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剛蒙蒙亮,翠鳥叫了幾聲,陳婆婆睜開眼,看到大兒子站在床邊,她忍不住慪氣,用手指頭隔空戳他:“你喲,漁船賣了九萬塊錢,也不分給你媽一點,你忘咯,粉刷的三千塊錢,都是我出的噠……”兒子沒有回答她,依舊站在床邊默不作聲。然后她真正地醒過來,連忙去蹲在自制的尿桶上,在稀里嘩啦的聲音里她望向空蕩的屋子,才想起來大兒子兩年前就得癌癥死了。
陳婆婆這一生足夠漫長,足夠她送走身邊所有至親的男人。漫長的一生之間,陰天落雨,晴日刮風,河邊野地的油菜花開了謝了,隔壁檐下的月季開了敗了,古鎮的新街子街空蕩死寂,仿若一座遭受廢棄的墓園,往來的鳥雀都不愿落腳。
對于仙市人來說,“陳婆婆”這三個字像是古老的咒語,人們提到時聲音會不自覺壓低,臉上露出神秘的表情:“就是那個開貓兒店的陳婆婆?”
她實在太矮小了,皺紋和老年斑攻占了她的每一處皮膚,半年前的一場梗阻性黃疸手術差點要了她的命。她也因此瘦脫了相,手臂上的皮膚如同布袋一樣,松散地掛在骨架上。手術過后,她不得不整天在腰間掛上一個黃疸引流袋。天氣再熱,她都會用一件長衣服遮住那個袋子。她長時間地坐臥在躺椅上,嶙峋瘦骨,給人的感覺如同摞在躺椅上的另一張躺椅,但一旦有動靜她就會睜開眼睛:“要買點啥子?”
陳婆婆門框上的牌匾寫著“漁夫人家”,賣冰棍、礦泉水和塑封的小玩具、不怎么耳熟能詳的袋裝食品。前些年主要賣茶水,暗地里容留婦女從事性交易。沒有人記得住“漁夫人家”這四個字,雖然它們明晃晃地寫在招牌上。這里的人們叫的是另一個名字:貓兒店。
“貓兒”,是自貢地區對于性工作者的稱呼。
“一輩子有什么難忘的事情?”我問她。
“沒有,沒有,啥子都差不多,一輩子都為了要吃飯。”她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摸索半天,最后從一個陳舊的木頭箱子里掏出身份證,那上面的名字叫作“陳炳芝”。她說上面的出生日期是錯的,她今年已經 90 歲了,而不是按身份證推算的 88 歲。有時候,陳炳芝的一只手會緊緊抓住一根晾衣竿,就像是她衰弱肢體的延伸,收拾床鋪,撐著自己,或許對她而言,晾衣竿是比拐杖更讓她感到有尊嚴的依靠。
1990 年,陳炳芝通過熟人擔保借貸了些錢,租下半邊街的一個門面,又去鎮上首富高森林家央告,借錢買了臺黑白電視機,開了一個茶館。這年她 58 歲。
陳炳芝的茶館一碗茶水賣五分錢,一天下來,收入也沒有三五塊錢。據《富順縣物價志》記載,1988 年的學費是初中每人每學期八塊錢,小學是每人每學期五塊錢。但陳炳芝的六個子女沒有一個讀到初中——“還不是因為窮”,她說。
茶館開張沒多久,從前賣牛的黃居光來給她幫忙,招攬了一群賣牛的販子,見天在茶館喝茶、擺龍門陣。90 年代的某天,黃居光跟她說:“你這樣做生意不行的,啥子錢都賺不到。我幫你想了個賺錢的辦法。”那天大概就是“素”茶館開始變成貓兒店的肇始。但直到現在,若有人問起這事,陳炳芝還是會對自己經營貓兒店的過往語焉不詳,她堅稱:“是小姐自己找過來的,至于是不是黃(居光)叫來的,我也沒有問過他。”
2019 年,陳炳芝被“掃黃打非”抓了,判了個“組織賣淫嫖娼”的罪名,因為年齡太大,兩年刑期監外執行。陳炳芝比較忌諱談論這個話題,但并不是因為羞于啟齒。“我沒得辦法的。要吃飯,要養娃兒。”她的一只眼睛總是不受控制地流出眼淚,但是很快,就消失在皺紋的褶皺之處。她唯一擔心的是,“將來要影響孫子的升學就業”——在中國,一個人刑事犯罪留下案底,可能會影響到三代之內的親屬參加公務員考試、征兵、銀行、國企、事業單位、軍校和警校等的政審。而她的一個兒子正在為政府工作。
二
20 世紀 90 年代中期,四川各地的鄉鎮陸續出現了卡拉 OK、桑拿房、歌舞廳等場所,自貢開始流行“想逮貓兒,去田灣兒”的諺語。自貢的火車站所在地田灣附近,各種各樣的歌舞廳星羅棋布。逮貓兒的意思就是找小姐。仙市鎮也有了好幾處地下色情場所,陳炳芝開的貓兒店,是其中最簡陋的一家。
鎮上最開始出現的是卡拉 OK。何四娃和楚哥都把各自的地盤裝修得富麗堂皇,打門口過,就能瞥見濃妝艷抹、年輕漂亮的小姐。后來何四娃賺到了一點錢,就搬回鄉下去;而楚哥因為干這個事,把他老婆氣得跳河,送進了精神病院。楚哥的手也在若干年后摔斷了一只,現在吃著低保。“做這種事一定會有報應。”正街上的徐四孃說,“好人家沒有干這個的。”
“他們兩處的女人要周正點,我呢就是撿著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家不要的小姐,就往我這里來。”陳炳芝并不在乎小姐的質量,她提供的是場所,獲得的是幾塊錢的抽傭,“我想管他媽的,進兩塊錢是兩塊錢的事。床鋪反正又睏(睡)不爛的”。
家里所有人都反對她開店,但是陳炳芝篤定主意:“我說管我的,你們又不給我一分錢。”附近鄉鎮許多老、弱、殘、窮的男人,他們路過裝修得金碧輝煌的卡拉 OK,那里面年輕漂亮的女人,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然而他們到了陳炳芝的房子里,只要付出二十塊錢,甚至十五塊錢,就能換來和一位小姐睡覺的機會。
陳炳芝的低價策略非常徹底,她從不曾為了提高貓兒店的營業額而添置任何家具或者裝飾。有的床坐上去搖搖晃晃,有的床是板凳墊起來的,她也將就著使用。“很多人喜歡往我這里跑,就是都曉得我收費便宜,有時候三塊、兩塊都在收。”
她現在住的這個屋子實在看不出來曾是個淫窩,就連她自己睡的床,都是用幾個木頭板凳搭起來的。她說一輩子都沒有睡過床鋪,早先是買不起,后來覺得也沒有必要。房間里光線陰暗,一股潮濕的氣息使人疑心墻角長滿了青苔。這間房既是客廳也是臥室,既是小賣鋪也是廚房。放在門檻位置最顯“氣派”的透明冰柜裝滿飲料,然而其實并未插電——“想著好點。”缺胳膊少腿的粗木家具胡亂堆在一起,陳舊、過時,委頓于地。
無論成交價格多少,陳炳芝每單生意都只抽五塊錢,如果沒有生意她就不收錢,卻依然給小姐們提供一天三餐。
陳炳芝一個人煮飯、洗衣、賺錢,五塊五塊地攢起來,養大所有的孩子,給所有的兒子買房子。她的一輩子跟了幾個男人過日子,卻沒有一個真正可以依靠。
