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格：教師的生命歌唱*

■ 成尚榮

今天我想和老師們談談教學風格。

說到風格，不能不說到雨果對風格的論述。他說，“沒有風格，你可以獲得一時的成功，獲得掌聲、熱鬧、鑼鼓、花冠、令人陶醉的歡呼，可是你得不到真正的勝利、真正的榮譽、真正的桂冠”。他的意思很明確：風格是一個人成熟的標志，也是一個人成功的重要原因。也許，歌德的話點出了風格的更深層的價值：風格是藝術家所企求的最高境界。藝術家如此，教育家也應如此，不僅教育家，優秀教師、名師也應追求自己的教學風格。其實，教師們一直在追求風格，只是處在不自覺的狀態。風格關乎到藝術，也有技術方法等問題。但是，今天我們討論教學風格，要跳出技術，甚至要跳出藝術來深入探究，抑或說，要發現藝術、技術背后關于風格的深義和形成風格的關鍵因素。

一、風格：眾多合唱聲中領唱者的旋律

對風格的定義及其闡述還是比較多的，但是有人用描述的方式來詮釋還是挺有“風格”意蘊的，“風格是眾多合唱聲中領唱者的旋律”。這一描述性的定義其實是很深刻的。我們可以對其內涵作一些分析。其一，風格是領唱者的旋律。領唱者的旋律具有鮮明的獨特性。正是獨特性，彰顯了合唱隊的風格，可見獨特性是風格的本質屬性，一如老舍所說，風格是各種花的特有的光彩與香味。這朵花的色彩、形態、香味與另一朵花是不一樣的。當然，它首先是花，因為風格才讓花園里各具特色，百花齊放，百花爭艷，五彩繽紛。也許有人會說，你看，夏天，那一片金黃金黃的油菜花，難道不美嗎？你再看，那一片郁金香的花海，漾漾蕩蕩，難道不攝人心魂嗎？沒錯，真的都很美，美不勝收。但是，此時的花海是一朵朵花的聚集，仍是“一朵花”，薈萃在一起，彰顯了花的風格的整體性，讓獨特性更具大美大氣象。所以，獨特性是有不同表現形態的。其二，領唱者。具有風格的教師是領唱者。領唱者是合唱隊中的標志性人物，具有示范和引領性。高水平的領唱者才能提升合唱隊的水平，合唱隊離不開領唱者這個核心人物。其三，合唱隊。合唱隊發出立體、多彩、和諧的合唱聲，在合唱聲的襯托下，領唱者的旋律更加優美、更加凸顯。領唱者不能離開合唱隊，離開合唱隊，領唱者還有存在的意義與價值嗎？完全可以說，領唱者是在合唱隊中誕生并生成意義感的。總之，領唱者旋律的獨特性與合唱隊的整體性相得益彰。這才是真正具有風格的合唱隊。

這就讓我想起了李吉林老師。李老師創建了中國特色的情境教育體系，構建了中國兒童情境學習范式。她是從課堂里站立起來，是從小學教師里走出來的兒童教育家。無疑，她是所在學校——南通師范學校第二附屬小學的領唱者。正是情境教育幫助學校確立了教育核心理念和辦學主張，編織并唱響了教育的主旋律，帶領全校老師進行教育教學改革，從整體上提升教育質量，并形成了鮮明特色。也正是情境教育引導教師從自身的特點和所任教學科特質出發，追求并形成各自的教學風格，而不同的教學風格又從本質上體現情境教育這一核心理念和主張。與此同時，李老師從教以來，一直沒有離開過通師二附小，是二附小的老校長和老師們托舉了她，是學校給了一個十分良好的文化生態，尊重她、信任她、支持她，她已與學校融為一體。通師二附小是優秀的高水平的“合唱隊”，而李吉林老師則是合唱隊的靈魂，提升了合唱隊。

