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1984年5月4日第一次踏上深圳這塊熱土起,我已經在這里生活了將近四十年。這是我最后的精神家園,我將在這里終老,回歸大自然。
我到深圳大學來本身就是一件新鮮事。清華大學副校長張維院士受當時深圳市市長梁湘之邀,擔任深圳大學創校校長,他請北京大學派人來興辦文科。1984年元旦,張維院士請錢遜(錢穆之子)邀我和湯一介去他的清華園寓所會見。他開門見山告訴我倆,北大常務副校長張學書答允支持深圳大學,由他來挑選北大學人去辦中文系和外語系。他已邀請英語系李賦寧辦外語系,想請我和尚在美國的樂黛云來辦中文系,發展新學科,請湯一介辦國學研究所。當時,湯一介和我都已在培養研究生,開設新課,忙得不可開交,如何去得了深圳?張維院士見多識廣,思路開闊,他當時就為我們出了新招:“你們三人不用調離北大,可以采取半年在北大半年去深大輪換的新辦法,照顧兩邊。在深大可以物色一個青年教師當副主任,處理日常事務。你們的責任是審定學科方向,設置教學課程,挑選合格教師?!睆埦S院士的這一新招已經屬于新事新辦了,我們從來沒有想過。
張維院士還勸我和湯一介去深圳看一看,實地考察一下。1984年五一節前,我到廈門參加一個國際學術研討會,應正在負責創建汕頭大學的羅列教授之邀去汕頭看看,就決定乘此機會也到深圳走一趟。張維院士寫了一封親筆信,讓我帶著去見已在深圳負責建校的常務副校長羅征啟。5月4日我抵達深圳,深圳大學尚無校舍,校園正在蛇口半島的粵海門開建,羅征啟主持的深大辦事處設在寶安縣政府的舊地。他一見我就勸我和湯一介夫婦趕快來,催促樂黛云快回國。當時,他說了深圳的許多優勢,有一句話深深打動了我:“深圳是個沒有開發的處女地,就像一張白紙,可以畫出最新最美的圖畫。你們可以充分發揮你們的聰明才智!”說來也巧,我們在剛搭建起來的鐵皮房里用餐,竟碰上了李澤厚、蔣孔陽、劉綱紀三位也在此吃快餐。我們在廈門一起參加了國際學術研討會,他們應廣東省社會科學院院長張磊之邀,也來深圳考察,他們三位都鼓動我來深圳,在此建立一個國際文化交流的平臺,他們的想法和北大副校長季羨林的想法高度一致,都想以深圳為基地,促進國際文化交流。
我回北京和湯一介一說,他當機立斷,決定去深圳,也催促樂黛云趕快從美國回來。1984年9月,張維院士親自帶了我們八個人乘飛機到廣州,深圳大學派了一輛中巴把我們接到深圳,這八個人是清華大學的童詩白(任電子系主任)、汪坦(任建筑系主任)、唐統一(任圖書館長),中國人民大學的高銘暄(任法律系主任),北京大學的李賦寧(任外語系主任)、湯一介(任國學研究所長)、樂黛云和我。如今,這八個人中只有三人尚在,一個是高銘暄,今年已九十四歲高齡,2019年榮獲國家授予的“人民教育家”稱號。一個是樂黛云,今年已九十二歲高齡,在北大朗潤園安度晚年。我最小,也即將進入九十歲。
我和湯一介夫婦沒有辜負季羨林的囑咐。在1984到1986的三年間,以深圳大學為依托,很快初建了一個國際文化交流的平臺,先后召開了中國比較文學學會成立大會、國際文化交流座談會、海外華文文學暨港澳臺文學國際研討會。按照與北大當初的約定,湯一介、樂黛云在1987年都回到了北大,我卻遲遲不歸。1987年元旦,我到清華園張維院士寓所拜年,他又和我作了一次長談,勸我留在深圳大學,繼續為發展人文學科做貢獻。我接受了他的建議,從此落戶深圳。我讀副博士研究生時的同窗好友嚴家炎幫了我的大忙,給予我最大的諒解,看我決心要留深圳,助我讓北大放行,我深為感激。
