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萏
朋友提起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我說見過真跡。她問在哪兒,我說臺北故宮博物院。她說那是后半卷,我說是一整幅。她愈發驚訝。2011年,我隨團去臺灣旅游,機會很好,殘畫合璧,大陸藏于浙江省博物館的前半卷《剩山圖》跨越時空來至臺北,與后半卷《無用師卷》會合。
偌大的展廳,站在近千年枯黃的畫作前,人是蒼茫矮小的。那細遠杳冥的情致韻味讓人深陷其中,仿佛自己便是那個手持盲杖的古人,行于層疊曲折的舊山剩水之中,潸然灑淚。作者的平靜孤寂、傷痛落寞盈然在目。一幅歷經戰火洪水、顛沛流離,被沈周、董其昌、吳之矩等無數人所藏之作,能存活下來,本是奇跡。
那種枯墨焦枝所延伸出的蕭索意境,似幽暗爐火,烤手自暖的隱隱雪意。我甚至相信自己與他們是相通的,在迷茫的煙嵐中,尋找著最平淡的言語對話。無須確認,總能于寂靜松濤下小酌一杯,再默默離去。
千百年后,我在等它,且讀懂它。
一
國畫省筆,追求至簡意境。往往一只飛鳥便代表一片天空,一葉扁舟代表一方水域。簡而達意。宋朝的《雙鴛圖》,鴛鴦畫至齊胸,兩道波紋代表腹部淹沒水中。畫鴨子、鷺鷥沒腳,亦屬同一表達。繪瀑布往往只畫出兩條白線,中間空出即可,兩旁是烏壓壓的群山。這種“以一當十”的手法在中國古代繪畫中很常見。天水不著一筆,用紙張、絲綢的空白處代替,也算一種便利。
這種經濟的表達也體現在戲劇上,舞臺表演亦靠畫面語言呈現。傳統京劇《打漁殺家》里的蕭恩父女,兩個人物一前一后、一上一下晃動,意為船在顛簸。《三岔口》明亮舞臺上的夜間打斗,靠摸索的動作顯示黑暗的存在。演員揚鞭,在舞臺噠噠噠轉上一圈,即奔馳千里;雙手一搖,駕舟遠去。花轎一顛一顛,床一涌一涌,意思已然明顯。簡到不能再簡,用動作代替環境、道具,毫不費力,追求意會,其手法與繪畫如出一轍。
外國人求真求實,注重實景表達。所以西畫滿,不留空間,沒“留白”一說。天是藍的、灰的、黑的,用顏色填滿,往往還飄上幾朵白云或綴上幾顆星辰,這在列維坦、梵高的畫中均有體現。講究情緒的飽滿、透視、多維空間的敘述,而國畫追求二維的平面語言。
尤其西方的古典畫派畫得極細膩,連貴婦人裙上的絲綢質感、珠寶光澤,皆畢肖。他們追求這種逼真效果,以肖像為主,反映法國貴婦優雅閑適的生活,屬宮廷畫、活人史,乃學院派產物,用古典手法表現現實場景,意在狀物。而國畫達意即可,追求精神內質。
一個空,一個滿;一個簡,一個繁;一個虛,一個實。
如《紅樓夢》里的黛玉、寶釵的形象,黛玉空靈,寶釵充實;一個趨近于精神,一個忠誠于物質;一個神界,一個凡間。寶釵太過圓滿,包括長相、處事風格,以及后來嫁給寶玉實現金玉良緣,而黛玉是惆悵凋敝的。
伯仲無須多言,空靈永遠是現實版的升華。
二
繪畫表達同樣影響著文學的進展。中國古代文學同樣追求詩化語言。所謂詩化,即美好化、精神化、理想化。這導致我們的詩歌特別發達,大批名家巨擘噴涌而出,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他們抒懷幽情,籠統含蓄,甚至無邊想象。
西方追求視覺再現,故小說特別先進,走在世界前沿,用場景、對話于紙上推進。中國小說卻塵封冰下,即便到了乾隆年間的《紅樓夢》與清朝末年的《海上花列傳》這樣嘔心瀝血之作,作者都不愿署名或不署真實姓名。此做法非低調,也非不重版權,而是小說地位低下,囿于當時大環境、大思維,被正統排斥所致。