二、追求教學風格的根本目的：育人，做一個育苗人

教學風格，固然是教師專業發展的境界與專業品格的標志，體現自己的專業價值與尊嚴。我們從來不懷疑，更不否定個人價值的實現，合唱隊里的每一個人都要充分發揮自己的作用，只有每一個人都是優秀的，合唱隊才可能是優秀的、杰出的；也只有每一個人的價值與集體價值融為一體，個人價值才會更有意義。時代從來都這么認定：“小我”融入“大我”，“小我”才會更有存在感和幸福感。這一歷史的邏輯同樣體現在教學風格的理解中。因此，個人的旋律要與國家的主旋律相一致，要為主旋律而唱響，并成為主旋律中的一個音符。

換個角度討論，教師的教學風格不是“秀”自己，不是炫技的過程，而是在體現個人價值與成長標識的同時，必須服從于并服務于育人根本任務，為促進學生全面發展服務，幫助學生成為擔當民族復興大任的時代新人。這是追求形成教學風格的根本目的、最終目的。我們常說，生命為祖國而歌唱，青春為民族復興而澎湃，正是道出了教學風格的宗旨與境界。其實，這里還隱藏著一個學術問題，即教學風格的形成離不開學生。其含義是，除卻風格為學生發展服務外，還強調學生參與，這是教師教學風格形成不可或缺的因素。同時，學生的參與和發展也成了教學風格的“試金石”和“檢驗劑”，教學風格的意義在于與學生的學習進步風格，合適不合適。風格的目的是否達成，應由學生的進步、發展來判定。因此，教學風格應當“融”在學生的學習過程中。假若，有的教師一心只為自己形成教學風格，而心中無學生，把學生的學習和發展丟在一邊，甚至讓學生成為配角，來配合教師、襯托教師，讓學生為自己的所謂風格服務，怎能形成真正意義上的教學風格呢？如果將這樣的“風格”也稱之為風格的話，我們不要也罷，而且要堅決反對，唾棄之。

我常常想起語文教育家、兒童教育家斯霞老師。她離開我們已有18年了。她在小學語文教學中開創了“字不離詞、詞不離句、句不離文”的教學法，生動自然。在教“祖國”這個詞語的時候，她結合學生的生活經驗，根據學生的認知特點，深入淺出，循循善誘：“小朋友，什么叫祖國？”一個小男孩兒說：“祖國就是南京！”同學們哄堂大笑。斯老師嚴肅地說：“不要笑，南京不是祖國，是祖國的一個城市，想一想什么是祖國？”孩子們被點醒了，說：“祖國是國家。”斯老師說：“我一半同意，一半不同意。世界上有中國，還有美國、德國、英國等其他國家，想一想什么是祖國？”這又一次點醒了學生：“我知道了，祖國就是自己的國家！”斯老師馬上接過話頭：“是的，祖國就是自己的國家，是爺爺奶奶、爸爸媽媽，祖祖輩輩、世世代代生活著的國家。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中華人民共和國就是我們的祖國。”接著，她說：“小朋友，我們一起來讀：祖國，我們愛祖國。”斯老師教學風格那么簡潔、那么親切，又那么嚴謹，因為她愛孩子，更懂孩子，她被譽為“小學教育界的梅蘭芳”，是一個偉大的育苗人。在這里，愿與大家分享詩人臧克家獻給斯老師的一首詩：“一個和孩子長年在一起的人，她的心靈永遠活潑像清泉。一個熱情培育小苗的人，她會欣賞它生長的風煙。一個忘我勞動的人，她的形象在別人的記憶中活鮮。一個用心溫暖別人的人，她自己的心也必然感到溫暖。”

三、追求教學風格的核心：做一個有思想的實踐家

前面談到風格的本質屬性是獨特性。獨特性的深處應當是思想的深刻性。別林斯基說，思想是風格的血液。也有人說，風格是思想的雕塑。總之，風格離不開思想，脈管里沒有思想血液的流淌，便不可能有所謂的風格，即使有，也是蒼白的、枯燥的、虛無縹緲的。不難理解，塑造教學風格，首先要錘煉自己的教育思想，逐步形成教學主張。

