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險導向型審計下應對重大事項錯報風險的激勵相容機制研究

吳謹譽孟秋佚

（1謝菲爾德大學管理學院 2南京審計大學政府審計學院 江蘇南京 211815）

一、引言

審計的基本功能，是在資金或資源要素的所有權與經營權分離、所有權人與經營者利益不一致的情形下，經所有權人的直接委托和授權，或經營者應監管部門或所有權人要求，由審計機構獨立公允地將相關經營活動和會計賬簿等信息向特定相關利益者及時、準確、完整披露出來，并提供經濟評價或保證等服務［1］。當購買審計服務具有向資本市場籌集資金目的時，相關利益者進一步擴展為可預見的潛在投資人，投資人為規避重大事項錯報風險，要求審計機構重點關注財務報表是否存在重大事項錯報問題。因而，當面對重大事項錯報風險時，無論由誰購買審計服務和付費，都要求審計關注財務報表是否隱瞞或錯報重大風險事項，并由審計機構及審計人員承擔關聯損失賠償責任，由此推動了披露和應對重大事項錯報風險的風險導向型審計發展。

當風險導向型審計發展到對重大錯報事項負有連帶責任時，不再只是要求審計發現了多少問題和重大風險事項，而是更加關注有多少重大風險隱患沒有被發現，審計費用也不再只是已提供審計服務的勞動報酬，還含有未來轉嫁重大事項錯報風險關聯損失的“保費”，審計機構被動地成為風險損失的“保險人”。雖然審計機構及人員在表象上呈現為風險偏好，但在本質上依然是厭惡風險及損失的，增加業務收入和應對重大事項錯報索償風險雙重壓力，時常使審計陷入兩難困境。

對于審計服務購買者而言，購買審計服務和轉嫁重大事項錯報風險損失都是有成本的，必須為此支付更多的審計費用。風險事項及錯報都是無法完全消除的，對風險損失過度擔憂會增加非必要經濟負擔［2］，甚至使審計定價市場失靈。本文嘗試從激勵相容視角，尋求分擔重大事項錯報索償風險的激勵相容機制，既讓審計回歸到信息披露、經濟監督、利益協調和風險隱患揭示等功能上來，又讓被審計單位在財務報表中如實披露重大風險事項，并使審計報告和審計意見的使用者或相關利益者履行完整風險注意義務。

二、風險導向型審計下重大事項錯報風險分析

（一）重大事項錯報風險的維度分布。風險導向型審計要求關注的重大事項錯報風險，本質上是信息披露功能的延伸。在賬項導向型審計模式下，審計機構受所有權人委托及授權，具有明確且具體的審查內容和范圍，審計承擔職責是披露委托人與代理人之間的不對稱信息，以防范代理人利用信息優勢做出或隱藏不利于委托人的行為。而在風險導向型審計模式下，審計不僅要關注常規經營活動及會計賬簿信息，還要全面關注和披露重大事項及其風險隱患。如果審計只被要求關注重大事項錯報風險而沒有明確具體的事項時，在廣度上要從有多少重大事項被發現和正確披露，擴展到有多少沒有被發現和正確披露；在深度上要從關注重大事項數量及錯報風險，擴展到全面揭示重大事項風險隱患的前因后果關聯因素，關注重點是多少因果關聯因素沒有被揭示及其不利后果；在長度上要從對重大事項的風險隱患關聯因素揭示，在時間維度上擴展到風險隱患演化為實質性錯報損失的風險隱患潛伏全周期。因此，無論由誰購買審計服務并支付費用，在重大事項錯報風險的免責時間、審計報告以及審計結論使用者都不明確具體、只是籠統要求審計重點關注重大事項錯報風險時，審計風險就被泛化為從風險隱患到實質性損失的全部重大事項所有的錯報風險，審計機構要對審計報告及結論使用的全過程負責，收取的審計費用在全過程上也只能作為預收賬款，而無法成為服務報酬和無風險收益進行會計結算。