許淵沖先生在《許淵沖:永遠的西南聯大》一書中提到楊振寧當時對中外詩歌的對比評價,認為外國詩歌太直白、太滿,話都說盡了,沒了余音。
這便是根源所在。我們古代國畫的審美是半抽象的,蒼山老水,花鳥魚蟲,大多在書齋完成。畫者雖無數次觀摩自然,但不重寫生,偏重自我,所繪的鳥已非大自然的鳥,而是長著自己精神羽毛的鳥,也是全天下的鳥,更具藝術性、代表性。而西畫講究透視、素描、外部空間表達,更立體形象。所以,達·芬奇研究解剖學,且親自解剖尸體。國畫追求精神逼真,而西畫崇尚技術逼真、狀物的惟妙惟肖。
西畫透視以人為原點,還原視覺原貌,屬三維空間,畢加索又開創了四維表達。國畫沒有基本點,“俯仰皆得”,任意切入,山水層層打開,不受人眼所制。全視角、全方位,所述意象更為廣闊。看似平面,實為真正的多維表達。
所以,東、西方繪畫的立足點不同,一個以具體的人——畫者所站位置為出發點;一個散視,以縹緲宇宙為出發點。
三
在繪畫方面,我們老祖宗眼中是沒物質屬性的,即看不見具體物質,即便有,也是工具。表達的多是內心感受,往往是哲學的延伸。所以中國古人崇尚線條,用線條表達所繪之物。線條清晰明了,本是物體的提煉概括,又極具韻律感;而西畫豐滿厚實,用體積呈現。也可以說,中國人是“唯心”的,外國人是“唯物”的,這是他們的分野或傾向所在。
一個追求似是而非的意境,神似形不似,處似與不似之間;一個追求真實可感的場面,光色的變化。一個重內心環境,一個重物理環境。
早期西畫主要為權勢宗教服務,包括文藝復興時的米開朗琪羅。所謂的文藝復興,即把文藝歸還給文藝,使之獨立出來。
文藝復興“美術三杰”:列奧納多·達·芬奇、米開朗琪羅、拉斐爾。達·芬奇畫了《最后的晚餐》《蒙娜麗莎》,蒙娜麗莎是他心中的女神,那迷人柔意的微笑便是作者自照。這種表達自我的創造是一種個性飛躍。故藝術非寫實,而是借物說話。
相機的發明取代了西方的古典繪畫,使油畫一落千丈,寫實的宮廷畫顯然面臨著重重危機。活不下去,自然要變革。
由此催生了現代派的諸多流派,包括野獸派、立體派、印象派等。號稱現代繪畫之父的塞尚率先易幟,在表現形式和風格上進行探索創新。畢加索緊隨其后,成為立體派的先鋒。同時帶動了文學、音樂的變革。
變革之法,不外乎自創、借鑒。以馬蒂斯為代表的野獸派開始向東方和非洲靠攏,過渡至線條色塊。他認為藝術有兩種表現方式:一是照原樣描摹,二是藝術呈現,他傾心后者。表現主義前期的梵高,熱烈奔放,彰顯個性自由。印象派莫奈的《日出印象》受到打壓排擠,因抽象,很多人說看不懂,出現了新舊事物的斗爭。抽象,即提煉,去除表象,進入實質。高更后期的制作,融合了日本的浮世繪、高棉的雕塑、古埃及的壁畫,開始追求平面化,用二維空間否定三維空間。浮世繪源于大唐,是中國畫的一個分支。
創新,即意識覺醒,新鮮事物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中,遭到壓制抵觸實屬正常,經幾代人努力,才能被認可。印象派之后,繪畫在形式上追求花樣翻新,呈現出百花齊放的局面,無程式套路可言,創新幾乎是唯一的出路。
表現主義的羅馬尼亞的柯爾內留·巴巴、奧地利的席勒,異質突顯,均有鮮明的個性表達。他們最后的抽象走向了東方氣韻及意象。
為何繪看不懂的畫?無非背叛相機,背叛實物,進入“內宇宙”。