我以為教育思想是一個結構，它絕不是單一的，而是有一個核心，然后從這個核心多維度多向度地展開。這個核心是全面貫徹黨的教育方針。全面貫徹黨的教育方針，才能構建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教育體系，其本質是構建更高水平的育人體系。我們既要堅持五育并舉，又要促進五育融合。促進學生全面發展是教育思想的魂，是思想體系的主軸。一個不能面向全體學生、不能促進學生全面發展的教師，教育思想不僅不會深刻，也不可能有正確的教育思想，所謂的教學風格也會缺失正確的方向。這會關涉另一個問題，即素質教育與應試教育關系問題。我們要有鮮明的態度：堅持發展素質教育，抵制應試教育，不能因為應試也是一種能力和素質，就誤認為應試教育要與素質教育共存。倘若如此，邁向教學風格之路必然走偏了、走歪了。換句話說，應試的風格不是我們所追求的。

我將理想信念也列為教育思想的內涵，作為框架中一個極為重要的維度。因為理想信念其實質是價值觀，價值觀會觸發理想信念的生成，而理想信念培育一種奉獻精神。馬克斯·韋伯說，一個人如果“不是發自內心地獻身于學科，獻身于使他因自己所服務的主題而達到高貴與尊嚴的學科，則他必定會受到敗壞和貶低”。這兒的“學科”可以理解為科學、學術，也應可衍生為教育。一個人要有獻身教育的精神，這樣的精神透射出理想的光照和信念的堅定，具有這種精神的人才會去追求真理，追求思想的自由，追求教學風格。

我將教學風格深處的教育思想叫做教學主張。教學主張是教育思想的凝練，是教育思想和核心理念的聚焦與高度概括，是個人化和學科化的過程。因此，教學主張具有獨特性，獨特的教學主張會導引、生成教學風格。教學主張的凝練是一個漫長的、不斷磨礪的過程，正如特級教師賁友林說：先有點想法，再有點見解，再形成觀念，在此基礎上逐步形成自己的教學主張。這是一個過程，是一個凝練、結構化、系統化的過程，這就讓我想起幾個關于教師勞動的話題：教師是個精神勞動者，培植自己的精神特質，進而培養學生的精神品格；教師是個思想勞動者，活躍思維，理解價值，創造意義，進而幫助學生培植理想，做個會思考的人；教師也是個情緒勞動者，以情激情，以美育德，讓積極情緒充溢課堂，讓愉快、審美的表情也成為風格的表情。

所有這一切，教師要扎根實踐、深植實踐。風格是自然形成的過程，但這是個刻苦、努力的過程，有巨大付出才會有豐收的喜悅。我以為，風格是“做+思考+凝練”的過程。我們應該奉行“做的哲學”，思想在飛揚，但總有一個落腳的地方，那個落腳的地方叫實踐。

四、追求教學風格的過程：認識自我、超越自我和凝練自我

風格是屬于人的，屬于個人的。風格的獨特性是個人的獨特性的映射。風格的主體性必然帶來獨特性；風格的獨特性基于人的差異性，因而帶來多樣性和豐富性。風格的形成需要別人的指導和幫助，但具有絕對的不可替代性。毋庸置疑，追求、形成教學風格必須從自己的實際出發，而前提是充分認識自己。古希臘哲學家提出的“認識自己”是亙古不變的箴言，用在風格的追求與形成上同樣重要，而且更加貼切。