時間退回到 1932 年,陳炳芝出生在富順縣雞公嶺。她的父親陳細藍是教“雞婆學”的蒙學先生,學生拿一些谷子就可以跟著學習一年;母親毛淑芬是個老實巴交的鄉村女人。陳細藍嫌棄她沒有生出兒子,就拋妻棄女,和“小媽”一起從她們的生活中消失了。毛淑芬帶著四個女兒艱難生活,只能在深山挖一些橛子菜或者砍柴賣錢。賣得一點錢,就買一棵青菜,放兩粒鹽巴在水里,煮一下就吃;賣不到錢的時候,把鹽巴直接炒一下就著米飯也是一頓。
陳炳芝 18 歲離家,她沒有文化,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幫工是能換口飯的唯一活路。她先是離開瓦市去富順縣少湖路,幫一個叫何懷壁的人家帶十個孩子,后來又在瓦市區里面的黃支書家幫工,再后來去幫一個老師。因為常年沒通過信,也沒錢回家,媽媽毛淑芬以為她淹死在河里了,就沿著富順的河壩頭走,一邊喊一邊哭——人家說如果人淹死了,親人去喊,人就會浮起來。那之后沒過多久,毛淑芬就餓死了。
陳炳芝在富順去茶館幫工,有天來了個川劇團在茶館演出,他們唱《柳蔭記》,也唱《一只鞋》《蘿卜園》《陸文龍》《張羽煮海》《陳三五娘》等劇目。人聲鼎沸中,她在干活的間隙偷眼望去,那個唱花臉的也正好看向她。
花臉叫鄧修玉,結過婚,有過孩子,那又能怎樣?陳炳芝覺得自己沒有任何“條件”挑選。他們遇到了,在一起了,但并沒有如同當時的習俗那樣成婚:如果兩個人歡喜,男的要拿一兩個大洋去算八字,合適就在一起,不合就算了,當然大洋也不用退。他們就是簡單地住在了一起,沒有儀式,也沒有大洋。
舊時代戲班漂流四方,戲子不僅被劃入“下九流”之列,收入也不固定,請的茶館多,才能掙到一點吃飯錢。稍不留意還會碰上“砸戲臺”的厄運。據《自貢文史資料選輯》記載,自貢“品玉科社”有一年在資陽臨江寺演出,會首點唱《破單于》一戲,有一位丑角佚名唱道:
“天黃黃,地黃黃,人黃黃。天黃有雨,地黃有災,人黃有病……”會首認為這幾句臺詞含沙射影,挖苦這個地方,于是叫狗腿子們向臺上拋磚頭、擲石子,演員和鑼缽匠被打得頭破血流,有的甚至被打成重傷。
鄧修玉隨著戲班四處唱戲,一走就是很長時間,也沒給老婆留下一分錢。1957 年,陳炳芝肚子大了就快生產,通知不到鄧修玉。居無定所的她,就在仙市的河邊找了間廢棄房子棲身,連草席都沒有一張,只能把谷草鋪在地上當床,所幸尚有一床薄被。鄰居羅啟看不過,拿來幾個瓦盅、兩雙筷子送她。她自己又腆著肚子從野外搬來一坨石頭做桌子,沒有板凳就席地而坐。陳炳芝一個人坐在黑暗的房子里,偶爾拿根棉線放在桐油碗里點上燈,等孩子降生,或者等丈夫突然回轉。臨盆時候天已黑透,身旁無人,她拿著把舊剪刀驚慌失措,隔著薄薄的墻壁,問鄰居馮大孃:“這臍帶咋子剪嘛?”
馮大孃生過五個女兒、兩個兒子,隔著墻壁教她:“剪刀比起磕膝頭兒(膝蓋)剪起,然后用線來套起。”
“這娃兒落下來,耙嗒嗒(軟綿綿)的,咋子包起來哦?”
“莫慌,你拿裙子來兜起嘛。”
她小心翼翼地拿裙子裹起嬰兒,抱在身上睡了一會兒。醒來她顧不上痛,就起來打掃、給自己做吃的。
幾年以后,生下第二個兒子沒多久,鄧修玉離家再也沒有回來。有人說他死了,也有人說他投機倒把被逮進了監獄,總之這個男人從此在陳炳芝的生命中消失不見。30 歲的陳炳芝拖著兩個兒子,跟了一個叫作張運成的漁民。
張運成是退伍軍人,打過仗,離過婚,性格暴烈,在抗美援朝戰爭中被打斷了左手。那時候還沒有退伍轉業費,國家能提供給這位殘疾退伍軍人的唯一福利,就是可以去供銷社打招呼,預留他想要的東西,比如肉和酒。
張運成嗜酒如命,每天要喝一兩斤酒。看到陳炳芝和哪個男人多說了一句話,拖過來就打。張運成身材高大,即使只剩下一只右手,力氣也大得很,身高不到一米五的陳炳芝經常被打得鼻青臉腫。“他把我按到地上,我躲了一下,他的手敲到咸菜壇上,都能留下很長一條血口。打一次架,我頭發都能被他扯脫幾攥。”
陳炳芝挨打是家常便飯,他酒喝多了打,推船推得累了就按到河邊打,把她的頭浸在水里面,直到她氣都出不過來,才又把她拉起來。周圍的漁民看見了喝止,他才住了手。
“那時候不像現在,可以報官,可以離婚。很多夫妻都那樣。”陳炳芝說。
既然“都那樣”,日子也就可以忍著過下去。在陳炳芝給張運成生下了兒子小俊和女兒小紅之后,她忍無可忍跑掉了。張運成就來找她賠小心、說好話,陳炳芝一輩子也沒聽到過幾句甜言蜜語,倆人就又在一起,生下了第三個孩子小五。
打架之外,兩個人便在釜溪河上撒網捕魚,又上岸到很遠的地方賣魚。那個時候人們沒什么錢,改善生活通常是割豬肉,很少有人吃魚,把魚賣掉也是件難事。很長時間他們才回一次家,幾個孩子在家自己做飯喂飽自己,自己哄著自己入睡。
仙市小學的老師古四和陳炳芝的女兒小紅從小是同學,經常放了學去她家玩,卻幾乎沒有見到過陳炳芝夫婦。“她哥哥和她好像永遠沒人管。每次去她家都沒有大人,也沒有飯吃。她常年脖子都是黑黢黢的,還是我們去她家給她燒水,督促她洗澡。”
1969 年,陳炳芝生下小五,坐月子第七天,張運成喝了酒去魚洞捕蝦,腳在崖上沒踩穩,摔下來斷送半條命。陳炳芝求兩個鄰居去幫忙抬,誰料想剛到河邊拐彎處,繩子斷了,又把他摔了一下。到家后找赤腳醫生拿了藥吃,轉天睡醒,陳炳芝發現男人已經斷了氣。
第二個男人也死了,陳炳芝又在世界上無依無靠了,張嘴要吃的孩子倒是有五個,其中一個還在襁褓之中,沒辦法,只好把和張運成生的大兒子讓張家領回去養。
“后來張家把張運成抬回玉河壩去埋的,再后來,他兄弟也死了,媽媽也死了,嫂嫂也死了,全家都死光了。”
“他死了,你哭沒哭?”我問。
“還在月子頭,他就打我,我才沒有哭。”
陳炳芝的第三個男人叫袁新歷,倆人生了一個女兒,這是她的第六個孩子,也是最后一個孩子。
那個年代沒有避孕這個說法,國家鼓勵“人多力量大”。袁新歷是個跛子,走路一瘸一拐,也靠打魚賺點零錢。與張運成相比,這是一個堪稱溫柔的男人。小紅回憶說“見他打過我媽”,陳炳芝卻斷然否認這一點。
在一起沒幾年,袁新歷就得癌癥死了,這時候陳炳芝四十出頭,在糧站搬運重物養活五個孩子。生活當然仍舊是慘淡的,幾個孩子都沒有正經衣服穿,一天基本只吃一頓,就是把一點點蔬菜煮進稀飯里。
“那時候娃兒腿褲兒(里面有棉花或者襯褲的褲子)都沒穿過一條,布鞋都沒穿過一雙。”婦女主任郭六孃看不下眼,給政府部門反映陳炳芝的困境,在別人捐助的衣物中分了一點給她的孩子。