我在北大三十五年,實現了“讀萬卷書”的美夢,卻未能履踐“行萬里路”的另一個美夢。在美麗的燕園,我只是閉門讀書,很少外出,從未出過國門。改革開放之初,李澤厚邀朱光潛、楊辛和我去昆明參加中華全國美學學會成立大會,我才得以第一次乘飛機出京。后來參加了數次學術活動,都是應好友之約方才出行。
特區成立之初,目標就是要建設成開放的國際化城市。什么是國際化?如何國際化?大家都不明白。因此,深圳一開始就鼓勵我們抓住機會到各地考察。
我在1986年5月從深圳出發,跨過深圳河、羅湖橋,到香港中文大學做客,在新亞書院會友樓住了一個多月,和香港學者進行學術交流。當時香港尚未回歸,能去中文大學進行學術交流的學者甚為稀少,先是朱光潛應邀與錢穆會面,然后王瑤、杜琇夫婦去待了一個多月。我先去香港把他倆接回深圳,我就接續王瑤去訪學,成為新亞書院從北大接去的第三位學人。我在中文大學作了題為“中國美學的新變”的學術報告,和饒宗頤、李達三、袁鶴翔等相識,從而開始了和香港學界的長期交往。
自1987年落戶深圳,我就頻繁出入于香港。深圳主管文化教育的副市長鄒爾康特批,給我辦了一個港深特別通行證,憑此證可以隨時去香港,省去了一些煩瑣手續。在香港回歸之前的那些歲月里,香港中文大學有什么我感興趣的重要的學術活動,袁鶴翔等打一個電話過來,我就可以跨過羅湖橋,乘上香港的輕軌火車直奔沙田,就像我從北大乘32路汽車到王府井的文聯大樓一樣方便。我若出國,也無須再從北京轉機,只要就近從香港啟德國際機場出發,非常方便。
我們出去考察,回來后不僅要寫一個考察報告,還常和市領導決策層當面對話、交流看法。每年元旦或春節,市委書記或市長就會帶領市政府、人大、政協的領導在市政府聚會,邀請我們參加,同時要求我們對深圳今后的發展各抒己見,以提供參考。當時的領導層都很尊重我們這些人的意見??缛胄率兰o后第二年,深圳文藝界紀念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我當時兼任深圳市作家協會主席,特請時任深圳市委書記黃麗滿參加。她不僅來了,講了話,還和我們共進晚餐。我和她坐在一起,旁邊還有主管人事的白天。那晚,我滔滔不絕地向她說起深圳大學今后的發展。當時,校領導正要換屆,我向她建議,此次換屆也要創新,不要再由廣東省教育廳派校長來,而從深大內部選拔。我詳盡為她分析了利弊,目的是要促進深大的跨越式發展。沒有想到,她真的聽進去了,當即要白天去深大調查研究,向她報告后做最后決定。之后,白天廣泛聽取了師生意見,最后由黃麗滿決斷,從深大副校長中選拔了一位當校長,這是深圳的一次創新,實為難得。
深圳大學究竟應該怎么辦?當時也是摸著石頭過河,確有不少創新之舉。
我和樂黛云來深圳的最初三年,每人每年只在此主持半年的工作,未曾深思如何改進教學。那三年,樂黛云開設比較文學課,我開文學概論課,引進了一些青年教師開基礎課,如古典文學、現代漢語、古代漢語等。好些課程都是請北大的教師來講,誰講得好,就請誰來。我們請黃修己來講了一年的中國現代文學,請張鐘講了一年中國當代文學。外國文學沒人教,我們就請了北大西語系的孫鳳城來講了一年。當時,我和樂黛云在北京和深圳之間飛來飛去,王瑤開玩笑說我們是“空中飛人”,深大人說我們是“飛鴿牌”。1987年,湯一介、樂黛云都回北大了,我決定留在深大,成“永久牌”。
