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云,董宏利
1 南京中醫藥大學 江蘇南京 210023
2 南京中醫藥大學附屬蘇州市中醫醫院 江蘇蘇州 215007
張介賓(1563—1640年),字會卿,號景岳,別號通一子,浙江紹興人。是明代杰出的醫學大家,是溫補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張氏精研《黃帝內經》三十余年,師古不尼,勇于創新。認為“命門與腎,本同一氣”[1],臨證治病重視命門(腎)水火,善補真陰真陽(元精元氣)。尤善陰陽雙補,創立了“扶陽不忘補陰,補陰不離扶陽”的立法用藥大法。同時治療上崇尚溫補。認為“虛弱者,理宜溫之補之,補乃可用于常”[2]。《景岳全書》是張介賓代表作之一,全書共六十四卷,張氏重視真陰真陽的思想貫徹始終,是集當時醫學之大成之作。現就書探析張介賓辨治怔忡驚恐特色。
張氏云“怔忡之病,心胸筑筑振動,惶惶惕惕,無時得寧者是也”[2]。指出怔忡是終日心中悸動,驚惶不安,不能自主的病證。驚恐則為情志起病,多因外事刺激而誘發,也表現為心中悸動不安的癥狀。然驚與恐似是而實非,張氏指出“驚恐雖若同類,而不知恐之傷人,尤甚于驚。何也?蓋驚出于暫,而暫者由可復;恐積于漸,而漸者不可解”[2]。說明驚者為病,為暴受驚嚇,心中悸然,病發短暫;恐者為病,為心中恐懼不能自釋,病程較長。其又云“驚則氣亂,恐則氣下……甚至心怯而神傷,精卻則陰痿,日消月縮,不亡不已”[2],可見,張介賓認為驚恐與怔忡都是心神不寧之證,癥狀都表現為心中悸動,但病情輕重不同,恐甚于驚,驚恐日久神傷陰萎則為怔忡。故其合而論之。
張介賓在《景岳全書·傳忠錄·陰陽篇》中說:“元陽者……以生以化,神機是也。性命系之,故亦曰元氣。元陰者……以長以立,天癸是也。強弱系之,故亦曰元精。元精元氣者,即化生精氣之元神也”[2],又在《類經附翼》中云:“命門之火,謂之元氣;命門之水,謂之元精”[1],“命門與腎,本同一氣”[1],由此可見,命門之火,即為元陽、真陽、腎陽、元氣,命門之水,即為元陰、真陰、腎陰、元精,真陰真陽(元精元氣)是人身精氣的根本。張介賓云:“怔忡之病……此證惟陰虛勞損之人乃有之,蓋陰虛于下,則宗氣無根,氣不歸源,上則浮撼于胸臆,在下則振動于臍旁”[2],說明怔忡的發生是真陰虧虛于下,無以統攝滋養宗氣,宗氣無根,氣不歸源,真陰真陽不能上養心神所致。宗氣貫心脈以行氣血,心腎相交,水火既濟,“上不寧者,未有不由乎下,心氣虛者,未有不因乎精”[2],可見真陰真陽充足上養心神的重要性。驚恐相較于怔忡程度較輕,張氏言:“易驚者必肝膽之不足也”[2],根據五行相生之理,水生木,腎為肝之母,肝膽之氣不足,則子病及母病,而致腎中真陰真陽不足;同理論之,腎中真陰真陽不足,則母累子病,亦會導致肝膽之不足。肝腎關系密切,二者互根互用,即所謂“肝腎同源”。另一方面,脾為后天,腎為先天,腎中真陰真陽有賴于脾胃氣血的滋養。思慮過多則傷心脾,氣血生化乏源,氣血不能養精,精亦無以養神,也易發為怔忡驚恐。《素問·舉痛論》云:“驚則氣亂,驚則心無所倚,神無所歸……恐則氣下,恐則精卻,卻則上焦閉”[3],張介賓遵內經之旨,指出真陰真陽虧虛是怔忡驚恐的基本病機,強調真陰虧虛于下,則陰無以統陽;驚則氣亂,則真陰真陽無以順達于上;恐則氣下,精隨氣下,則真陰真陽無以滋養于上,而致心神不寧,發為怔忡驚恐。