（二）重大事項錯報索償風險的偏好實質。風險導向型審計本身就源于所有權人或投資人的風險及損失厭惡，要求審計重點關注風險事項并將風險隱患揭示出來，確保被審計單位在財務報表上將其及時、準確、完整地披露出來。當審計機構被要求連帶賠償重大事項錯報損失時，審計費用從無風險服務報酬演變為含有錯報索償及追責風險的風險性收益，審計機構及人員從有過錯賠償進一步被要求為無過錯擔責、關聯性賠償錯報損失。在面臨重大事項錯報索償及追責風險時，審計人員依然承接審計業務并承擔風險，在表象上通常被認為審計是偏好風險的，但本質上卻是損失厭惡效應驅動下的被動選擇。首先，行為經濟學視角下的損失未必都是已占有財富的滅失或減少，包括未達到作為參考點的期望收益的差值，并且損失和收益會因參考點選擇不同而相互轉變［3］。如果有重大事項錯報索償風險的審計業務，比無風險審計業務具有更高的期望收入，二者的差額部分會被視為潛在損失，當審計人員對無風險審計業務的收入不滿意，則會在損失厭惡驅動下追逐更高的風險導向型期望收入。其次，在承接有索償及追責風險的審計業務前后，審計人員為應對重大事項錯報風險而采取的風險評估、業務選擇、風險管理、購買責任保險等措施，也是為了更好地規避和控制審計風險。因而風險厭惡是內在的、實質性的，而風險偏好是表象的、被動的。

（三）重大事項錯報及索償風險本質上屬于風險敞口。風險敞口又稱為風險暴露，是指沒有采取任何防范措施而可能造成實際損失的風險。如果風險是已知的，風險敞口從零到該風險的最大可能損失；如果風險是未知的，則從零到無窮大。任何生產經營活動都可能伴隨各種已知或未知的風險，投資規模越大、經營環境越復雜、投資回報周期越長，風險及風險隱患的廣度、深度和長度邊界越不清晰，審計發現和揭示的難度越大，重大事項錯報風險越高，風險損失越難準確估算，期望通過一次或幾次審計就能發現全部重大事項錯報問題、揭示全部風險隱患都是不現實的。只有當風險是概率分布和損失分布已知的可保風險，并且滿足保險大數法則要求時，才能通過購買保險或建立風險調節基金池等方式轉嫁給保險公司或由審計機構自留。重大事項錯報及索償風險敞口意味著在廣度、深度或長度上是未知的或不可保的，審計機構既無法披露全部風險、揭示全部風險隱患，也難以通過保險方式轉嫁風險。如果相關利益者對重大錯報風險既不采取有效控制措施，又無差異轉嫁給審計機構時，不僅會產生大量的額外審計成本，也可能超出審計機構的風險審查能力和損失索償承受能力。更為關鍵的是，上市公司的潛在投資人不但是高度不確定的，而且風險偏好和風險信息處理及風險決策能力等也都參差不齊，對審計報告及結論的使用目的、結果等又各不相同，從而使未知風險敞口更大、損失邊界更加模糊。因而有必要設計一種讓各方履行完整風險注意義務的激勵或約束機制，使相關主體在錯報風險的廣度、深度和長度上都有清晰的責任邊界，防范審計陷入風險敞口困境，同時使審計費用估算更加科學精準。

三、構建重大事項錯報風險激勵相容機制的動因

（一）不對稱信息條件下委托代理關系的激勵相容調節機制。激勵相容理論對委托代理關系中委托人和代理人的界定，是基于不對稱信息條件下掌握關聯信息的優劣勢，處于信息優勢的為代理人，而處于劣勢的為委托人。在激勵相容委托代理關系中，各方都可能握有對方所不掌握的私人信息，都有利用信息優勢追逐私人利益最大化的動機，進而會誘發隱藏信息和隱藏行為的道德風險。激勵相容調節機制是利用理性個體追逐私利最大化的驅動力，以委托人向代理人轉移收益為激勵手段，讓代理人如實告知委托人沒有掌握的私人信息，使代理人選擇有利于委托人利益最大化的行動并提高努力程度，實現委托代理關系中各方的福利改進。如果激勵相容是有效的，并且激勵機制設計能使代理人達到帕累托最優努力水平，委托人就沒有必要再對代理人實施監督［4］。由于轉移收益的激勵方式是有成本的，激勵成本過高可能會打破委托人的預算平衡，因而激勵相容的轉移收益是有限的，引入監督機制可以有效降低激勵成本。但從代理人利益角度，委托人具有從高能力和高效率代理人身上獲取信息傭金的動機，維護代理人利益需要對委托人實施監督。因而，需要在利益上獨立于代理人和委托人的審計人員，作為委托關系各方進行相互監督的受托人。