這個殘破家庭的所有孩子,都是自顧自長大的。小紅說,父母從來沒有教過她女孩該如何保護自己;二兒子小理翻遍記憶,也找不到任何一道“屬于媽媽的菜”——在他的記憶中,童年就是自己帶著幼小的弟弟、妹妹,給他們做飯吃。吃得最多的是稀飯,里面放了蘇打粉,黏糊糊泛著綠色,時常連碟菜都沒有。
最小的兒子小五也最不省心,他對父親張運成——那個脾氣剛烈的退伍軍人——毫無印象,生下來才七天也不可能有印象,卻把他的脾氣遺傳得別無二致。那些年在仙市,“小五”這個名字就意味著“能打架”。有次去瓦市看電影,有人占了他的位子,小五和人家打了一架;還有一次他看到有人偷吃別家的甘蔗,挽起袖子就把那人一頓打。這樣的事情不知凡幾,但陳炳芝從未為此數落過兒子。陳炳芝不覺得小五打架有什么錯,她認定兒子就是“見不慣不公平的事”。
“我這輩子,打架都打傷(膩)了。”小五說自己十幾歲的時候,和鄰居羅聾子打牌,因為欠錢沒給,羅聾子就出去到處跟人家說,正好被小五聽見了,覺得傷了自尊。那天陳炳芝在家里,看見兒子沖進廚房拎著菜刀就往外跑,她嚇得跟出去,就看見羅聾子一邊的臉都被兒子砍掉下來了。
“腦殼上五刀,肩膀背上還有兩刀,我看到血飆出來,才去自首的。”小五說起自己當年的魯莽,記憶猶新。那時候陳炳芝在公社挑潲水,四處扯紅苕藤,喂著幾個肥豬。小五被公安抓走了,她只能把肥豬全部賣掉,湊齊了五六百塊錢,拿去醫院賠償了人家。好說歹說,小五才被放回家。
“他后來當了兵之后,才好了很多。”陳炳芝從未從父母處得到任何教育,她自己也不知道如何管教小孩,只拼命賺錢喂飽他們,衣服破了幫他們補,小孩打架傷人,她也就一次次地掏空家底去賠償。
如今的小五穿著交通輔警的制服,說話和氣,滿臉都是憨厚的笑容。當兵之前找不到工作,他就給鄰居挑水,從灣灣那頭挑到街上,幾里路,一擔水七八十斤,挑一趟五毛錢。
三
袁新歷死后,陳炳芝開始嘗試做小生意,煎胡豆、豌豆賣,一分錢一勺;賣涼水,一分錢一杯。她守在小學門口的黃葛樹下,等放學的時候學生來買。
后來陳炳芝陸續做過各種小生意,她樂于投入,曾經托人花了兩千多塊買煎花生的機器,一天能賣出去十幾、二十斤花生。“可惜現在沒人要,只能當廢鐵賣幾塊錢。”她也買過絞肉機,一千多塊錢買的最后三百多就賣了,還有絞糖機等各種機器。她還特別敢于嘗試,但凡聽到或者看到可以賺錢的小生意,就毫不猶豫去做。
做生意需要投入資金,鎮上的人都靠民間借貸,彼此約定好利息、期限,便可放貸。陳炳芝在這點上極具魄力,她做生意的設備和本金全是借貸而來,只要約定了還錢期限,到期之后即使沒有賺到錢,她也會從另外的鄰居那里再拆借,多付利息也要履行承諾。這使得她的信用極高,鄰居們都愿意借錢給她。
在仙市小學的鐘老師心中,陳炳芝做生意敢想敢為,就是“仙市上的董明珠”;媒婆王大孃也把陳炳芝稱為“仙市的女強人”。鎮上的人都見識過她開貓兒店生意興隆的“盛況”:茶館的門敞開著,每個桌子面前都坐滿了老頭,他們挨著那些小姐,嬉笑放松,葉子煙的味道濃郁嗆鼻。茶館的門廊處,陳炳芝也支了一個攤子,賣些魚線、漁網等漁具——她不會浪費任何能賺錢的可能性。
90 歲的陳炳芝身上,精于算計的女強人形象在打牌的時候就會表現得非常明顯。“那是她唯一的娛樂活動。”二兒子小理說。菜市場附近的一個茶館,坐滿了鄉鎮趕來的中老年人。這種茶館投入極低:簡易的桌子,塑料板凳,幾副麻將就行。陳炳芝顯然受到了特殊的待遇,她是整個茶館唯一坐木頭靠椅的人,老板還給她特意墊上了棉墊。
陳炳芝坐在一群年齡比她小二十多歲的老頭中間,身量瘦小,幾乎有點小學生上桌的感覺。她身上穿著明顯用于節假日的筆挺外套,白頭發一絲不茍梳到腦后,用發夾鉗住鬢間的碎發,甚至穿了雙干凈的黑布鞋。和趿著拖鞋、露出粗糙腳后跟,滿不在乎的老頭們相比,她的妝扮堪比女王。坐在對面那個渾身印滿“Boss”花紋的老頭今年也 70 歲了,他是陳炳芝第二任丈夫張運成在和她結婚之前的孩子,陳炳芝一言不發,沒有一點寒暄的意思。她只死死盯著桌上的紙牌。
這是一種只在沿灘鄉下流行的紙牌游戲“貓兒牌”,一副牌去掉一對黑 8 和一對黑 9,保留 2 到 7,再加上四張 K,也就是所謂的“金”,一共三十二張,四個人打。打法有點類似于比大小,到三輪后才可以“拖金”,就是出的牌大過于其他家再加上手頭的 K,就可以直接贏錢。當然最后出的“接牌”也很重要,就是如果手頭只剩下兩張,一張大過其他家,一張是 K,那也可以穩贏。
老頭們嘻嘻哈哈、東拉西扯、出牌隨意,陳炳芝目光銳利,戴著手表的手腕不管不顧地在牌桌上翻動,她終于忍不住跟“Boss”花紋老頭說:“你是頭家,前面出過一條‘金’,肯定還有三條‘金’在外面,你明明有一對,就應該盡量出一對噻!出個這么小的單牌,讓他逮住機會拖了三條‘金’,你咋子這樣不講究,不然我們輸不了這么多……”
那一刻,好像有另外一個人從她那個弱小的皮囊里鉆出來,那是一個經驗豐富、察覺一切的獵人,隨時可以在變幻莫測的牌局中運籌帷幄。
陳炳芝的茶館幾易其址,最早位于仙市鎮汽車站旁邊,守著通往自貢市區的公路,本地人和往來客流都可以截住。自從汽車站旁的菜市場搬到更里面一點的十字路口,這個位置才失去了最中心的地位,照相館、副食商店和一家音響震耳欲聾的垃圾回收站如今取而代之。
兼營貓兒店之后,陳炳芝秉承著成本最小化的原則,除了最初開茶館就有的黑白電視機之外,并不添置任何固定資產,連床鋪都是用竹子砍的——把竹子劈成四爿,排排擺在一起做床板,下面用板凳纏好做床腳,再鋪上棉絮,這樣一做就是七八張床。
“不像別家都買的是席夢思。我這里的女人盡是四五十歲,一個個很丑的。收費十五塊的我就抽兩塊,二十塊就抽五塊。最年輕的也就是三十塊。做得到,就抽點錢;做不到,就不收錢。不管有沒有生意,我都要管她們的一日三餐。”陳炳芝說,她的茶館都是收留“別人不要的”小姐,仙市上的很多人至今記得那些女人的粗腰和拙劣的腮紅顏色。
“比如‘姚排骨’沒有奶(乳房),別個嫖客都嫌,她賺不到錢。可是她要吃飯啊,至少在我這里還可以幫補她點伙食。我說我不抽你的錢,你來吧。我這個人心善,看到人家難過,錢都不要她的。都要吃飯嘛。”陳炳芝回憶說。