十四世紀至十七世紀的文藝復興是對繪畫目的的一次變革;而現代派的到來是對表現形式的一次沖擊。一個內,一個外,所以西方繪畫接受了兩次革命,一次從思想上重視以人為本的人文主義,一次于形式上變得超現實。
先自革,再學習,進步無疑是巨大的。
作品是時代的產物,并非古典繪畫不好,而是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特色高峰。
十九世紀誕生的照相術很快取代了西畫的功能,但無法影響中國畫,這是國畫的高級之處。也說明,在此之前漫長的歷史里,國畫的審美的確優于西方。
四
中國畫的發展一直很平緩。大多趨于精神領域,盡管也畫帝王像,為權勢服務,但極有限。即便繪宗教畫,宋明開畫院等,但基本是自由的。
我們最早的繪畫藝術來自陶繪,在簡單的勞動中獲得靈感,發現柔軟的泥胎燒制后不僅可以實用,還可以留下簡單精美的圖案紋飾。這樣的驚喜是實實在在的勞動給予的。與詩歌、舞蹈一樣,出自偶然,皆來自先民樸素的智慧。
所以最初的美學從裝飾開始,屬無用物。把無用的東西做到極致,便是審美。是除溫飽外的享受,所以叫欣賞,從而引領心緒的愉悅與思考。
比如新石器時代的豬紋黑陶缽與舞蹈紋彩陶盆,雖屬南、北兩個區域,但一體同歸,寥寥幾筆,形象躍然。豬乃食物,舞蹈是團結歡樂的場景。一個屬于物質上的,一個屬于精神上的。
東、西方繪畫最早畫的皆是動物,也是先人狩獵生活的見證,還有稻谷,即活著,李澤厚說的吃飯哲學。繼而又有了那些簡單抽象的巖畫、多姿的壁畫等。
戰國時期的繪畫已有了鮮明意象,神秘、詭異、深遠、浪漫。比如楚墓出土的帛畫《人物御龍圖》以流暢的線條與昂揚的姿態表現人、天、水的和諧。寬袍大袖的帛畫《龍鳳仕女圖》,龍、鳳、人一體,均有升騰感。人類考慮的依舊是死,懼死在哪個朝代都尤為鮮明。生死,躲不開的命題,繪畫與文學一樣。
到了秦朝的《車馬出行圖》壁畫已活靈活現,極具動感。車馬飛駕,整齊劃一,我們能窺見當時宮廷生活的奢華嚴謹。
漢時,繪畫技藝得到發展,畫面豐富,復雜精整。馬王堆一號墓出土的帛畫,月、鳥、獸、人,多重意象表達。到了東漢晚期的漢像磚,狩獵收獲場景優美逸趣,憨態可掬,均不寫實,樸拙中見天真。
六朝煙水是另一種文明的解放與到來,繪畫技藝日趨成熟巧致。顧愷之的《女史箴圖》《洛神賦圖》飄逸靈動,風姿畢現,宛若仙界。
魏晉南北朝,隱士高人避難政治,作品抒自我之懷,發天地之慨,自是孤絕清野。
隋唐時期的人物畫已氣度不凡,頗有大國風范。如《步輦圖》玲瓏曼妙的執扇侍女群像,國君超逸,貌若神仙。仕女更是氣象萬千,端莊雍美,以貴婦人典雅的形象卓然于世。唐朝多半繪貴胄生活,顏色穩重宏麗,畫風干凈嚴謹,包括《虢國夫人游春圖》《簪花仕女圖》等。極少繪勞動場景,即便有《搗練圖》這樣的畫作,也非來自民間,而是宮廷中一些縫紉漿洗之技。盡管所繪侍女小一號,與實際不符,并不影響視覺,意在等級,宋時依舊延續此風。
宋以花鳥見長,納入書齋畫,崇尚簡樸清越,一洗豪奢之相。省儉的小品畫應運而生,以小博大。當然也有范寬那樣的巨制《溪山行旅圖》等,高山流水自成一統,有高手過招之妙。技術精微幽致,爐火純青。國畫的精微是功夫的精微,非純物像精微。所謂文人畫,即首先是文人,后是畫家。宋晚期繪畫開始涉獵民間,進而脫離貴族氣,比如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便是市井文化的代表。
元朝有了蒼山老水的郁結沖淡之美。明朝商品社會初步形成,繪畫步入世俗,多了嫵媚嬌俏。文學亦如此,比如《金瓶梅》的誕生。卓然而立的龍泉青瓷的沒落,也能體現審美口味的改變。
