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這本《德國極簡史》的過程非常舒爽,可以在一天時間內輕松讀完。2019年,它由英國小說家、歷史學家詹姆斯·霍斯撰寫出版。作者思路清晰流暢、表述生動有趣、觀點大膽尖銳,并巧妙地使用生動的插圖加以輔證。作者敢于在必要的時候,以最快速度穿越歷史,極簡地梳理和總結分為4 個500年的2000 多年德國史的數個關鍵變遷及意義,讓讀者時常會恍然大悟和感到興奮,發現這些基本命題具有啟發性。
作者的憂慮是西方的全面衰退,其潛在立場應該是支持歐盟式合作共建、反對英國脫歐。他寫此書的問題意識是當代德國是地處歐洲中心的唯一強邦,很多歐盟國家的經濟社會問題和近期解困希望都無法指望英、法、西、意等老牌大國,也不能依靠自封老大的美國,只能期待“已經變了”的德國通過實力和資助意愿帶來改變。表面上,現代工業發達和全面富足的德國已經承擔了不少這樣的義務,也公開推卸過一些責任。作者的核心觀點是:必須謹記當代德國并不一定是“自由西方的最后衛士”,因為它本質上是一個分裂的國家。

霍斯用有力且精確的筆墨,從塔西佗的歷史觀一直寫到默克爾的執政,說明總是有兩個不同的德國在相互拉扯,一個面向西方、更接近“文明”,另一個面向東方、更狂野和“落后”。他強調東德和西德不是冷戰的產物,自羅馬和凱撒武力征服時代以來,易北河就一直是西部德意志與東部普魯士的地理分界線。更關鍵的潛臺詞則是,易北河一直是橫穿德國和歐洲的東西方鴻溝。德國的內部分裂和極端主義躁動,反映的也是歐洲文明的待治頑疾。
“如果不能照亮現在,那么研究過去就沒有意義了。”歷史書籍總要面對一大堆的史料和無數朝代和掌權者的變更。正因為作者霍斯非歷史專業人士,運用和解釋歷史細節時有獨特見解,亮明觀點立場時也沒有任何春秋筆法,不做“一方面……另一方面……”式的習慣性平衡,所以很多反饋都認為:《德國極簡史》通俗易懂、引人入勝,也必然引發思考和爭議。簡潔的歷史脈絡和因果論證既是其最大優點,也是其最大缺點。作者能在如此有限篇幅中歸納出一個復雜歷史主題的寫作技巧,讀者們也會更多地肯定該書的前2 個500年分析,而對德國的統一及之后的變化分析表示各種質疑和高度警惕。
現代德國東部的大部分地區曾經是普魯士,在條頓騎士團的十字軍時代,它最初是一種“德國以外的德國”。騎士團在強大的商人聯盟漢薩同盟的支持下,于1525年選擇了拒絕天主教會并接受路德的新教。由貴族容克主宰的普魯士人,曾是一些穿著軍裝四處冒險并實行農奴統治的好戰者,他們的軍國主義文化延續了幾個世紀。相比之下,德國的西半部更接近羅馬和天主教皇,也主要是與法國和英國長期相互惡斗的兄弟和鄰居。在毀滅性的三十年戰爭之后,易北河西部分裂成無數的小州,并在18世紀被法國人統治,使得東部的普魯士稱自己為“真正的德國”。到 1871年,普魯士首相俾斯麥建立了一個德意志帝國,包括萊茵河左岸地區、普魯士、無數講德語的小州、阿爾薩斯—洛林和現在波蘭的一部分。
作者大膽地預測德國的最大危險就是“分裂”或是統一卻不“同一”,這會是一個短期克服不了的困境,并強調今日德國的西南部地區一直明智能干、運行良好、穩定而有活力,而將德國曾經觸犯眾怒的納粹罪行和當下出現的新納粹勢力,都歸咎于一個受教育有限、有頑固等級觀念的容克們的后代。他們住在易北河的東邊,并時刻面臨“東方”宗教、族群習俗和領土野心的威脅。這個歐洲的“西方”高于“東方”的種族刻板印象是一種陳詞濫調,也反映了作者骨子里的西方中心論。事實上,在大自然背景中的人類就是一個種族,說某些“種族”劣等且不可改變的人才是不懂文化和文明的野蠻思維。
但本書的主要優點在于,它強調德國作為一個統一國家其誕生是多么偶然,以及在講德語的歐洲群體中談論民族國家是多么困難。本書“兩個德國”的中心論點,經過了聰明而又充分的論證,讓人思考而不是娛樂放松。誠如作者所說,易北河就是“歐洲的長城”,這條東西方的鴻溝一直試圖將歷史上的異己文化排斥在外。本書精彩地呈現了兩個德國的客觀史料,把德國的歷史放在東西文化斷層線周圍,討論它的兩個實體如何長期“不統一”以及它如何至關重要地站在歐洲和世界的中心。
地理可以是國家和族群的命運,但也可能不是宿命。對易北河這一重要地理鴻溝的歷史分析,既可以讓后人從歷史中吸取正確教訓,也可能忽視了東西德人民心甘情愿共渡難關、協力建設強國的現實。另一方面,在歐盟內部,南北國家間的緊張關系并不亞于東西方之間的緊張關系,中心與外圍國家間的緊張關系也無處不在。作者對歐盟各國面臨這些日益極端化的內部分裂及潛在應對方法都保持沉默,但他確實希望德國和其他國家的人們都更自覺地面對此類問題和嚴峻挑戰。
從這個角度,我欣賞這本書單刀直入的特色。它不像是深奧乏味的國家歷史和地緣政治教科書,更像是一篇有影響力的論文。讀者會對作者提出的關鍵問題進行思考和繼續探討,而不是完全接受所有論點和結論。毫無疑問,在閱讀這類成功的新歷史寫作時,批判性思維會被激發。如果善于思考和能夠有效實踐跨界交流,那么我們從他的觀點中學到的東西與他促使我們提出反駁觀點從而可能共同學到的東西一樣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