在陳炳芝的描述中,她更像是一個“場所提供者”,多過于是一個“組織經營者”。小姐不愿意去打針,她也不會強迫她們;小姐喝酒惹事,她也管不到她們。20 世紀 90 年代生意興旺的時候,最多有七八個小姐在陳炳芝的茶館里討生活。也有政府部門(防疫或者其他什么機構,陳炳芝記不得了)一年會給她們發兩三百塊錢,還免費發避孕套。隔一段時間來查一下小姐有沒有性病,有病就給她們打針。
90 歲老人的記憶有時候并不太靠得住,陳炳芝聲稱她早就不記得那些女人的名字和事情,敘說的過程中她時常就擺擺手,“記不到咯,記不到咯”。不過有時候個別細節又靈光一現,比如一個叫小梁的,個子也高,頭發濃密,“屁股登登的”,很勤奮地做生意,一天接二十來個人,再加上有時候包夜的一兩百(“我也只抽十塊錢”),可以賺到四五百。賺到了錢之后,她就在自貢買了門面和房子,然后很快就金盆洗手去做包租婆了。
也有完全不會做計劃的小姐,比如那個做了幾天就跑了的“新疆姑娘”。“新疆姑娘”是個綽號,她的真實姓名無人知曉,人們都說她是從新疆被拐賣過來嫁人的,實際是哪個地方的人,任誰也不知道。剛來仙市鎮的時候她才十幾歲,長得就像外省人,鼻子很尖,個子不高,身材一般。她跟著一個所謂的“干媽”在卡拉 OK 做皮肉生意,賺到的錢都交給那個干媽。后來年紀漸長,就到了陳炳芝的茶館繼續做。
新疆姑娘脾氣不好,喝多了酒就開始鬧。陳炳芝覺得新疆姑娘看著就像是傻的,因為她連錢都不會認,十塊和一百塊分不清。她看到一個人覺得很親熱,就抱著人家親嘴。“我說你不要對我恁親熱。我幫不到你。”
陳炳芝有一次跟她說,你為什么不讓派出所送你回老家呢?她回答說派出所也沒辦法——她太小離開家,壓根就說不清家里的位置,沒上過戶口,更沒有身份證。
2022 年 3 月的一個周末,新疆姑娘路過“漁夫人家”,拖出張板凳坐在門口,喝了兩瓶啤酒,又和別人要煙抽,有一搭沒一搭地和陳婆婆聊著天。那也是新疆姑娘第一次跟陳炳芝提到自己的身世,她現在的男人姓賴,“他罵我賣 ×,但他自己又打牌又好色,我手頭好不容易攢了一千塊錢,都被他拿去輸了”。
陳炳芝說:“前些日子我生病你都不來看我。你有個裝娃兒的背篼在我這里放了兩年,你不來拿,我要是死了,娃兒伙可能就拿去丟了。”新疆姑娘說:“那就不要咯。”
坐了一個多鐘頭,陳炳芝開始趕她走:“你快走,我這里出了名的。一會兒派出所看到,又說我在做生意。”
新疆姑娘擺擺手,搖搖晃晃回家去,陳炳芝目送她的背影,就像無數次目送其他人離開一樣。
過了幾天,就有人順口告訴陳婆婆,那天喝了點酒的新疆姑娘打算橫穿高速公路——她家住在姚壩新灣,繞著走很遠——她冒險穿這條捷徑看來不是一次兩次了。一輛小車把她撞到地上,車上的人下來剛打算去拉她,后面剎不住腳的一個大車又撞了過來。新疆姑娘頭都給撞沒了,只剩下兩個腳桿。本來是她自己的錯,不用賠錢,最后車主還是給了三萬塊。她留下了四個孩子: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早就送了人,一個女兒,還有兩個小一點的兒子,由政府幫忙撫養。
陳炳芝到最后都不知道她到底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兩年前貓兒店生意關了之后,新疆姑娘說她也失業了兩年,算起來今年應該是三十來歲。
“她在我那里也沒干過幾天,喝酒就罵人,有的嫖客和她對罵,她就拿刀揮來揮去。因為總鬧事,(小)五兒還把她趕走過一回。”陳炳芝嘆口氣說,“死了也好。她這輩子,也造孽得很。”
四
每攢到一萬塊錢,陳炳芝就買下一間房子。她倒未必有什么高瞻遠矚的投資眼光,或許只是出于從小就居無定所的不安全感。隨著古鎮的開發,那些房子升了值,除了抱出去的張家老大,三個兒子每人都分到了一套,就連她現在的這間店面也是許給了大兒子的。“等我將來死了,就留給大兒媳。”
陳炳芝一輩子跟三個男人生了四個兒子、兩個女兒——感謝老天爺,他們全都被養活了。鄧家的兩個兒子和她感情親密一些。鄧家老大從小跟著父母打魚,十幾歲交了女朋友就出去自立門戶,湊些錢買了條漁船在河上討生活。好不容易,他年紀大了,生活條件好轉起來,就趕上古鎮禁漁,兩年前又得癌癥死掉了。
鄧家老二小理,被其他孩子公認是“媽媽最愛的一個”,2022 年也已經 62 歲。據說陳炳芝唯獨分給他兩套房子,這個決定讓其他孩子覺得“他就應該多照顧點媽媽”,盡管陳炳芝否認了這個傳言。而小理自己覺得是因為他脾氣好,老人家不免啰唆,他耐得下性子而已。他個頭不高,身材敦實,說話的同時就能瞬間組織好臉上的笑容,不管外人說什么,都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他指給我看河邊的舊房子:“以前過的日子,說艱苦都不足夠。”就像鎮上大部分的子女,陳炳芝叮囑的事情,他會照做,沒有什么抱怨,卻也沒有特別地親密。他離婚之后一直在努力尋找第二春,每天早上過來陳炳芝這里報到之后,就要立即回家洗衣服、做飯,伺候新交的女朋友和孩子。
早些年,小理一直都以開摩托車載客為生。2001 年 8 月,一天晚上酒后送好朋友古華回家,到田灣那里瞥到條狗,鬼使神差就摔到旁邊那條很小的河溝里。古華沒什么大礙,小理不僅摔斷了肋骨,手臂至今都彎不過來,手術過后的傷疤觸目驚心。他因此被評了個殘疾,現在一個月拿著兩百多的低保。
陳炳芝和張運成生的大兒子被抱回張家養,因為父母都不在身邊,他從小在外面流浪,自己養活自己。古鎮有人說他學壞了,從仙市到火車站跟著人家做“撬桿兒”(小偷)。現在他就住在離陳炳芝不到一里地的仙市中學附近,據說他恨他媽,母子之間基本沒有來往。
女兒小紅的境遇在六個孩子中算是比較順遂的,19 歲和鄰居家孩子結了婚,婚后生了個兒子。丈夫是做老師的,她在古鎮開了個“紅姐餐館”,雖然經營慘淡,好在丈夫的工作穩定,兒子成年后也早早結婚生子,后來離了婚,又再結再生。
小兒子小五做輔警,每個月一兩千塊錢,媳婦一直在家,最近才去找工作。他的孩子生得晚,每月工資除了他自己要抽煙喝酒,還要供兒子上高中。小五每天早上上班,開著電瓶車“嗖”一下就從小店門口飛過去,母子二人也不打招呼。他說跟母親一見面就吵,“說小聲了,她聽不見,大聲了,她說我在吼她”。
90 年代中期,隨著最小的女兒遠嫁瀘州,陳炳芝的“人生任務”基本完成。雖然沒了壓力,她依然將貓兒店經營下去,誰都沒想到,它會成為仙市鎮維持得最久的賣淫場所。