（二）重大事項錯報索償風險附加審計費用的歸屬主體。審計所披露的信息的收集和處理都是有成本的，審計費用不僅要彌補各種審計業務成本，還要提供超額期望收益，除非惡性競爭導致審計市場定價失靈。因而在正常市場定價機制下，審計費用至少應包括會計成本、稅收、無風險收益、重大事項錯報索償風險轉嫁成本或控制成本、期望收益等。由于會計成本、稅收和無風險收益是可事前核算的，審計費用核算難點是準確評估全部重大事項在廣度、深度和長度上的剩余錯報風險。當審計機構規模足夠大、業務數量足夠多，重大事項錯報索償風險可控并且業務收入穩定時，可通過設立風險調節基金池或內設保險部門等方式，既可按照純保費標準收取附加審計費用，也可在純保費標準上再增加風險管理費。當審計機構規模及業務數量不足以應對風險損失進而保持財務穩定，但全社會業務數量足夠多，并且保險機構愿承保此類風險時，也可購買以審計機構或審計人員為被保險人、風險損失索償者為受益人的保險產品，附加審計費用按照可保風險的保費標準估算，同時還要再附加審計機構的關聯業務支出。當審計機構被迫自留損失邊界未知的風險時，風險敞口將使附加審計費用無法準確估算或審計定價市場失靈。因此，當存在重大事項錯報索償風險敞口時，必須優化調整風險分擔機制，讓所有相關利益者都充分履行完整風險注意義務，使審計承擔有限風險并收取對應的審計費用。

（三）重大事項錯報索償風險下的審計監督困境。審計是調節利益不一致委托代理關系不可或缺的受托監督方式，但審計也是有成本的，審計定價應使服務購買者獲得期望的消費者剩余。之所以由審計機構作為第三方替代委托人的直接監督，不僅具有更低的時間及經濟成本，還可以更好避免直接監督產生的爭議等。在利益不一致的委托代理關系下，委托人購買審計服務監督代理人，審計機構與委托人具有揭示和披露代理人不對稱信息的共同目標，但如果代理人購買審計服務向委托人主動披露信息，審計機構與代理人并不具有揭示和披露不利于委托人信息的共同目標。相對于委托人購買審計服務監督代理人，代理人購買審計服務更容易使審計陷入監督困境，因為委托人更期望發現問題，代理人則更期望披露有利于自己的信息并試圖隱瞞重大事項風險信息。重大事項及其風險隱患對委托人和代理人的利益都具有重大影響，如果審計不能獨立公允地及時、準確、完整披露出來，不但會損害委托人利益，還會讓審計機構面臨巨額損失索償風險。因此，只要委托人和代理人的利益不一致，重大事項錯報索償風險就會使審計陷入虛假保證與堅持獨立公允、增加業務收入與規避風險敞口等的監督困境。此時需要通過設計一種使代理人主動披露重大事項風險信息、委托人充分履行完整風險注意義務、審計人員勤勉盡責的激勵相容機制，推動形成委托人、代理人、審計機構的三方共贏局面，在更小的監督成本、更低的重大事項錯報索償風險上，更好地發揮審計監督作用，有效抵制尋求審計提供虛假保證的意圖、防范重大事項錯報風險無差異轉嫁給審計的非理性動機。

