性體現,這樣的父親是中國社會萬千普通農民的典型,他們和自己辛勤耕耘的熱土緊密相連。“青幽幽的石板”與“紅色的紙棍”不僅僅是平淡鄉村生活的體現,還給父親帶來了人生前后不同的體驗,學生可以在物質理想與精神追求的錯位影響中產生對父親這一形象的各種思考。

“青幽幽的石板”上承載著父親一家愉悅溫馨的美好生活。“積了水的臺階”“涼爽的穿堂風”“竹絲掃把掃地的唰唰聲”都是如詩如畫鄉村生活里生機勃勃的一道道風景。“石板上青幽幽的,寬敞陰涼,由不得人不去坐一坐,躺一躺”,父親一家對青石板情有獨鐘,全家的生活和孩子的成長都在青石板的見證下進行。“母親坐在門檻上干活,我就被安置在青石板上”,母親無暇照看“我”時,青石板是母親身邊天然的托兒所,母親能夠把“我”放心地交給青石板照看。從“我”小時候乖乖坐在青石板上比畫啃泥到在青石板上蹦蹦跳跳地玩耍,最后到“摔了一大跤”,說明青石板是“我”童年時期無憂無慮玩耍的樂園。父親對“我”摔跤后和藹仁慈的告誡,是父子親情的外顯。青石板不僅是父親勞作休憩時的天然驛站,還是父親過年時露出雙腳“本色”的洗浴場。母親的高興、父親的舒坦、“我”的孝順共同營造出一幅融洽自在的畫面,真可謂是“怡然自得”。青石板上沒有表現落后貧瘠的鄉村帶給家庭的痛苦,也沒有直接寫出父親對自己家臺階低的自卑。相反,作者竭力表現的是樸素安逸的鄉村圖景以及父親堅韌頑強的意志和執著的精神追求,他在《站在父親肩膀上——〈臺階〉創作談》中談道:“這樣的一個父親不僅是我能接受的,而且還可以為他不經意間散發出的點點滴滴的人性光彩而感動。”“青幽幽的石板”上有著父親愈來愈充沛的生命力,有著愈來愈沉穩的理想,更有著愈加真實溫馨的人生體驗。

緊接著高臺階的新屋的建成,父親遵循鄉村習俗拿出四顆大鞭炮,鞭炮炸出來的滿地紅色紙花寓意美好生活即將迎來“開門紅”。伴隨著的煙霧在“我”眼里如夢似幻,實則是“隱喻父親追求的是如煙霧一般虛無縹緲的東西”。在實現人生理想面前,父親不敢放鞭炮時忐忑不安的模樣,接受許多人目光的注視惶恐不自然的模樣,都顯得尷尬滑稽。三塊青石板作為基石砌入了氣派光亮的新臺階,水泥將父親與青石板的過往歲月一并掩蓋,新臺階上的父親身體感受的不是新屋建成后的閑適,而是一種悄無聲息的悲傷,充滿了令人揪心的拉鋸感。煙灰的“憋住了不磕”、與人打招呼的“不自在”、挑水時的閃腰都是“紅色的紙棍”粉碎后所帶來的和理想追求背道而馳的“若有所失”。

父親在“若有所失”中才認識到殘酷的事實真相:家里臺階的高低不會對個人的社會地位尊卑造成影響;恰恰相反,個人社會地位的尊卑才是影響家里臺階高低的關鍵。社會地位是其中蘊含的本質,臺階只是社會地位的外在表象。父親在漫長的筑造過程中真正厘清了兩者的因果關系,臺階上的人生體驗得到微妙轉變。

在中國鄉村,以父親為首的草根階層勢必要掙脫“臺階”無形的桎梏,將“那顆埋在膝蓋里的很倔的頭顱”高高抬起,在時代演進和生命交替中,重建繁衍生息的精神家園,平衡物質理想與精神追求,或許能夠獲得人生體驗的本真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