我留深大之后不久,市里主管文化教育的副市長鄒爾康跟隨梁湘去做海南省副省長了,接任他的副市長林祖基是愛好文學的文友。我們常交談,很投機。林祖基很誠懇地和我作了一次長談。他說,在深大辦中文系,不能照搬北大模式,北大是重點學校,為國家培養高層次人才,深圳亟需的是中西兼通的實用人才,不可能都去研究比較文學、國學、美學,所以專業不能分得太細;但知識要廣博,中西兼通,貴在應用,要能說能寫,適應國際化的需要。我覺得林祖基說得很在理,認真地考慮了中文系的發展前途。就在當年6月,我腦海里涌現出了“國際文化交流”幾個字。夏天,我回北京,特地去中關園拜訪了北大國際政治系的創始人趙寶煦,向他請教把中文系擴建為國際文化系前途如何?趙寶煦一聽,連聲叫好。他告訴我,北大國際政治系畢業的學生很少能進入政治和外交領域,很多人只能從事國際文化交流,把中國的文化介紹出去,把外國的文化介紹進來。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擴大,需要更多人來參與國際文化交流,若深大辦國際文化系,實乃國內首創,是大好事。
1987年深秋,我在深大海濤樓住所草擬出了一個將中文系擴建為國際文化系的方案。我把這個系的教學方針定為“貫通中西,應用為主”,為深圳培養中西兼通的應用人才,以適應外向型國際化城市建設的需要。全系分為四個專業:中英文秘書、對外漢語、大眾傳播和旅游文化。當年年底,我把這個擴建方案送交已接任張維的第二任校長羅征啟,等他審批。我想,好事多磨,可能需要反反復復來來回回打磨好幾次。是否能辦成,也不知道。沒有想到,1988年新年剛過沒幾天,羅征啟帶了那方案跑到我辦公室來對我說道:“你這改革方案很大膽,把中文系擴建成國際文化系,思路很好。深圳講創新,允許試驗。你是系主任,我校長尊重你的意見,就照此辦理。咱們不用再報教育部,今年招生,就用國際文化系的名義招。你再寫一個招生簡章?!蔽乙宦牐鎮€是心花怒放,想不到深圳辦事效率如此之高。隨后,我很快起草了一個國際文化系1988年的招生簡章,當年就按我分的那幾個專業來招生了?!渡钲谔貐^報》的副總編許兆煥看了國際文化系的招生簡章,特地寫了一篇新聞報道,發表在《光明日報》第一版上,稱贊這一壯舉乃是國內首創,北大只有國際政治系,到深大才有國際文化系。
那時候,系主任和校長的責權分明,系主任的責權甚大。張維校長早就和我說清楚了:系主任有權決定辦系方針、專業設置、課程安排,甚至教師的聘任也由系主任定。系主任決定聘請什么人來任課,只需把名單告訴人事處,就由人事處到市里去辦手續。我和樂黛云共同主持中文系時就從北大調來了好幾位青年教師,如章必功、劉小楓、郁龍余、景海峰、榮偉等,擴建為國際文化系后,我又從北京師范大學、中國社會科學院、復旦大學等調進了一些研究生,如吳予敏、吳俊忠等。這些年輕人后來都成了深圳大學的棟梁之材,如章必功當了校長,郁龍余成為首任文學院院長,吳予敏成了傳播學院院長,景海峰做了人文學院院長,吳俊忠當了社會科學處處長,等等。
國際文化系所設置的那幾個專業方向都是我經過調查研究才定下的,而且咨詢過林祖基、馬志民等。這些專業都是當時深圳亟需的,后來成為深圳大學人文學科發展的新增長點。國際文化系建成后數年,我不再擔任系主任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蔡德麟當了校長,特別重視深大的學科建設,自任學術委員會主任,請我當學術委員會副主任、人文社會科學委員會主任。我就主要關注起深大人文學科的發展了。后來,深大加快學院建設,成立了很多學院,國際文化系的好幾個專業方向都成了新的增長點,以大眾文化傳播專業為基礎發展成為傳播學院,由蔡儀的美學博士吳予敏任院長;以對外漢語專業為基礎發展成留學生教學部,后改為國際交流學院,由郁龍余任主任,后為院長。
二