《素問·評熱病論》云:“邪之所湊,其氣必虛”[3]。張氏明晰其精要,指出“總之主氣強者不易驚,而易驚者必肝膽之不足者也”[2]。故“雖有客邪,亦當知先本后標之義”[2]。張介賓將怔忡驚恐的病因病機分為正虛與邪實兩方面。正虛為本,貫徹始終;邪實為標,兼而顧之。客邪有外邪與內邪之分,外邪有風、寒、熱、火等,如真陰真陽不足不能外而為護,火熱之邪內擾心神,發為怔忡驚恐;內邪有痰飲、氣滯、肝火、血熱等,其中尤以痰飲為主。若肝膽之氣不足,則肝郁氣滯,或可郁而化火,或可灼液成痰,痰火擾神,而致怔忡驚恐。外邪內邪雖分而論之,但常常合而為患。如真陰真陽虧虛,則五臟之氣不足,脾失健運,內而生痰,外邪易感,與痰互結,停于心下,發為怔忡驚恐等。
張介賓云:“凡治怔忡驚恐者,雖有心脾肝腎之分,然陽統乎陰,心本乎腎……此心肝脾腎之氣,雖名有異,而治有不可離者”[2]。張氏在治療用藥時,從心脾肝腎入手,尤其重視補益腎中真陰真陽,認為腎為“五臟六腑之本”,補益腎中真陰真陽即是補益五臟六腑之精氣,故其云“凡治此者,速宜養氣養精,滋培根本……安養心神,滋培肝膽,當以專扶元氣為主治”[2]。在具體辨證論治中根據氣血陰陽虛損的不同可分為真陽不足、真陰不足及氣血虧虛3類。①真陽不足:先天元氣虧虛或病程日久,損傷陽氣,累及真陽,命門火虧,無以上溫心神,癥見心悸驚恐,形寒肢冷,脈微細者,張氏予右歸飲以溫陽補腎。②真陰不足:先天元精不足或久病房勞,耗傷真陰,命門水虧,不能上養心神,癥見心悸驚恐,心煩少寐,口干咽燥,舌紅苔少,脈細數者,選用左歸飲填精補腎以安神。若真陰不足,累及三陰精血虧損,以致陰陽俱損,陰中之陽不足,宜用大營煎或理陰煎陰陽雙補,調和陰陽以安心神。若真陰不足,孤陽無主而虛火熾,出現煩躁熱渴,怔忡驚悸等癥,以二陰煎或加減一陰煎滋陰清熱,養精安神。③氣血虧虛:若心脾氣血虧虛而怔忡驚悸者,宜養心湯、寧志丸、十四友丸或七福飲,益氣養血,養心安神。若氣血虛損較甚,累及元氣大虛,則予大補元煎溫補元氣,培本固元以安養心神。
張介賓強調客邪是怔忡驚恐的一個重要致病因素,治療上在補虛的同時,兼顧祛邪,標本兼顧,講究“用方者宜圓不宜鑿”[2]。如見心血不足,肝火不清,血熱而多驚者,宜朱砂安神丸在補心養血的同時,清瀉肝火。同時,張氏認為痰飲是怔忡驚恐最主要的致病客邪。其在《景岳全書·傳忠錄·里證篇》中言:“痰飲為患者,必有所本,求所從來,方為至治”[2],充分體現了其治病必求于本的學術思想。故在辨證論治上,對于心氣郁滯,脾虛生痰而驚者,予加味四七湯通心氣、健脾源以化痰定驚,若心氣郁而化火,致心神虛怯而微兼痰火驚悸者,用八物定志丸溫通心氣,并輔以清熱化痰以安神定悸;對于真陽不足,脾腎陽虛而致寒痰停蓄心下而怔忡心悸者,宜姜術湯溫補脾腎祛寒痰以安心神;對于肝脾不調,氣滯痰阻而痰迷心竅者,則予溫膽湯、茯苓飲子或朱砂消痰飲,調和肝脾,開竅化痰以鎮驚安神;對于風熱生痰,上乘心膈而驚悸者,予《簡易》濟眾方疏風清熱以化上膈痰飲。
張介賓認為,情志致怔忡驚恐者以思、驚、恐三者為主,其在辨證治療上,仍以補虛為主。若思郁過度,耗傷心血而為病者,宜用逍遙飲或益營湯補血調營,養心安神。若因驚失志而心神不寧者,予寧志膏或遠志丸益氣養心,安神定驚。若大驚猝恐而神志混亂,神消精卻,怔忡驚恐者,輕則予七福飲,補養心氣,養血安神,較重者予理陰煎或大營煎陰陽雙補以安神定志,重者予大補元煎以培元固本。同時,張氏以人為本,強調了患者調養情志在情志為病治療中的重要性,誠如張氏所言:“非大勇大斷者,必不能拔去其病根,徒資藥力,不易及也”[2]。
以李繼明等整理的《景岳全書》為參考依據,對《景岳全書·雜證謨·怔忡驚恐》中所載怔忡驚恐治療用方38首(怔忡論列方23首及論外備用方15首)進行統計分析,探析張介賓辨治怔忡驚恐的方藥特色。
張介賓以古方為基礎,執“意貴圓通”之意,創立了許多新方,并創新的將方劑分為“古方八陣”和“新方八陣”。八陣可分為補陣、和陣、攻陣、散陣、寒陣、熱陣、固陣和因陣。怔忡驚恐治療用方共有38首,其中古方29首、新方9首。分別按照八陣分類進行統計,“補陣”最多共26首,古方19首、新方7首;其次是“和陣”共8首,均為古方;“熱陣”2首,古方1首、新方1首;“寒陣”1首,為古方;“因陣”1首,為新方。