她一生中只去過小女兒家一次。面對牢籠般的樓房,她百般不自在,不能敞開門窗通風,也不認識樓上樓下的鄰居。早上六點,她就起床到附近的菜市場轉,琢磨那里的母雞多少錢一只,小菜多少錢一斤,煙多少錢一盒。后來回到仙市的時候,鄰居笑她:“怎么弄回一大堆掃把?”因為瀘州的掃把才三塊錢,仙市要賣十塊錢,她就帶了一堆掃把放在門口賣,把路費賺了回來。
除了瀘州,她沒有踏足過其他城市,她人生后幾十年的活動范圍,就是從出門左轉二十米的河邊,到出門右轉的電線桿,然后回到那間光線陰暗的小屋。精神利索的時候她會去看看附近的廣場舞,為了省電,電視機一年也難得打開一次。
陳炳芝在第三任丈夫袁新歷死后,再也沒有跟過任何男人,或者說她原本對任何男人都沒有什么指望,問她如果她的男人也出去嫖,她怎么辦。她說:“看每個人咋個想,反正我覺得只要他把家庭照顧好,拿錢回來用,讓家里有得吃有得穿就行。”
開茶館的時候,牛販子黃居光來幫忙將茶館轉型做貓兒店。“他賣了牛或者做生意賺了錢,也會時不時幫補我一點。而且他是一個特別喜歡講道理的人,嘴巴很來得,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跟你分析清楚。”
鎮上的人都說黃居光是陳炳芝的情人,但她斷然否認:“人家有婆娘的,不要去惹,鬧起來很惱火。”沒過幾年,黃居光得了肺病死了,她原來想去看看,祭拜一下,最后也是作罷。“人家家里有大娘,我這樣子去不太好。”
黃居光死后,陳炳芝再也沒有找過幫手,始終自己一個人經營茶館。
生命中的最后一個男人出現在她 80 歲那年,只有在提起這段感情的時候,她的臉上會出現一絲溫柔的表情,男人的名字也是張口就來:“他叫張明輝。”
張明輝是廟里的一個居士,比陳炳芝小十幾歲,做完事喜歡來茶館喝茶。他性格內向,是個老好人,哪個鄰居屋頂的瓦漏了,跟他說一聲他就爬上去幫忙,偶爾得包煙抽亦是歡喜。
張明輝有一身好力氣,給廟里挑水,一百塊錢一個月,后來用水量大,廟里就給他漲到了一百五十塊。在陳炳芝漫長卻乏味的感情生活中,張明輝是對她最體貼的一個。“他會把飯煮好,舀到桌子上放好,洗澡水、洗腳水都給你放好。”她停頓了一下說,“可惜就是沒得錢。”
倆人好上剛一段時間,張明輝開始吐血,隔幾天又吐。因為沒有錢,就沒去醫院,后來轉成了肺氣腫。他有個兒子,就把他接回家去照顧。從那之后,陳炳芝再也沒有見過他,等后來得到他兒子通知的時候,張明輝已經死了一段時間了。“他才 62 歲,如果早點醫,其實是醫得好的,就是沒得錢。”
張明輝死了,陳炳芝又重新過上了一個人的生活,每天擺攤、守攤、收攤,每周去自貢市里進一次貨。小理要叫她一起生活,陳炳芝說:“我一個人生活慣了,算了吧。”
五
陳炳芝每天早上六點醒過來,撐到八點開店,小理有時候給她代買點油或者急需的生活用品,幫她清理頭天的便桶,然后就要匆匆趕回去給女人孩子洗衣服、做飯。她坐在店里守著,賣點小東西出去,如果需要搬運重物,她也會拜托過路的行人幫一下忙。下午五六點,小紅過來幫她收攤,遇到她打麻將贏了錢,她就讓小紅給自己買一袋苞谷粉。
一個人的生活如此安靜,簡單到連一只貓都容不下。隔壁養的母貓生了小貓,她只喜歡小的,不喜歡大的,因為“小的不亂跳桌子,也不會拖走吃的”。木質房子容易招老鼠,一到入夜,它們就會在房梁上肆意奔騰,這種時候她就會去借一下貓。那種對貓的喜歡當然也是有限的喜歡,她甚至不曾伸出過手撫摸一下貓,或是輕聲呼喚它們——在她眼中,貓和豬、馬、牛的作用本質上差不多,都算是家畜。
她每天都盼著天亮,也許就是單純地沉迷于做事,從表面上看起來,她是一個連掏出一塊錢都要哆嗦半天的人。去年開始,為了游客的方便,她的小賣柜上也開始立起微信支付的二維碼,那其實是她長孫的。賣出去十塊錢,她就往墻上的塑料袋里放入一顆大花生;賣出去一塊錢,就放進去一顆小花生。到周末再根據花生的總數統一跟孫兒索要現金。
有天來了一個年輕女人——“我把她認錯了,以為是我的幺女從瀘州回來了。我問她,你回來了?她答應我說,啊我回來了。”——女人買煙,拿了一張一百塊錢的,陳炳芝補她八十五。“那會兒我有個錢箱箱,里面有八百塊錢,她跟我說,你把錢擱回去,我說要得嘛,結果后來錢箱里的錢全都不見了,手鐲、兩個戒指也被她摸走了。最后發現就連收的那一百塊都是假鈔。”
陳炳芝清醒過來,那個女人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隔壁老太婆說記得這個人,監控器也找出來這個人,二十來歲,圓臉的,牽著個八九歲的娃兒。陳炳芝卻不知道自己為啥整個人都是迷迷糊糊的,完全不記得當時的具體狀況。
后來陳炳芝承認,那會兒還干著貓兒店的生意:“年輕女娃兒說明天再來。我說要得,想著她長得漂亮,看她的意思,要來做個把兒生意也可以。等我醒過來才覺得,不對……”
那不是陳炳芝第一次上當受騙,畢竟年齡大了,她被假鈔騙了無數次……這都還只是小小的損失。再后來陳炳芝把小五的房子給賣了,賺了十二萬,給了小五七萬,留下了五萬。2016 年,又湊齊了十二萬借給了江平。
江平也是仙市本地人,比新河街的黃茜高一個年級。讀書的時候在仙市中學并不起眼,后來搖身一變成了個包工頭,開個車整天晃來晃去。不知道從哪天開始他也參與到放高利貸的行列當中,江平攬儲能給出五分利(在民間借貸中,幾分利就是月利率百分之幾的意思,五分利就是月利率 5%),也就是一萬塊錢一個月能拿到五百塊錢,比銀行高出不少。也有些人著實在他手頭賺到了不少的利息,比如小紅,借出去十萬,一年就能拿到六萬塊錢的利息。
于是那些年仙市有錢的人都爭相把錢借給江平,住在陳炳芝對面的鄰居,也就是黃二姐的前夫松伯也借給他八十萬,就連賣豬肉的笑平都湊齊了二十萬借給他。
陳炳芝借出去十二萬,剛剛收到三個月的利息,江平就失蹤了。
債主們去鄉下找他,才知道他早就和老婆離了婚。那些錢被他賭博全部輸掉,于是他又不停地借,企圖翻盤,又輸,又借,直到累積到五百萬這個天文數字,實在還不起了,就四處躲藏。
他唯一剩下的一輛車被先找去要債的人當了,松伯氣不過找人去打他,還倒賠了四十萬醫藥費。他們也打不了官司,借出去的錢連個起碼的借條都沒有,而且他也沒說他不還。
就這樣,陳炳芝手頭的一點養老的錢也泡湯了,她自己倒是顯得無所謂的樣子。“多聰明的人都被騙了,狗日的(江平)死沒死都不知道,拿不回來還能咋子辦?”
