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情結
——亨利·盧梭繪畫中植物題材的探索與研究*

文/朱淑君 [廣州美術學院]

繪畫是在創作過程中感性與理性并存的藝術。從感性的角度來分析，盧梭的原始繪畫風格是源自于他前半生自由的缺失，在他退休后的生活中對自然生態的初生情結正是因為在叢林的一切是他期待已久的自由與向往。從理性的角度來分析，盧梭從稚拙的線性語言、平面化的形體、標志性的“綠”以及畫面的簡潔性與秩序感四個方面共同構筑了其繪畫作品中的原始意味。他的夢境也是他創作的靈感來源之一，把一切不同情境的景物堆砌在他理想的幻想空間里，并在作品中體現他藝術創作的情感。對盧梭繪畫中植物題材的具體分析，有助于我們更好地把握其原始性特征。

一、稚拙的線性語言

線是繪畫中最基本的要素，線的張力在畫面上反映出一種無限簡潔的形式，且具有延伸性。盧梭在作品《老虎在熱帶風暴中》（圖1）中描繪了奇花異草的叢林中間隱藏著一只試圖跳躍的老虎，各種植物像被大風搖晃仍然爭先恐后地生長。左后方的樹干隨意延伸，無根可循，樹枝的走向復雜，既沒有層次感又不具空間感，但是樹枝往右延伸，樹枝粗獷的“線”帶動著整個畫面的方向，仿佛在暗示潛伏的危機。“線條”的運用是盧梭對“線性”的形態物質的抽象定義，他筆下的稚拙的“線條”是注入意識、自我觀念或是情感的表達。森林里暗藏的老虎身形圓潤，仿佛一條線就能概括出來，利用“線條”的主觀概括的表達能力去詮釋齜牙咧嘴的老虎形象，這不僅有它的長度、厚度、寬度及位置，還伴隨著盧梭的主觀意識和改變其形態的觀念。相對于我們傳統書畫中蒼穹有力的筆法和筆走龍蛇的架勢來講，盧梭繪畫上的“線條”顯得更為笨拙，因此，這件作品受到褒貶不一的評論。盡管如此，他將畫面的高度提煉為稚拙的“線條”，并通過對畫面的結構、色彩、樹葉的造型等張力的研究，使這些極為簡潔的結構有機地組合在一起，不受自然表現的約束，不受線性透視的限制，更多地從主觀意識中表達自我的情感，讓我們深切地感受到老虎在肆無忌憚的風暴中驚慌失措，并且線性語言的情感表達在藝術創作中具有多樣性，牽引著整個畫面的節奏。

二、平面化的形體

《戰爭還是不和之旅》（圖2）是亨利·盧梭少有的戰爭性題材的作品，盡管是戰爭性題材，他仍然將此次戰爭設想在蕭瑟的叢林中，被戰爭洗滌過后，樹上的葉子所剩無幾，甚至枝干也被折斷了，地上鋪滿了各種不同體態的尸體，而代表葬禮的烏鴉正趕來啄食著眼前的一片肉林，天空的云不再是白色而是紅褐色，把對戰爭無可奈何的思緒隱藏在云朵里，回避了血淋淋的戰爭場面，這仍然是盧梭筆下的叢林，他的畫面拋開了傳統素描的表現形式，畫面中的樹、人物、云朵都是趨向于平面化，形體之間沒有空間感，更像是將形體各自組合拼貼成一幅有故事情節的畫作。身穿白裙的女性與飛奔的黑馬并置在畫面的中心，女性頭發粗糙略帶野性的兩撮長辮子，穿著帶有原始風味的流蘇裙子，雙手一邊持劍一邊持冒煙的火柱，整體原始女性的造型僵硬平面與后面的馬的造型輪廓相呼應，一匹象征著死亡的黑馬騰空跨越且占據大部分畫面，四肢強而有力。他更注重自己對物體造型的概括與理解，而拋開對常規物體的形體結構的刻畫，整體趨向平面化。因為他自己從未上過真正的戰場，但深知戰爭所帶來的苦難，在畫面中也盡力去回避這些痛苦的回憶，隱藏很多血腥的場面，而他更想表達的是穿著純潔白衣的女神與飛馳的駿馬一起跨越這場只能無奈接受的戰爭。

圖1 老虎在熱帶風暴中 布面油畫 129.8cm×161.9cm 1891年

圖2 戰爭還是不和之旅 布面油畫 114cm×195cm 1894年

三、標志性的“綠”

盧梭的繪畫作品大多是以暗綠色調為主，當代人把這種綠稱為復古綠，這也成為盧梭標志性的“綠”。作品《弄蛇女》（圖3）描繪了充滿原始詩意的叢林生活，這抹令人沉浸在他憂郁思緒里的“綠”，從他的繪畫作品可以看到多種強度的綠色摻雜著一絲藍與橙，他的作品總是黯淡無光，從不受光線的影響，右邊的叢林一部分處于陰影之中，畫面的主人公膚色黝黑，處于背光的狀態，身上掛著一條粗壯的蛇。整個畫面的暗綠色調與一只正踱步趕來的橙色翅膀的鳥及前面黃綠的葉子形成對照，暗黑色的蛇與暗綠色的樹干相互糾纏不清，似乎每個部分都在單獨細說人與動物和諧相處的小故事。對于顏色的運用讓我們感受到與大自然的親近感，盡管他沒有到過熱帶叢林，但他抓住了熱帶景色的精華并成功地向我們展示了他的想象力，創作出屬于自己的原始生態空間。盧梭可能不屬于一位天才型的藝術家，我們可以感受到他借鑒了很多資料來豐富自己的想象力。他尋找了大量標本作為他繪畫的參考素材，甚至一些雜志里的動植物圖片也被他收入囊中而成為他創作的來源。盧梭的繪畫作品大多運用了同類色的原理，以綠色為基調，在此基礎上尋找不同的變化。他喜歡在綠色調的基礎上用一些鮮艷的顏色作為點綴，避免畫面出現寡淡。常人對色彩的運用是以靚麗的顏色作為畫面的視覺中心，而盧梭的作品恰恰跟大多數藝術家的想法不一樣，他利用重色去隱藏畫面的亮點。