深圳大學要大力發展旅游文化專業,把文化和旅游結合起來,促進國際文化交流,使深圳向國際化方向發展。這是華僑城掌門人馬志民為我出的主意,我覺得是高明之舉。我和馬志民相識是在1986年春夏之交客居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時。一次,香港作家聯會會長曾敏之邀我參加香港作家的交流活動,在維多利亞海港作泛舟夜游。在游輪上,我遇見了馬志民,他修長個兒,年紀和我差不多,剛過五十歲,神采奕奕,一口流利的普通話,略帶廣東口音。他是道地的深圳寶安人,被派駐香港多年,經營香港的中國旅行社。他聽說我在深圳大學,就很有興致地和我交談起來。他以為,促進國際交流最方便快捷的方式就是發展國際旅游。深圳靠近香港,就要利用香港這個國際化城市的優勢來大力發展國際旅游。他主持的華僑城開發就是為了開拓國際旅游。他說他已向當時的市委書記、市長梁湘提供了一個發展方略,希望把深圳發展為一座吸引人的國際旅游海濱城市,和香港相互呼應。為此,深圳亟需培養大量既懂中國文化又通西方文化的國際旅游人才。他希望將來能和深圳大學合作。我一聽,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我也希望深圳能發展成為一座國際旅游海濱城市,把深圳的美充分展現出來。
馬志民的一番話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同他一起磋商過把中文系擴建為國際文化系的想法。他極為贊賞,并建議我把旅游文化列為一個專業方向,他愿參與教學,介紹他多年從事國際旅游的經驗,一同探索如何在深圳開拓國際旅游事業。深圳那時能提供旅游的地方還不多,東部可去的只有沙頭角中英街,市內新辟了銀湖旅游中心,蓮花山公園正在興建,華僑城正在開發民俗文化村、錦繡中華等項目,蛇口有了由明華輪改建的海上世界。馬志民向我說了他的一個近期開發計劃,想把華僑城和蛇口的海上世界連接起來,開辟一條旅游小火車道,中經深圳大學、南油大廈,再到海上世界。那時的華僑城、深圳大學、南油大廈、海上世界都緊靠后海灣,前邊是大片濕地,沿岸有很多紅樹林,大規模填海是后來的事。馬志民想把后海灣這一大片地方都開發為旅游勝地。深圳大學是一所開放的大學,不建圍墻,正好可以成為一個旅游景點,重點發展文化設施。他愿出錢幫深圳大學創建一個藝術走廊,重點建設雕塑園,從華僑城開小火車過來只要幾分鐘。我聽了他的設想,覺得事關重大,牽涉到深大今后發展的方向,必須要由他親自與深大校長溝通。于是,當年秋天,我把馬志民請來,直接和羅征啟見面商談。羅征啟聽了馬志民的計劃,興致勃發,這正和他想把深大建設成沒有圍墻的開放大學的想法不謀而合。他當時就對馬志民說:“您把這設想具體化一下,提出具體措施,我們再找機會作進一步策劃。我請胡教授和您保持聯系。”
自從羅征啟對馬志民做了這個許諾之后,我對旅游文化這個專業特別重視,希望為深大的發展添加一個新的生長點。我請郁龍余擔任這個專業的主任,他立即開設旅游文化概論的課程。國際文化系副主任章必功自告奮勇,開設了一門過去從沒有人開過的新課,叫中國旅游史,第一次對我國的旅游歷史作了全面梳理。我還支持郁龍余成立了旅游文化研究所,把北京大學著名的文化地理學家侯仁之的弟子陳傳康教授請來講授文化地理。陳傳康是我在北大時的病友,他患胃潰瘍,常住校醫院。我患胃炎,二人常住同一病室,有過多次深談。他是粵東人,熟悉深圳一帶的山山水水。在馬志民的支持下,由他主持對深圳的海岸和山峰作了一次全面考察。馬志民想向市政府提出一個開發東部海岸的計劃,請陳傳康帶著一批專家考察。我和郁龍余沾他們的光,有時跟著一起去大鵬灣,領略了更多美景,滋長了更多山水情,體驗到深圳真是個難得的好地方。
1989年元旦,馬志民和我談了他創建旅游學院的設想。他規劃在華僑城內留出一塊地給旅游學院,由他出資興建,希望我們以旅游文化專業為基礎,幫他發展成為深圳大學內一個獨立學院,專為深圳培養中西兼通的國際旅游人才。我把這設想告訴了羅征啟,他聽了就說:“這是好事?。θA僑城、對我們深圳大學都好,何樂而不為!”