陳炳芝將手頭的最后一套房子賣掉,幾個孩子想把賣房所得的三十萬分掉,小五說留著將來給媽媽住院、辦后事。
一天三餐她自己煮給自己吃,因為“娃兒些吃得淡、吃得硬,我吃得咸、吃得耙”。偶爾隔壁“徐大姐餐館”客人吃剩下的菜,她看著可惜,要過來也是一頓。對面酒廠扔掉一坨塑料袋,黃二姐跟她說是冰箱里放的豬兒粑,時間太久了,她也從垃圾桶里撿回來熱一下,又是一頓。
她不記得什么“自然災害”,但她記得年輕時吃過“白善泥”,把長在石頭上的白色的顆顆錘下來,和著灰面烙粑粑,吃了以后便秘到都屙不出來屎。她大概因此一輩子都對食物匱乏有種不安全感,做生意就是為了要吃上一口飯。
偶爾她也會傷感起來,抱怨孩子們周末吃的好肉好菜也不給她端一點過來。這種時候多半她也要和自己強烈的自尊心作戰,畢竟她獨立了一輩子,沒靠過男人,沒靠過孩子。第一次動完手術,有天小紅扶著她,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遇到派出所的一位領導(后來知道是所長)親切地問她多少歲了。她說:“快 90 歲了。”所長吃了一驚:“婆婆,等些天我去看你哈。”果然過了些日子,所長送來了二十斤米、一桶油,還有一根拐杖,前兩樣她舍不得吃拿去賣了,至于拐杖,她小心翼翼放到了一旁,夠不著的時候寧可使用晾衣竿——她可不愿意用這根看上去就是拐杖的棍子。
“拿那個多讓人笑。”她說,似乎完全忘記自己是一個剛動過手術,已經有點顫巍巍的老人。
六
直到 2019 年,貓兒店依舊在營業。有個姓王的女人找到陳炳芝,她家住在瓦市那邊的村里,四十幾歲,老公生了病,有兩個娃兒,上面還有個八十幾歲的老婆婆。她是從很遠的地方嫁過來的,和男的打工認識了就跟了過來,也是剛剛出來做,只收二十五塊錢一次。“看著就很造孽。”
客人們都說她很溫柔,無論說話還是做事都是個靠譜的人。
那個時候派出所已經開始嚴打,一開始他們就在門口罵:“喊你莫做了!趕緊走!”把小姐們都嚇走了。陳炳芝也沒太在意,以為還像原來那樣只是做做樣子。
那天早上六點多,門沒關。陳炳芝還躺在靠大門的床上,姓王的女人和那個嫖客在里面的床上,突然,警察破門而入,據說是有鄰居舉報,就這樣他們被抓了現行。
陳炳芝被判處管制兩年,姓王的女人被派出所審問了一天,送到鄉下去了解家里情況,發現她的情況確實很困難,就沒有處罰她,但是需要隨時聽通知去派出所報到。
陳炳芝也需要每個月去派出所報到,和很多人一起開會,有的時候陳炳芝還會忍不住就哭起來:“早曉得這樣賺不到什么錢,又怕小五的孩子受影響。”直到生病了才沒有繼續去報到開會,而貓兒店也就此徹底停擺,警察也不再上門來吼。
陳炳芝從來都不懂也不了解她的貓兒店“是否違法”。她只知道自己要吃飯,而且仙市也開了好幾家,此前許多年沒有人來找過她的麻煩,個別的領導問起她的情況,知道她靠這個養孩子,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她一輩子連報紙都不懂得看,又怎么會察覺到時代的變化,也不知道新上任的領導要狠抓狠打,不懂得新聞媒體上提到的“掃黃打非”,更不懂得“完成任務”這四個字的含義。
她的低保也因此被取消了。大兒子剛剛死的時候,陳炳芝去找過一回社區的羅主任,他說我幫你反映一下。后來他就跟小五轉告說不行,你媽媽畢竟有幾個孩子。
“他們就是針對我。”以陳炳芝的自尊,問了一回被拒絕了,也就不會再問第二回。
那一年什么都不太順利,年底的時候武漢暴發疫情,即使整個仙市都沒有出現過一例,古鎮卻封閉了一段時間,幾個入口都有人把持,居民憑借出入證進出。
聽到幾個過路人閑聊疫情,她完全不懂,“以我這么大的歲數來說,只有豬瘟雞瘟,沒聽過還有得人瘟的”。
陳炳芝一生都活在自己的螺螄殼里面,她從不關心政治,只能認出自己的名字和簡單的數字,除了自己那條街道上的老街坊,連多走出去兩步距離的仙市老人都認不全。晚上收完攤偶爾打開電視看看電視劇,座機或者手機都沒有一部,更別說像古鎮的孃孃們去錄那些抖音視頻了。
偶爾,對門的黃二姐過來坐個幾分鐘,兩人扯一點閑篇,這就是她新聞的主要來源。黃二姐給她說哪個國家又打贏了。她插嘴說打得贏啥子嘛,毛主席都解放幾十年了,打得贏啥子嘛。她關心得更多的是聽說米也漲了價,油也漲了點價。
陳炳芝的記憶庫里面,只有“毛主席”,她并不知道現在的國家主席是哪個。她覺得現在的日子挺好的,因為過去“一個人造孽(可憐)就一輩子造孽(可憐),沒得一個月的一百多塊錢的低保,而現在田土占了的,還拿養老保險給她。哪里又不好了嘛”?