認識自己的什么呢？一要認識、分析自己的知識背景，把握自己知識的結構與見識的視野。不同的學科有不同的思維方式與表達方式；開闊的視野會帶來不同的格局，大視野、大格局才有可能生成更具個性的風格；底蘊越豐厚，風格才會更鮮明，也更穩定和持久，否則，一個教師可能會處在平庸甚或膚淺狀態，絕不會生成什么風格。二要認識、把握自己的氣質類型。風格與氣質類型密切相關。前段時間我看央視的《我的藝術清單》，所采訪的藝術家個個有自己的風格，這才叫作“風格薈”或“風格萃”。藝術家韓美林近90歲了，接受采訪時，依然那么激情澎湃，有時完全像個孩子，他自稱“活潑可愛的韓美林”；因為喜歡貝多芬，他又自稱“韓多芬”，他說這是自己的“瘋話”。我們看他的作品，無論是繪畫，還是雕塑，還是書法，還是編織，都極富想象力，每一件都像韓美林一樣活潑可愛，奇特中有大氣象。我想之所以如此，固然與他的年輕心態、審美認知、文化修養等有關，但更和他的氣質類型密切相關。因此，從某個角度看，風格是氣質類型的集中體現，當然其間充滿著優化、提升。說風格即氣質不為過，說氣質類型是風格的“底板”或“胚子”也沒什么不對。三要認識、把握自己的教學經驗。風格是從教學經驗發展起來的，其路徑大致如下：教學實踐產生教學經驗；教學經驗的積累及改造，逐步形成教學特色，教學特色是教學經驗的升華；對教學特色進行理性分析，進行概括、提煉，確定發展方向，這一過程會讓教學風格像綠芽自然冒出來，在陽光、雨露滋養下，開成一朵風格之花。

認識自己、分析自己、把握自己、提升自己，這是個突破自己、超越自己的過程。為電視劇《三國演義》創作了10首插曲及片尾曲《歷史的天空》的著名詞作家王健，當她讀到蕭紅的話：“我要飛，但與此同時，我覺得我會掉下來，因為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她曾認為自己也是這樣，擁有這些女性的特點，或者可以說是弱點。但她克服了，雖“無彩翼羨飛鴻”，卻能“夕陽燦爛勝朝陽”。何止是女老師，男教師也要尋找弱點，在克服弱點中自我突破、自我超越。我想，這正是追求風格帶來的新動能，是風格形成的關鍵因素。

五、追求教學風格的旨歸：塑造自己的人格

法國博物館學家布封說，風格是關于人的。江蘇省教科院孫孔懿研究員說，風格是特殊的人格。這樣論述極為深刻、透徹。一個人格不高尚的人是不能也不會形成自己的教學風格，不僅如此，還非常有可能適得其反，學生不喜歡、不愛戴，同事、專家也不認可。

我們要向人民教育家于漪老師學習。于漪老師的風格具有大視野、高格調，形成教書育人的大格局。她有幾句話常常激勵我們前行。她說，“我一輩子做教師，一輩子學做教師”。一輩子做教師，表達了她對教師職業的無限忠誠；而一輩子學做教師，則表達了她是一個終身學習者，看到自己的不足，虛懷若谷，勇往前行。一個有追求的教師，才有可能在理想中實現人生的意義和價值，也才可能追求并形成教學風格。于漪老師說：“我站在教室里有兩個肩膀，一個肩膀挑著學生的現在，另一個肩膀挑著民族的未來。”這是一種使命感和責任感，挑著學生便是挑著民族；挑著學生的現在便是挑著民族的未來。使命感，育人的價值立意定會提升風格的立意和格調。于漪老師說：“我一走上講臺，生命就開始歌唱。”這是一種激情，生命創造的激情，有人稱于老師的教學風格屬于激情類型，這不是沒有道理。但于老師不是一般的激情，而是為黨育人、為國育才、培養時代新人的愛國之情、民族復興之志。于漪老師還說：讓有信仰的人講信仰。于漪老師的這些話發自內心，實質上是她的信條，教育信條托起了她的教學風格。

懷特海在《教育的目的》里說：“風格是人類精神世界最后的道德歸宿。”他還說，“有了風格，你可以避開細枝末節的東西，直至目標，而不會生出一些令人不快的插曲……有了風格，你的力量得到提升”。老師們，讓我們提升自己道德的力量，塑造人格、塑造生命、塑造靈魂，為追求并逐步形成教學風格而努力，為培養時代新人、為拔尖創新人才成長而作出應有的探索和貢獻，讓教育生涯更光彩更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