后來,馬志民所說請深大來創辦旅游學院的計劃因故夭折。中央僑辦指令下屬暨南大學到深圳找馬志民,決定由暨南大學從廣州派人來籌建旅游學院。深圳大學也就失去了這一大好時機。但我和馬志民所建立的友誼卻常在,一直保持著聯系,直到他去世,我至今仍時常懷念著這位特區初期的著名改革者。
三
1992年元旦后,八十八歲高齡的鄧小平第二次來到深圳,再次肯定了深圳辦特區是正確的方針,要繼續辦下去,只能辦好,不能辦壞。這就激勵了深圳人再次振奮精神,開啟了第二次創業。新晉校長蔡德麟是位哲學教授,擔任過安徽大學常務副校長,教育經驗豐富。他懂得要想提升深大的水平,必須從抓學科建設著手。他迅速調來十三位中年骨干教授,包括蘇東斌、余其銓、魏達志等,作為學科帶頭人,從事學科建設;新建了全校的學術委員會,他自己兼任主任,副校長應啟瑞任副主任,抓自然科學建設。他找我談了幾次,要我擔任學術委員會副主任、人文社會科學委員會主任,要大力發展人文學科。他告訴我,他去清華園拜訪過張維院士,這位創校校長就對他說過,要我在深大人文學科發展中多發揮作用。新、老校長的美意,我甚感激,也頗為遲疑,因為那時我即將跨入花甲之年,要退休了。
我已做好了退休的準備。深圳是個年輕的城市,是年輕人施展聰明才智的好地方。為了使城市年輕化,深圳人事部門已定下法規,公教人員到了六十歲就一律退休。1993年5月我就要到六十,到時就退。我在深大校園里住了八年多,我住的海濤樓在后海灣北側海濱,門前濕地上有大片紅樹林,后邊是杜鵑山,東邊是游泳池。我每天都能游泳、賞海景。但按照建設規劃,這片濕地即將被填埋,變為平地,再建高樓大廈,紅樹林將消失。馬志民沿海灘建小火車旅游通道的設想將化為烏有。1992年冬,我戀戀不舍地搬離了海濤樓,移居到福田崗廈村和皇崗大道之間的一塊三角地——深大新村。這個住宅小區是市房管局專為深圳大學教職工建的,分給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來參與深圳第一次創業的人員居住,共十一棟。我們這些快退休的教授和校長、書記等一起遷入了高職樓(第十一棟),都已心滿意足,皆大歡喜了。不久,我的大女兒、女婿從德國回到了清華大學,在清華園也有了較好的寓所,女兒勸我退休后可以兩棲,往返于深大新村和清華園。
正當我做好了退休準備時,1993年春天,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給我和深圳大學發來了一個文件,通知已通過我的文藝學博士生導師資格,和暨南大學副校長饒芃子教授合作,從當年起可以招收博士研究生了。蔡德麟校長與我同住一棟樓,見我就說這是大好事,咱們深圳大學有了建校以來自行產生的第一位博士生導師,他要立即打報告給人事局,不能讓我退休。人事局遵照“特區特辦,新事新辦”的方針,要深圳大學每年都要打一次報告,聲明為培養博士生每年都延聘。這一來,我本該在1993年退休,卻從此一再延聘,直到2004年我七十一歲時方得退休。