她一天書都沒讀過,不懂什么叫作“文化大革命”(得說“文革”),也不知道當年的“紅衛兵”“造反派”,她沒有聽過周璇的《天涯歌女》,也不知道阮玲玉、鄧麗君,她唯一耳熟能詳的歌曲就是“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她只是憑借升斗小民的簡單生活來感受大環境,一旦提起某些那個年代的專有名詞,或者“批評”政府時,陳炳芝就會像那個年代的許多過來人一樣,壓低了嗓門。
唯一讓她惴惴不安的,是從前衣服破了,補了就接著穿,現在隨便一件衣服都比那會兒的好,卻穿一件丟一件。而好好的飯菜,吃不完就那樣倒了。“看著心痛,浪費太嚴重了。”她說。
2020 年疫情肆虐的時候,政府號召大家打疫苗,瓦市的一個老姐妹,坐著車專門來接她,說打一針新冠的疫苗能得兩百塊錢的補貼。她沒想到還有這么好的事情,完全不考慮自己快 90 歲的身體有沒有副作用,并且一直對此念念不忘,打完之后還盼著,直到聽說第二針沒有任何補貼了才作罷。
在人生的絕大部分時間里,病魔大概已經顧不上她了,她就連感冒發燒都不曾有過,就如同雞公嶺的一棵野草,風吹雨打都影響不了它的野蠻生長。如果說她有什么養生秘訣,那就是從不讓自己閑下來。賣東西給別人的時候,她說話的聲音都是生動而活泛的,即使沒有生意,她也會挑出來一條圍裙、一條褲子,一針一線慢慢縫制。
“你幫我一個忙行嗎?”那天她小心翼翼地說,“娃兒們都說忙,沒一個愿意幫。”她從床鋪的最里面翻出一個掉漆的紅木盒子,里面是各種黏糊糊的陳舊硬幣,她想去銀行換錢,又擔心被銀行的人嫌棄。
第二天當她拿到五十塊錢的紙幣的時候,整張臉都笑開了,她說這兩年收入銳減,一個月能賺個幾百塊錢都算大錢。這間房子早就劃給了大兒媳婦,每個月還需要向她額外支付房租。
不管怎么說,這半年她的生活似乎過得比之前更好,有一天不認識的一個游客非要給她兩百塊錢。“這是哪里來的菩薩哦。”她把紙幣小心翼翼收藏到了紅木盒子里,里面還有一張 70 歲時領到的免費乘車證和一張舊身份證。
“你要啥子?”她突然站起來,走到門口的柜臺前。一個期期艾艾的老頭站在那里,躲躲閃閃的目光掃射進來,他穿著陳舊,一看就是久居鄉下,沒有和時代接軌的那種老年人。“你趕緊走,你走。”陳炳芝突然強硬起來,也不解釋為什么,揮著手,如同對方是個討厭之極的人。
“早都不做那種生意了……”看到老頭走出去兩步,還在戀戀不舍地回頭看看,陳炳芝嘟嘟噥噥地抱怨說,“哪個不曉得我這里出了名的……”又伸出手來擺擺,“你快點走,你走。”
坐下來又歇了一會兒,一如之前每天那樣,她都要自我總結一下:“今天又只賣出去一包煙,一下雨,冰棍一支都沒有賣出去,還有那個玩具不好賣,人家寧可去陳家祠那邊的廣場去買,回頭再也不進了。”這一天是周末,門口一共過去了十個游客,其中有兩個去對面酒廠打了瓶酒,其他的人都只是匆忙地經過了而已。天很快就黑了,有的時候躺在床上,聽見房間里窸窸窣窣的動靜,她一點都不害怕。不管怎么說,只要不是冬天,日子都比較好過一些。這間房子沒有空調或者暖氣,每年一月份的時候四面漏風,只能用三床舊棉絮壓在身上保暖,晚上睡覺就會被壓得喘不過氣。
她也有自己夜晚的小快樂,比如,頭天晚上做夢看到死人,和死人擺龍門陣,拉屎在茅房,或者看到紅色的東西,她早上起來就喜滋滋的。果然當天生意就會好一點,煙都多賣兩盒。
“拉卡拉到賬,五元錢。”——這就是 90 歲這一年她認為的“人生意義”。
七
2022 年 4 月 16 日,因為膽道感染,她再一次入院治療。這一次和四個月之前的手術大同小異,并不是什么大手術,她購買過的“城鄉居民基本醫療保險”報銷了八千多,只需要再支付四千多塊錢。然而她對整個過程稀里糊涂的,只知道把手指上的金戒指,耳朵上的金耳環都委托孩子們賣了,大概一萬多塊錢,她手上抓著一把單據,嘟囔著“我又不認字”。
1 月和 4 月的這兩場手術,把“陳炳芝”徹底地打成了“陳婆婆”。她如今蒼老、衰弱、無助,一無所有。
作為古鎮年齡最大的女性,陳婆婆很有可能隨時離開這個世界。在鎮上,幾乎所有的老人都信奉土葬,認為保持軀體的完整,才能保持靈魂的完整。他們離開之后,子孫后輩也往往要通過“做道場”來表達對親人的不舍和孝順,否則就會被鄰居朋友們數落,某種程度上,那些儀式復雜的道場幾乎就是做給活著的人看的。
她一直覺得活人比死人更重要,“人死了和豬兒狗兒有啥區別,人家戰場上戰死的不也沒有埋的?所以哪天走了就走了,燒成灰,裝進壇子里扔河里就行了”。
她是如此透徹,卻又活得如此具體。2019 年沿灘開庭審理她的案件那天,兩個法警站在陳婆婆兩旁,幾個子女就坐在旁聽席。審判長剛喊出一聲“開庭”,陳婆婆就暈了過去,后來她跟小理提起此事:
“丟死個人,簡直感覺像很多年以前的地主審判……”陳婆婆因為“組織賣淫嫖娼”被判決了兩年監外執行,罰款三千元。
“知道她的氣性很大,我們幾個子女就和法官說好,把這錢分攤了,也沒有告訴她。”小理說。此后每個月,作為判決的結果之一,他都需要替陳婆婆填寫一份“深刻”的思想認識報告交給檢察院,表達她改過從新的態度。“還好,兩年很快就到了。”
我就是這個時候認識陳婆婆的,好幾個鄰居都很不以為然地和我說,“她有錢得很,好幾套房子”“不要可憐她,她比哪個都更有錢”。他們對于陳婆婆的評價比較極端。大概他們并不覺得,在這一個人人收入都不怎么樣的地方,這樣一個瘦弱的老太婆需要什么特殊的照顧,或者換種說法,這樣一個有那么多兒孫環繞的老太婆,需要外人的什么照顧?