清朝基本走復古路線,少創新。也有市井文人的野逸之作,比如鄭板橋的細竹。民國前期,亦襲古,到中期受西方影響,月份牌成了水彩畫、油畫的翻版。正宗的國畫乃毛筆創研的世界,畫家靠臨摹《芥子園畫譜》等起家。齊白石筆意率真,把平凡鮮物如蘿卜、大白菜、藕、蝦等搬到紙上,供于大堂,清曠之氣撲面而來。變俗為雅,雅俗共賞,這是他的貢獻。
徐悲鴻、劉海粟兩位先生帶回來的皆西方之物,即油畫語言,寫真寫實。清宮畫師郎世寧畫的工筆,也并沒有擺脫西畫束縛。
國畫從陶繪、巖畫、壁畫、帛畫直至絹紙,延伸至今,一路走來。足以說明,繪畫藝術是從室外轉入室內的,從普通百姓進入士大夫階層,逐漸文化起來、圈養起來、藝術起來,最后又走下神壇,回歸萬民。此進程是一種浪漫的回溯之旅,也是發生發展的拋物線運動。
國畫不寫生,道法自然,記憶感受。把鮮活生命嫁接復制于紙上,變成假的死的,絕非高明。托物言志,物乃工具。太表象,便無法看到真的生命——作者的生命。馬非馬,山亦是人自己,是創作者的個性與精神體驗。不關照自己,便沒高度。所繪之物,只是替身,真正的物象潛于畫作之后。是一種魔術,人即萬物,變身萬物,此乃國畫精髓。
作者見自心,讀者方能見己心。
五
國畫省色,對色彩不感興趣。墨是最好的表達,深淺、明暗、遠近、層次,靠墨的濃淡區分,許多畫不著一色。
比如唐朝韓幹的《牧馬圖》,一白一黑兩匹馬,人物白衣、黑帽、黑須,已栩栩如生。還有他的《照夜白圖》,照夜白是李隆基的坐騎,白得可以照亮夜空。膘肥體壯,用線條便可以表現體積。畫的蒙古馬,結實飽滿。不似西畫繪馬,肌肉是肌肉,骨骼是骨骼。
宋朝的《雙鴛圖》亦是,兩根蘆花、一對鴛鴦、點點雪意,大有荒涼之態,并無雜色渲染。宋朝吳炳的《竹雀圖》,竹葉寬疏,小雀天真,畫面黯淡,非循自然之色。馬遠的《梅石溪鳧圖》,鴨群歡暢,姿態各異,梅花娟素,并不施以鮮明朱砂。元朝倪瓚的蒼穆山水,幾乎都是遠離色彩的典范。還有吳鎮、曹知白、高克恭的畫作等。
到了明朝依舊沿襲這種清簡之風。沈周的《仿董巨山水圖》、孫隆的《花石游鵝圖》、杜董的畫,色彩全息。吳偉繪妓女的《武陵春圖》,衣飾淡漠如煙。唐寅所繪《秋風紈扇圖》,女子衣袂飄舉,皆寒山孤水的黑白拓片。《三駝圖》《竹石雄雞圖》等,皆素雅。即便有些畫作點以丹朱青綠,亦不過界。比如明朝周之冕用勾花點葉法繪的《芙蓉鴨圖》,青藍輔以紫紅,亦和諧清雅,同屬冷色系。觀之,身心俱美。最早繪梅畫荷幾乎全是墨,絕無艷色,偶用赭石點染。
即便四五千年前的紅黑陶罐、朱紅濃烈的漢畫,也是趨于大地與血液,火與土冷靜燃燒。突顯寬厚、天人合一之境。
中國畫選色之吝,似大家閨秀,絕不亂穿衣服。選擇,即挑剔,懂得舍棄,方有品。這也是一種高度概括。素方雅,方不喧賓奪主。過雜過美,往往堵塞目光,少了幽寧之態。
文亦如此,太美會削弱力量與精神內質。
雅,即低一個調子,拋掉耀眼之物。
中國古代并非沒有色彩,而是極講究。新近出版的《中國傳統色》一書做了極好的研究梳理。四百多種顏色,以氣候時令為準,隨四季變化。比如“繭色”,蠶繭的顏色,說的便是曉露秋白,淡淡霜黃之色,似一杯茶沖泡出來的色境。
中國畫墨分五色,代替色彩的明暗變化。而西畫往往“玩色彩”,炙熱濃烈。
六