四、應對重大事項錯報及索償風險的激勵相容對策措施

（一）推動相關利益者履行完整風險注意義務的激勵相容措施。激勵相容機制的設計者通常是處于信息劣勢并且可以提供經濟激勵的主體。盡管審計的基本職能是要將不對稱風險信息向委托人及時、準確、完整披露出來，但審計人員對委托人、代理人和審計報告使用者等的信息都是不充分掌握的，不但要完整披露風險信息，還要全面把握委托人及審計報告使用者的相關信息，因而風險導向型審計的信息弱勢地位更為突出。審計機構在設計激勵相容機制時，一是設計好審計費用合理分攤機制和重大事項錯報風險協同應對機制，以激勵被審計單位如實告知重大事項風險信息并提升風險防范的努力程度。二是完善損失索償免責條款，使委托人、審計報告使用者、潛在投資人等相關利益者增強風險防范意識，防范被過度轉嫁重大事項及風險隱患造成的損失。三是優化調整促進審計人員勤勉盡責履職的獎懲條款，積極化解審計人員私人利益與審計機構集體利益的不一致矛盾。只有推動相關利益者都充分履行與自己利益直接相關風險的完整注意義務，才能推動代理人、委托人、審計主體等共同提升重大事項錯報風險的應對能力。

（二）治理重大事項隱藏道德風險的激勵相容對策。在有重大事項錯報索償風險的風險導向型審計下，審計風險主要來自于被審計單位隱藏重大事項風險，使其無法在財務報表中被及時、準確、完整披露出來，使所有權人或投資人等相關利益者無法正確把握重大事項風險而遭受損失，在被審計單位購買審計服務主動披露財務報表信息時尤其突出。當被審計單位具有刻意隱瞞重大事項風險的違規獲益意圖時，減免的審計費用部分遠低于隱藏信息所獲得的違規收益，轉移部分審計費用的正向激勵是無效的，應采取負向激勵措施以迫使其將風險信息主動披露出來，并采取積極的應對措施。負向激勵措施主要包括拒絕提供審計保證服務、出具否定意見或有保留意見的審計結論，甚至在必要時從審計行業協會層面納入失信名單或重點關注對象。由于上市公司潛在投資人數量眾多，對有隱藏重大事項風險意圖的上市公司，審計機構要聯合拒絕提供財務報表保證服務，迫使其因為無人愿意提供審計保證服務而承受退市壓力。只有將正向激勵機制與負向激勵相結合，才能真正推動提升重大事項錯報風險的治理效能。

（三）化解重大事項錯報索償及追責風險的激勵相容措施。風險導向型審計面臨的重大事項錯報索償風險，在本質上屬于委托代理雙方都沒有采取防范措施的風險敞口。要化解重大事項錯報索償風險，審計應通過設計推動風險敞口共同治理的激勵相容機制，并在風險廣度、深度和長度上承擔有限的損失賠償責任。首先，要將審計機構商譽作為一種品牌資源，使購買審計服務的被審計單位獲得更具公信力的審計保證，并通過審計加大風險隱患揭示力度和廣度，而不是試圖獲取欺騙性的審計保證。其次，要從行業或企業戰略環境上做出系統性風險提示，全面評估重大事項錯報風險在廣度、深度和長度上的風險敞口，使委托人和投資人更好關注審計尚未披露的剩余風險事項或風險隱患，并采取有效風險防范措施。最后，通過減免審計費用方式，鼓勵被審計單位通過購買保險方式將自然災害風險、責任風險等可保風險轉嫁給保險機構，或者通過發行巨災債券方式轉嫁重大事項風險損失，降低分散化股東的投資風險，使重大事項錯報后的索償風險處于被審計單位和審計機構的適度償付能力范圍之內。

五、總結

當審計機構及人員被要求承擔錯報損失的連帶賠償責任時，審計費用演化成風險收益，審計人員則在表象上呈現為風險偏好，與其厭惡風險及損失的本質產生矛盾沖突，從而使審計時常陷入兩難困境。重大事項錯報及索償風險屬于未施加有效防范措施的風險敞口，而審計費用風險附加部分的最終歸屬主體為代理人、委托人或投資人，從而為實施應對風險敞口的激勵相容措施提供了共同價值目標。通過將審計費用風險附加部分進行合理轉移的正向激勵，以及共同抵制欺騙性審計保證意圖的負向激勵，促使被審計單位主動披露風險信息并提升應對重大事項錯報風險的努力水平，推動相關利益者充分履行完整風險注意義務，以及借助保險和巨災債券等方式化解重大事項錯報索償及追責風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