在她的少女時代,有天晚上在蚊帳上發現一條菜花蛇,她嚇得連連作揖,“你走吧走吧,莫要來找我”,從此她生命中再也沒能出現任何與眾不同的東西。
那段時間我時常去看她,每次都買瓶水,買些小吃冰棍,于是從不相信什么“人生啟示”的她居然想起來:“早就有人算過,我老了以后會出現貴人。”有個周末我比往常的時間去得更晚,她居然在半邊街的坡底下望著,細微的身影彎成了一個圓點。
她沒有任何信仰,盡管整個古鎮最崇拜信奉的觀世音菩薩供在離她咫尺之遙的河邊。每年菩薩的三個重要日子(誕辰、成道、出家),河邊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幾乎整個仙市鎮的信徒們都會經過陳婆婆的屋前,趕去那里為菩薩進香燒紙錢。陳婆婆卻一次都沒有去過,她只是記得那會兒廟子里面(南華宮),正堂都不止這些菩薩,都被造反派銷毀了的,打爛了扔了。現在的菩薩都是后來做的,“已經不是原來的那些菩薩了”。
這一年的 3 月 21 日是觀世音菩薩的生日,也是鎮上孃孃們的大日子。據說鄉政府還是哪個政府部門看不慣河邊那里長年香火過于旺盛,年前出錢,讓鎮上的傻子陳二娃把那里給推了……不料善男信女們很快又悄悄把菩薩請了回來,甚至還有一個聾子孃孃義務在那里守護著,進香磕頭的人群依舊絡繹不絕。
陳婆婆對此甚為不滿:“那些人和文革時候的造反派比起來有啥區別……”她搖搖頭,“你相信就相信嘛,不相信就算了,何必做這些討人嫌的事情?想做啥子就做啥子。農民哪有這么大的權力,多半是政府、派出所才會做這種討嫌的事,依我說,(他們就是)換湯不換藥……”
除此之外,她真的就像鎮上大部分的女性,只把眼光和精力注意到最微小的和自身相關的事情了。然而人生真的沒有什么欲望了嗎?她和熟人打招呼,最關心就是對方吃過了沒有,吃的是什么。有一次聽我提起鎮上的羊肉湯,她后來忍不住抓住我的手說,晚上饞到睡不著:“湯啊,煮過新鮮羊肉的湯啊……”提起小炒豬肝的做法,她也是津津樂道:“把豬肝裹一點點豆粉,放蔥、姜、蒜、辣椒、花椒、郫縣豆瓣,一定要記得放一點料酒去腥味,爆炒一下趕緊撈起來,又香又辣又入味……”
手術過后,她反而把自己的飲食調整成了一天四頓,一兩左右的米飯,配一份干胡豆就可以,或是一份辣椒拌皮蛋,一小碟紅辣椒拌青海椒也可以……按照醫囑,她那個懸掛在腰間的膽汁引流袋要一直掛到死,她再也不能吃那些油膩的食物了。可她似乎完全沒有什么禁忌——奉勸各位最好不要觀察她吃飯的模樣。她會緩慢而又鄭重地把一塊兔肉塞進嘴里,下嘴唇趕緊跟著向外兜一點,再慢慢咀嚼,眼睛瞇縫起來,臉部的皺紋都在發力,這世間的美味啊——似乎她生命力的來源都在手中那小小的飯碗里了。
前些天陳婆婆問女兒今年多少歲,她說 57 歲了。這把陳婆婆嚇了 一跳,在她越來越衰弱的記憶中,女兒好像還應該是個年輕人,“人家都說她,小時候你媽媽拖起你,你才造孽哦,你媽媽去挑魚哦,你跟著攆哦,拉你轉來,你又朝坡上爬,拉你轉來,你又朝坡上爬,憋得沒辦法,只好把你在肩膀上挑起,跟著一起走”。她認為大概是聽了這些話,女兒這些年和她才愈發走得近了些。
她并不像大部分的老人,喜歡沉潛于往事之中,提起那些過往的買賣,她像個真正的生意人一樣理智、客觀。“我認識的那些老頭,就是那些嫖客,死都死完了咯。小姐也死了很多個。”她掰著手指頭說,“有個叫王麗的,身體很好,又高又胖,想著自己長得不好看賺不到啥錢,就開個場子請人管,她整天去打麻將,一來一去欠了不少錢。她在市里借了高利貸,回家的時候,家里人聽說她借錢的事就罵她,一時想不通就上吊了……她還不到 30 歲。還有一個叫作李梅的,40 歲左右,也不曉得是得了病還是啥原因,下面大出血死了,還有得病死了的姚排骨,出車禍的新疆姑娘……”
那個貓兒店或多或少應該是她一生最深的烙印。“沿灘橋洞里都有七家,自貢波密灣還少了啊?到處都是,但都沒得我們這里管得緊。我聽嫖客說滿世界都有,這里變成了古鎮,就不讓做了……”她最接受不了的就是這個,“為啥子別個可以做,我就做不得?”
因為在派出所被教育時,被指著鼻子吼來吼去,陳婆婆壓根不敢提出心里的這個疑問,只是一直哭……她這一生,當眾丟臉,就是那一次。而 2022 年 1 月份,她人生當中第一次發病住院,就是因為又急又氣,倒在了派出所里。她這一生是否為做過的這件事情有過反思?她很倔強地不肯正面回應,兩只手把一張草紙擰成了麻花。“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會有這樣一天。”她說,一只眼睛又習慣性地分泌出淚水。
前兩年路過青巖洞的時候,有個算命的人跟陳婆婆說:“老人家,你最少能活到 96 歲。”她走了幾步又找了一個算命先生,這位說“你能活到 104 歲”。說到這里時她難得嗓門提高,眼睛彎成一條縫的時候。她一生中曾經有過幸福的時刻嗎?她說并沒有,“都差不多,都造孽”。但是這次因為生病住院,“第一次躺著不用干活,吃得還比原來好一點點。這就已經活夠本了”。
這一輩子她送走了父母親、四個老公、兄弟姐妹,甚至自己的兒子。除了第二個男人,沒有為任何人建過墳墓,送上過山,同時代的人當中只剩下一個妹妹還活著。2021 年妹夫去世,她大老遠找到富順縣的小溪廟,四處向人打聽“陳炳芬”。她和妹妹見面的時候,彼此壓根就認不出來了:“這么多年大家都各顧各,哪里有時間見面?”
端午節到了,路過“紅姐飯店”,陳婆婆和她的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吃飯,完全沒有長輩的那種威嚴和“啰唆”,不給孫輩們搛菜,也不需要他們給她搛菜,她一言不發,默默地吃完一小碗飯就著急著回去看攤子——干脆、利落得仿佛是這個家的過客。
最近這一年,尤其生病手術以來,醫院開的消炎藥有副作用,會不斷拉肚子,她的夜晚被分割成無數碎片,夢境也接踵而來。過去的故人頻密地出現在陳婆婆的夢里——指導她生孩子的馮大孃、捏著小額鈔票的嫖客、被癌癥帶走的大兒子……陳婆婆甚至還夢到過鬼魂來索命,可她一點都不怕,和它們激烈地對打,力氣不夠的時候,陳婆婆就喊人來,合力掐住鬼魂的脖子,直至勝利著笑醒。
她從來沒有夢到過自己的母親,早在七十年前,毛淑芬在走之前跟她說:“你這輩子太不容易了,我走了也不會找你的,你好好活著。”
媽媽的話似乎成了她和這世界不可廢棄的“鹽約”,她一輩子都在拼命,讓自己和家人好好活著,為此,她在夢里都不能輸。
(責任編輯:龐潔)
易小荷 資深媒體人,作家,四川省自貢市人。文學公眾號平臺“七個作家”“騷客文藝”創始人,歷史類公眾號“搜歷史”創始人。著有《親歷NBA》《我們是否還擁有靈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