四、原始叢林中簡潔性與秩序感

貢布里希在《秩序感》一書中提到“節奏是一種最原始的、最本能的需要”①。也就是說，當人類面對有秩序感的物象時，人們容易對此產生本能的反應，我們可以看到原始部落民族對自己的服飾、身體的紋飾及房屋的建設都制作得很有秩序感，也會體現出它的對稱性。我們可以看到在盧梭的作品《異國風光》（圖4）中，葉子都是規規矩矩地排列著，有規律地重復著相同的樣式，每片葉子都保持著最完整的形狀，他試圖強調不同形狀的葉子外形。有的葉子紋理清晰可見且肆意張開葉脈，盧梭的繪畫方式講究畫面的豐富性，他更注重畫面的節奏感甚至是葉脈的對稱性；有的葉脈主觀概括，更注重葉子的造型的張力，更彰顯著樹木生命的力量感。盧梭通過對樹葉疏密的安排，有意從畫面布局中尋找自然生態的平衡感與凝聚力。

圖3 弄蛇女 布面油畫 169cm×189cm 1970年

圖4 異國風光 布面油畫 1908年

盧梭在他的繪畫生涯里不斷地追求著繪畫帶給他的樂趣，他也在樂此不疲地追求形狀的“完美”。著名的美國人文學家博厄斯曾經說過：“人們對于形式美的興趣是最基本的，也是最主要的。”②不管是哪個時代的藝術家，他們對于藝術創作的最終目標都是對畫面形式美感的探究。視覺形式美感的呈現從來不是一件簡單隨意的事，也不是造型與色彩的單純組合，而是藝術家對自己作品所表達的特定主題觀念而做出不可言喻的視知覺的藝術體驗。

在原始藝術中，尤其是非洲原始部落有很多表現簡單卻很有意思的象形圖案，原始部落的民族通過對對象的觀察轉化成圖案以表示作記錄。畫面的簡潔性是原始藝術的另一特征，我們可以從盧梭的經歷、社會背景、作畫的表達方式了解到他的簡單、童真，他的畫面的簡潔性也是他性格呈現形式或者說是情感表達的一種形式。我們常用“成熟”來表達對藝術家特定時期的藝術作品，而通過筆者觀察與發現，繪畫作品的“成熟”多體現在作品的概括性與簡約性。換言之，就是在復雜的物象中找到屬于自己個性的有秩序的簡潔風格。并不是說所有的繪畫都應該趨向簡潔畫風，這都體現在藝術家更側重于哪種表達方式。筆者所理解簡潔性是藝術家通過分析某個視覺物象的形象特征主觀概括的，簡潔性也應當衡量整件作品的表現形式。簡潔性的藝術品都是看起來簡單，實際上畫面構成相當講究，畫面的處理方式也需要足夠豐富，才會以有限的、恰如其分的簡單物象帶給我們視覺上的滿足與愉悅。在盧梭的叢林系列中，簡潔性體現在對樹木花卉的恰到好處的概括能力，體現在他令人想入非非的畫面含義與始終對畫面整體色調的把控，這些均通過盧梭之手組織在一個理想的整體結構中，他試圖減弱每個物象的獨立形狀，進而減弱觀者對獨立物象外形的視覺沖擊，以達到盧梭繪畫中理想又簡約的藝術呈現，直擊盧梭自由的內心世界。

盧梭的作品不會過多地講究特殊的構圖，他始終追求著畫面的平衡感，一件作品的平衡感需要各個對象的造型、位置、方向、大小等因素的相互制約，從而達到一種相對比較平穩的狀態。這些元素相互對峙著卻不構成矛盾或沖突，盧梭作品的一大特征是他可以將原本不平衡的現實與夢幻的關系恰到好處地安排在他的畫面上，并把寧靜的叢林與幻想出木訥的人物和笨拙的動物之間相互交織的情景展示給眾人，同時達到動靜相宜的一種狀態。通過畫面營造的秩序、簡潔達到平衡共同促進盧梭原始主義風格的形成。他的畫面除了追求平衡感，也擅長運用“點”元素去點綴，在平衡中尋求打破，與散點式的畫面元素關聯緊密。盧梭一切構想的目的就是為了更好地營造出充滿秩序感的理想世界。

注釋：

①貢布里希：《秩序感裝飾藝術的心理學研究》，楊思梁、徐一維譯，浙江攝影出版社，1987。

②弗朗茲·博厄斯：《原始藝術》，金輝譯，貴州人民出版社，2004，第3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