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玉范,劉素榮
1 山東中醫藥大學 山東濟南 250000
2 山東中醫藥大學附屬醫院 山東濟南 250000
不寐最早載于《難經》,又稱失眠,以經常睡眠時間少,睡眠深度不足為特征的一種病證,其病情輕重不一,因人而異,輕者入睡困難,重者徹夜難眠[1]。清代醫家陳世鐸在《辨證錄》中專設“不寐門”,對不寐病的病因病機、用藥論治,進行了細致入微地剖析,其論治承古人以“心腎不交”為基本病機,并對這一基本病機作了新的發揮,繼而以其為基礎,其他臟腑受邪也會通過五行生克影響到心腎交合。現對陳氏論治不寐之法則與用藥之文旨進行闡發,以期發掘其診治特點,有益于臨證治療不寐。
中醫對“不寐”基本病機的認識主要有兩大理論,營衛陰陽論及臟腑論。《靈樞·大惑論》指出: “衛氣不得入于陰,常留于陽。留于陽則陽氣滿,陽氣滿則陽蹺盛;不得入于陰則陰氣虛,故目不暝矣”[2],說明陽不交陰是不寐的基本病機。心屬火為陽中之陽,腎屬水為陰中之陰,從陰陽理論之陰陽交感來說,腎陰需向上交感心陽,使心火不亢;心陽需下濟交感腎陰,使腎水不寒。心腎相交,則陰陽相合,神安目暝[3]。故從臟腑理論論治不寐則以“心腎不交”為不寐諸證的中心 環節。
陳氏在《辨證錄·不寐門》中論述:“晝夜不能寐”之心熱腎寒證、“憂愁之后雙目不閉”之肝郁血虛證、“恐鬼祟來侵少睡驚醒”之少陽膽虛證、“臥則魂夢飛揚”之肝虛離魂證、“心顫神懾耳目不用”之膽虛風襲證,似乎認為 “心腎不交”并非不寐之病因,其實是通過臟腑生克理論強調“心腎不交”乃是不寐的中心環節。如陳氏論述“憂愁之后雙目不閉”之肝郁血虛證,肝血虛無以上養心神,且久耗傷及腎水,最終導致心腎不能相交,反映了陳氏對不寐的認識中繼承古人的方面。
《傷寒論》云:“少陰病得之二三日以上,心中煩,不得臥,黃連阿膠湯主之。”此為最早提出心腎不交與不寐有關的記載,提出腎陰不足,無以上濟于心,心火亢盛,心陽不能下降溫煦腎水,致心中煩悶而夜不能臥[4]。后世醫家對心腎不交的解釋則多宗于此,如清代王世雄所著的《四科簡要方》中:“生川連五錢,肉桂心五分……治心腎不交,怔忡無寐,名交泰丸”[5]。重用黃連苦寒為君,小量肉桂辛熱為臣。多以制約亢盛心火為主。
陳氏則言“夫心腎之所以不交者,心過于熱,而腎過于寒也……然則治法,使心之熱者不熱,腎之寒者不寒,兩相引而自兩相合也”,認為不寐由心腎的偏性引起,心過于熱而腎過于寒,寒熱太過而不相交合所致,溫腎涼心稍糾其偏性便可收交合之治。對應方劑“上下兩濟丹”中使用黃連、肉桂兩味藥,等量而用且用量極小各為五分,表明陳氏對于“心腎不交”的理解及治則皆與古人不同。同時,陳氏對“心腎不交”作了更加細致的分析,分為日不寐、夜不寐與日夜不能寐,日不寐即為腎過寒,夜不寐即為心過熱,日夜不寐即為心腎兩不相交,癥狀不同病機有差異[6]。綜合而言,陳氏對“心腎不交”的病機論述包含了腎水過寒、心火過熱及二者皆有,此為陳氏繼承古人基礎,闡釋了自己拓新之見。