我自1993年起,仍然每天乘學校班車去深大,除帶研究生、研究文藝美學和文化美學之外,還承擔學術委員會副主任、人文社會科學委員會主任的職務,參與深大的人文學科建設。蔡德麟是研究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教授,重視人文社會科學,對于深大的人文學科發展我們常有交流。我一直主張,深圳大學文學院不要照搬其他大學的模式,局限在文史哲的框架,應該另辟蹊徑,以適應深圳向國際化城市發展的需要。我還是沿著國際文化系的發展思路,力主把中文系和外文系、傳播系相結合,培養國際文化交流人才,把中國文化向外傳播,也把外國文化介紹進來。中文系和外文系是兩端,通過傳播這一中介,相互融合、互相促進。我還向他說明,這是受老一輩學者的啟發。1945年抗戰勝利后,西南聯大的教授們回歸清華、北大,聞一多、馮至、朱光潛、盛澄華等曾有過一次討論,主張重組中文系、外文系,把中國文學和外國文學兩大專業合為一個系,叫文學系;把中國語言和外國語言合在一起,成立語言學系。這個改革難度太大,未能付諸實踐。深圳大學是新校,不妨一試,把中文系和外語系放在一個學院,中外溝通。蔡德麟覺得我說得有道理,后來深圳大學成立文學院,真的把中文系、外文系、傳播系放在一起,由研究印度文化的郁龍余任院長、熟悉俄國文化的吳俊忠任院黨委書記。之后,吳予敏接著當院長,又發展出傳播學院,也由他當院長;郁龍余又去新建的留學生教學部(國際交流學院前身)當主任。
自1993年到2013年,我在深大擔任了三屆學術委員會副主任、人文社會科學委員會主任,共二十年。謝維信卸任校長后,新任校長章必功仍然請他當學術委員會主任,我和牛憨笨院士仍任副主任。直到2014年新校長李清泉接任,我和謝維信都退任了,由牛院士承擔學術委員會主任之職。遙想當年,我和牛憨笨、倪嘉纘兩位院士年歲最大,一起參加了接待愛爾蘭總統等的來訪,留下了不少校園照片,被稱為“深大三老”。如今只剩下我和倪嘉纘院士,兩人也已難得一見。老熟人馬志民、王子武、蔡德麟、楊廣慧、葉華明等已陸續逝世,鄒爾康、林祖基也已難得見到了,真是自然規律不可抗拒。
令我稍感欣慰的是,我先后培養的十一屆文藝美學博士生都學有所成,卓有成就。我的第一位博士生王列生取得學位后,先是去了中央黨校任教,后成為中國藝術研究院文化政策研究中心研究員。我的最后一位博士生祁艷進了中國藝術研究院從事博士后研究,探索藝術和科技相結合的創新之路。留在廣州的,分別在暨南大學、華南師大、廣州美院等校任教,不時在開拓新學科領域。從文藝美學、中國古典美學分別向音樂美學、繪畫美學、設計美學、文化美學等領域推進。留在深大的李健專心鉆研中國古典美學和文藝學,如今擔任深圳大學美學與文藝批評研究院副院長,與院長高建平搭檔,在學科建設、學術研究與交流方面做了不少事。黃玉蓉也留校,如今是人文學院教授,探索國際文化交流的創新之路。
四
人生易老天難老,我在快到八十歲的那幾年尚能遠行。2010年,我應太湖世界文化論壇之邀,參加了首屆國際學術研討會,重返故鄉蘇州和無錫,瞻仰了錢穆故居。那年我還和同窗好友嚴家炎夫婦及著名歌唱家李光羲夫婦一起去了俄羅斯,參加中國漢語文化年的國際交流活動,來回于莫斯科、圣彼得堡之間,泛舟伏爾加河和波羅的海,實現了年輕時的美夢。我還應第十八屆世界美學大會之邀,去北京參加了一千人的國際研討會,會務組本要我主持“文藝美學”論壇,但我主動要求主持“自然美學”論壇。