2.1 用藥頻次統計 38首處方共使用藥物70味,其中藥物使用少于10味的有28首。使用頻次在5及以上的藥物共21味:人參24次、甘草23次、茯苓20次、遠志20次、當歸17次、酸棗仁17次、茯神14次、熟地13次、朱砂12次、大棗11次、麥冬、黃芪、生姜均為9次、生地7次、石菖蒲、陳皮、白術、五味子均為6次、肉桂、半夏、山藥均為5次。
2.2 藥物性味、歸經及功效統計 根據藥物性味、歸經及功效進行統計分析[4],結果顯示藥物藥性以溫藥和平藥為主,藥味以甘藥為主,歸經以心、脾、肺、腎、肝經為主,功效以補虛和安神藥為主,見表1-4。

表1 藥物藥性統計

表2 藥物藥味統計

表3 藥物歸經統計

表4 藥物功效統計
3.1 真陰虧虛,甘平補之;真陽虧虛,甘溫補之 張氏在對怔忡驚恐的辨證治療上,方藥以補為主,藥性以溫、平為主,藥味以甘為主。張氏對于補法,認為“補必兼溫”“固根須用甘溫”[2]。對于真陰不足者,張氏對朱震亨苦寒滋陰理論進行辯駁,認為陰虛內生之火不能以寒勝之,當“補水以配火”[2],則陰陽平和而愈。且苦寒之物無“升騰之生氣”[2],無以補人之虛損。故以“甘平之劑,專補真陰”[2]。在對真陰不足所致的怔忡驚恐中,常用熟地、山藥、枸杞子、山茱萸等甘平微溫之品滋陰填精以使宗氣歸源,氣順神安;若真陰不足而虛火亢熾于上,則予生地、麥冬、芍藥之屬補而兼清,安神定悸。對于真陽不足者,張氏以甘溫之藥為主,用人參、黃芪、杜仲等鼓舞元氣,溫補真陽,養神定驚。然對于真陽虧虛較重者,張氏亦用附子、肉桂等大熱之輩溫補真陽,引火歸原。
3.2 扶陽不忘補陰,補陰不離扶陽 張介賓根據陰陽互根的基本思想,創立了“扶陽不忘補陰,補陰不離扶陽”的治則治法。如用治真陽不足所致怔忡驚恐的右歸飲,在用杜仲、肉桂、制附子溫補真陽的同時,加予熟地、枸杞、山萸肉等滋陰填髓之品,一方面育陰收攝離散之宗氣以順氣神安,一方面使陰陽相互滋生而生化無窮。即所謂“善補陽者,必于陰中求陽,則陽得陰助,而生化無窮”[2]。
3.3 治病必求于本,用藥貴在精專 張介賓在辨治怔忡驚恐時始終強調治病求本的重要性。其認為真陰真陽虧虛是怔忡驚恐的基本病機,以“養氣養精,滋培根本”[2]為治療核心大法。同時,雖有客邪,亦須知邪從何來,隨證治之。以痰飲為例,痰飲是怔忡驚恐最重要的治病客邪。脾為生痰之源,脾失健運,則滯而化痰,張氏常用白術、茯苓配合半夏健脾化痰;若是因脾腎陽虛,水液不化,凝而為痰者,則選用干姜、肉桂溫脾腎而寒痰自消。張介賓處方用藥貴在精專,根據對其怔忡驚恐用方38首用藥頻次的分析,張氏藥物使用少于10味的有28首,多于10味的方劑也為丸劑、丹劑。怔忡驚恐病位在心,根本在腎,故張氏在用藥配伍時以歸心、腎二經的藥物為主,常用人參配遠志、茯苓溫補元氣,寧心安神;人參配當歸、酸棗仁,調和氣血,補養安神;熟地配甘草補氣養陰,滋養心神[5]。用藥量少而功專,充分體現了張介賓“與其制補以消,孰若少用純補”的用藥特色。
張介賓臨證治病崇尚溫補,重視真陰真陽,反對朱震亨“陽常有余,陰常不足”提出了“陽非有余,真陰不足”的學術觀點,是溫補學說理論的奠基人之一。從張氏對怔忡驚恐的辨證論治中也不難看出,不論是怔忡驚恐病因病機的分析還是治療用藥,都立足于真陰真陽虧虛。若有客邪,雖善溫補,亦不偏執,治病求本,隨證治之。這些獨到的辨證治療思路,充分體現了張介賓師古不尼,勇于創新的探索精神及廣博精深的臨床學術經驗,值得后世醫家不斷學習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