陳氏論肝郁血虛證:“人有憂愁之后,終日困倦,至夜而雙目不閉……誰知是肝氣之太燥乎”,其病機主線為:肝氣郁滯,木曲而作酸,酸則化熱耗傷肝血,肝血既耗則木不生火,導致心神失養,同時肝血久耗及腎,腎水亦虧,故至夜雙目不閉。肝主藏血,肝屬木,在臟腑五行生克中與心腎分為母子,若肝木氣燥血耗,則或母病及子、或子病犯母影響及心腎,導致不寐。《景岳全書·不寐》曰:“勞倦思慮太過者,必致血液耗亡,神魂無主,所以不眠。[7]”,亦認為肝血虧虛,則魂神不交,導致不寐的發生。
陳氏論少陽膽虛證:“人有夜不能寐,恐鬼祟來襲,臥睡反側,輾轉不安,或少睡而驚醒,或再睡再恍如捉拿……誰知乃膽氣之怯也”,認為膽屬少陽,其經在半表半里之間,心腎交接之會,膽樞機不利,則無以交通心腎陰陽而致不寐。其在《外經微言》中言:“膽之汁主藏,膽之氣主泄,故喜通不喜塞也。”膽之陽氣喜動而主泄,膽之陰液喜靜而主藏,陽氣充足升發則能促進陰液的沉降,陰液適度沉降可以抑制陽氣升浮,二者升降和諧,才能維持膽調控睡眠、決斷情志等生理功能正常,因此“陽升陰降”是對膽的生理特性的概括總結[8]。而從病理上看,膽失決斷、樞機不利是膽病不寐的核心病機[9]。
陳氏論肝虛離魂證:“人有神氣不安,臥則魂夢飛揚……誰知是肝經之受邪乎”,認為肝主藏魂,肝血足則魂可藏,而肝血虛兼受邪擾則會導致魂浮越而游離。《靈樞·本神》曰:“肝藏血,血舍魂”,確立了肝、血、魂三者之間的緊密聯系[10]。《難經·十四難》:“血氣皆不足……名曰無魂”。肝血虛,血不養魂,魂失血之所舍,則發生夜驚癥,氣血不足,魂無所舍,則發生失 魂證[11]。
陳氏論膽虛風襲證:“人有心顫神懾,如處孤壘,而四面受敵,達旦不能寐,目眵眵無所見,耳聵聵無所聞……誰知是膽虛而風襲乎”,認為膽虛者決斷無權,遇事易驚,神無所歸,慮無所定,且膽虛外邪來乘,則心腎不交而導致不寐。《證治要決》云:“不寐有兩種:有病后虛弱及年 高人陽衰不寐;有痰在膽經,神不歸舍,亦令不寐。[12]”《靈樞·平人絕谷》言:“血脈和利,精神乃居。”神的功能需要血的濡養才能得以發揮[13],故血不足,則魂無以上升以養神,故目眵眵無所見,耳聵聵無所聞。
綜觀《辨證錄·不寐門》各證,其病機主以心腎,旁及肝膽,以肝膽為心腎交接之會,論肝膽病理狀態下心腎不交,可見陳氏論治不寐,乃是以心腎為病機中心,通過臟腑生克理論,對心腎不交作出了更加全面的分析。
對心熱腎寒證,陳氏治以上下兩濟丹:人參五錢,熟地一兩,白術五錢,山茱萸三錢,肉桂五分,黃連五分。王士雄在《四科簡要方·安神》篇中說:“生川連五錢,肉桂心五分,研細,白蜜丸,空心淡鹽湯下,治心腎不交,怔忡無寐,名交泰丸”[14]。而陳氏摒棄歷來大計量黃連直折心火,小量肉桂為臣以交通心腎的思想,代之以等量小量肉桂、黃連,糾心腎之偏,且黃連苦寒之性,制以人參、白術;肉桂辛燥,制以山茱萸、熟地黃。且參、術、熟地、山茱萸取滋陰益氣之義,如《本草新編·卷之一·熟地》中提到“蓋腎水非得酸不能生,山茱萸味酸而性又溫,佐熟地實有水乳之合。然而山茱萸味過于酸,非得熟地之甘溫,山茱萸亦不能獨生腎水也。配合相宜,如夫婦之好合,以成既濟之功也”[15]。
對肝郁血虛證,陳氏治以潤燥交心湯:白芍 一兩,當歸一兩,熟地一兩,玄參一兩,柴胡三分,菖蒲三分。小量柴胡、菖蒲解其郁、且具引藥之功;白芍、當歸、熟地、玄參皆重用一兩,白芍、當歸一陰一血滋其肝;明《本草綱目》將玄參列為“濟水滋陰,散風解熱”之 藥[16],其清金益水同熟地大補腎水,腎水足則肝血生。如《辨證錄·不寐門》中所說“一劑而肝之燥解,再劑而肝之郁亦解,四劑而雙目能閉而熟睡矣。