此后的兩三年里,我還曾分別去了香港和澳門參加音樂節或藝術節,還去了上海參加上海藝術節。到八十歲以后,我已漸感精力不濟,難再遠行。承蒙深圳市委宣傳部支持,海天出版社在2015年為我出版了《胡經之文集》五卷,三百萬言。廣東省委宣傳部、省社科聯授予我“廣東省優秀社會科學家”的稱號。中山大學出版社為我出版了《胡經之自選集》。山東文藝出版社為我出版了《胡經之美學文選》,列入“中國現代美學大家文庫”(收入蔡元培、王國維、朱光潛、宗白華、蔡儀、蔣孔陽、李澤厚、汝信等十五人的美學文選)。
我最后一次遠行是在2015年秋冬之交。感恩北大三十五年的栽培,《胡經之文集》出版后,我去北大向母校贈書,主持北大藝術學院的王一川和主持中文系的金永兵在北大國際交流中心為我舉辦了“《胡經之文集》研討會”,張炯、錢中文、杜書瀛、吳泰昌、陳熙中等都來了,但缺了同窗好友嚴家炎。我在八十歲之前,每次回北京,家炎兄一定約好了程毅中(中華書局副總編、浦江清弟子)、劉學鍇(唐詩專家、林庚弟子)、陳振寰(語言學家、王力弟子)等幾位同窗,找一家優雅的酒店,共進午餐、相聚憶舊。可從俄羅斯回來不久,他就去了加拿大溫哥華,難得再見,我不禁黯然神傷。自此,我就無力再去北京了。別了,我居住了三十五年的北京!
我真的成了“深圳居士”。特區成立四十周年之際,《中國藝術報》為深圳文藝四十年出了一個特刊,記者喬燕冰對我作了專訪,標題就叫《從“嶺南游子”到“深圳居士”,在這里構筑精神家園》,發了整整一版。2019年,深圳大學授予我“榮譽資深教授”的稱號,深圳市文化藝術界把我和祝希娟、王子武、但昭義等遴選為德藝雙馨的“文藝名家”。
感恩深圳。我在這里的晚年享受到了改革開放的成果,每天都能感受到“三樂”。在人生的最后,更體驗到了天、地、人三位一體的真、善、美的人生境界。人的一生,一要生存,二要發展,三要完善,正如馬克思所說,人的終極追求就是“人類的幸福和我們自身的完美”。人的一生就是要不斷提升自己的境界,正如恩格斯所說,人的第一次提升是人在物種關系中的提升,第二次提升是人在社會關系中的提升。我接著說,人還會有第三次提升,那就是人在文化關系中的提升,成為五個文明協調發展的“文明人”。費孝通早先說過,人不斷從生物人提升到社會人,進而提升為文化人。我認為,這個“文化人”還是改稱為“文明人”更佳?!拔拿魅恕备咏隈R克思所說的“自由個性”。
最后,我想起了英國著名作家勞倫斯的幾句話,忍不住還是寫出來,作為最后的結尾。勞倫斯在1925年所寫的《道德和小說》中說:“我們的人生是因實現我們自身與周圍充滿生機的宇宙之間的純潔關系而存在的。這就是我怎樣拯救自己的靈魂的,即通過實現這一純潔關系,我與另一個人,我與其他人,我與一個民族,我與一個種族的人,我與動物,我與樹木或花草,我與地球,我與天空、太陽和繁星,我與月亮之間的這種無限純潔的關系,就像天空中的繁星,或大或小。這種關系為我們每個人創造了永恒?!弊詈螅髁诉@樣的歸結:“這一切就是我們的人生和永恒:我與整個宇宙之間的微妙而完美的關系?!边@正是我如今所說的,人和世界要建構成和諧美好的關系,以人為本,動態平衡,融真、善、美為一體的自由境界正是人生達到最佳平衡狀態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