中國畫對光也不感興趣,盡量回避,凡感性的光一律棄之。山水,只有濃淡,作為光的一種補充提煉。而西畫重光線運用,借此表現冷暖情緒。荷蘭畫家倫勃朗的《夜巡》《自畫像》都是用光的典范。挪威畫家愛德華·蒙克的《月光》,憂傷慘白。還有印象派莫奈的《盧昂大教堂》《草垛》,專門研究光影變化。足見他們對光的熱愛。這也非常契合民族特性,中國畫重內容恒定,彰顯時間不朽。前者以感性為前提,后者以理性為重。同畫月夜,西畫畫夜色,國畫畫月亮。
光是流動變化的,所以西畫愛變,而中國畫沉靜永恒。
朋友說,如果非得把人分出三六九等,那么請用審美來區分。審美的背后是情懷與見識。
美學,顧名思義,美的學問。美是一種情緒驅動與認知。驅動很簡單,直覺反應,覺得美便是美了。而認知則涉及審美的層次標準。
為何“取法乎上”?若你認為的美是庸常的,那是因為沒見過真正的美。所以美來自比較,又分物象美、文化美、藝術美、精神美。
小孩子生得白凈細致,大眼睛、雙眼皮,招人愛,是基因所致,屬物象美。至孩子慢慢長大,懂得禮儀教養,真正美起來,才叫文化美,后天彌補先天不足。一個人可以化腐朽為神奇,有了創造能力,方進入藝術美。直至擺脫物象,進入精神領域,方為精神美。
繪畫,等同直接進入藝術殿堂。在藝術美這一概念范疇里,又分若干檔次。忠于實體,止于技,生搬硬套,絕對是初級階段。自成風格的抒懷者屬第二層,往上才趨于化境。
蔡元培提倡用美育代替宗教信仰是有道理的。哲學、科學最高的境界也是審美。
七
為何說中國古代繪畫審美優于西方?這主要是文化決定論。
我們民族是個憂傷的民族,古代文人過早地學會了變相表達,比如偏重繪神話,借此趨于理想之境。
這種性格差異還體現在彼此的戲劇上。外國歌劇,能多高亢就多高亢,全身心釋放,有吞沒云際的遼闊感。我們的秦腔、信天游,即便高亢豪放,也都是悲苦蒼涼的。
中國的文人畫,乃道教寫實,精神避難。有真,也有抽象,語言含而不露,追求畫外意。傳世之作,無疑是思想者的思考結晶,粗淺之物也流傳不下來。
文化決定思考,乃一切源頭。文化不一樣,立場便不一樣,表達形式必然迥異。中、西繪畫,確實是兩家的孩子,不同教育所致。
西方是在近代康德后,各種觀點碰撞,影響了繪畫的變革。杜尚為何在蒙娜麗莎的唇上畫上兩撇小胡子?此乃宣言,否定因循守舊,否定古典藝術,力主變革。達利也是超現實主義畫家,其畫有中國畫“超驗”的味道。
但幾千年來,中國大一統的背景下獨尊儒術,繪畫變化緩慢,山水畫更是程式化。中國京劇內容形式恒定。詩詞格律化,文賦、音樂、舞蹈一招式師傳,均模式化。再好,也會導致審美疲勞。
國畫顏色的繁榮,從晚清逐步鮮明,有了直覺效應。主要受西畫影響,也是思想開放之證。屬變革,且表現在各個方面。雖然也有清雅之作,但雜麗甜俗之風已登堂入室。
如今,畫廊里五顏六色,大量雷同之作,千篇一律,往往五花八門,沒有理法。此乃動蕩期,我們接受了老祖宗一直忌諱的西方鮮艷色彩,拿來了西方摒棄的古典寫實,放棄了自己的幽遠深邃,一言難盡。
俗的東西好學,能被大眾快速接受。技好學,審美不易達。沒有文史學的底子,很難進步。
國畫不忠誠實物,但求永恒;西畫重實景,卻崇尚變化。從而也能看到彼此的性格差異。
古代國畫起點高,省筆省色省光,追求理念。西方繪畫是從寫實主義發展到超驗的抽象主義。中國畫是以線為主的寫實偏超驗,直到寫意重超驗,重在意驗。不知早于西方多少年,卡夫卡的超驗也只在一戰之后。
所謂“超驗”,即超越經驗、時間、空間等存在形式,不在常規邏輯范疇內思考問題。
很難預測國畫現在和以后的走勢,但在西畫沒有經歷兩次革命之前,我們的繪畫審美確實優于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