對少陽膽虛證,陳氏治以肝膽兩益湯:白芍一兩、遠志五錢、炒棗仁一兩。夫膽屬少陽,居半表半里之間,心腎交接之會,心之氣由少陽以交于腎,腎之氣亦由少陽以交于心,膽氣既虛,則心腎不交,驚悸易起,益不能寐耳,認為此證乃少陽樞機不利致心腎不能相交。治法宜補少陽厥陰之氣血、和暢少陽樞機,則心腎相交。認為在溫補少陽的同時也要補肝。因為厥陰肝經與少陽膽經為表里,所以補肝恰能補膽。《藥品化義》記載“棗仁,仁主補,皮益心血……心煩不寐,用此使肝、膽血足,則五臟安和,睡臥得寧[17]”,《本經》:“芍藥,味苦平,遠志,味苦溫”,陳氏以白芍領炒棗仁、遠志二藥主入少陽,三藥之補且共入膽,則膽汁頓旺,心腎交而眠。
對肝虛離魂證,陳氏治以引寐湯:白芍一兩,當歸五錢,龍齒末二錢,菟絲子三錢,巴戟天三錢,麥冬五錢,柏子仁二錢,炒棗仁三錢,茯神三錢。此證為肝血虧虛、邪火擾魂,肝血既虧,陰虛火旺,肝臟之中盡邪火之氣,邪火焚木,魂無寄處而魂越于外。陳氏解此方皆為補肝、補心之藥,肝血足則邪自去,邪散去而魂自安。而強調龍齒的妙用,以龍齒正治魂不安而飛揚者,取其入肝而能平木,有動中之藏的功效。《名醫別錄》中對龍齒有過記載:“療心腹煩滿……養精神,定魂魄,安五臟”[18]。現代藥理研究表明,生龍齒具有鎮靜的作用[19]。
對膽虛風襲證,陳氏治以祛風益膽湯:柴胡二錢,郁李仁一錢,烏梅一個,當歸一兩,麥冬五錢,沙參三錢,竹茹一錢,甘草一錢,白芥子二錢,陳皮五分。此證陳氏認為“膽屬少陽,少陽者木之屬也,木與風同象,故風最易入;膽虛則怯,怯則外邪易入矣,心腎之而不交”。文中雖言外邪風入,其“風”為肝血不足內動之風;精生血,血生神,官竅為神氣之門戶,精血不足,則目耳不用;肝血不足,虛風內動,乘膽之虛而入,阻隔心腎之交。其在《外經微言》六卷指出肝膽相表里,所以膽虛易受風邪攪擾,并指出“法必助膽氣,佐祛風蕩邪”,正如其祛風益膽湯后批注“膽虛而邪入,邪入而膽益虛,不補膽以祛邪,此之所以無效也。”《長沙藥解》認為“柴胡味苦,微寒,入足少陽膽經”,寒能清熱,苦能通泄,入足少陽膽經能恢復膽經的經氣正常運行[20],合郁李仁疏泄少陽邪氣;重用當歸配以川芎補血行血,血行風滅;麥冬、沙參藥對有清養肺胃、生津潤燥之效[21];竹茹、白芥子祛痰;烏梅酸斂少陽肝膽,陳皮小量行氣滯。共取補益肝膽氣血,祛風蕩邪之功,而后心腎自可相交,非以黃連、肉桂大寒大熱而獨求之于心腎。合陳氏所言“此方絕不治心腎之不交,惟瀉膽木之風邪,助膽木之真氣……自然心腎兩交”之義。足見陳氏對對臟腑的氣機和暢、功能協調非常重視。
通讀陳士鐸《辨證錄·不寐門》中的辨治論述,筆者發現陳氏辨治不寐病,承古而不泥古,并非固囿于心腎、一味安神。其注重五臟六腑的氣機傳變、五行的生克關系,尤其重視心腎和肝膽的相互關系,豐富了交通心腎的治療方法。綜上所述,陳氏對于不寐的辨治能夠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與應用五行學說,拓寬中醫思維,為臨床治療不寐提供了新的思路和方法,有極大的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