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逸倫
本文從認繳資本制度所帶來的股東信用擴張過程出發,以上海力澄投資管理有限公司、郭某某與王某某等民間借貸糾紛案為例,探討當前學界就債權人期待利益保護和股東出資加速問題所提出的主要觀點和司法實踐。
一、認繳制度與股東信用擴張
(一)認繳制度對股東信用和公司出資的影響
從實繳資本制度到認繳資本制度的轉變,本質是將公司運營能力和資本充實程度交給交易對手方或債權人自主判斷,實現交易風險市場化定價的舉措。這一改革并非是在肆意擴大提高股東信用,而是將股東信用置于一個更不確定的地位,交由市場判斷,其最終效用是擴大商事主體的范圍和公司信用水平的多樣性。一些學者認為,這是對債權人可期待利益的損害,對認繳制度提出了種種擔憂,如“股東可以在毫無出資能力的基礎上設立注冊資本虛高的公司,當公司面臨無法清償債務的危機時,股東則有權通過約定出資期限不當逃避責任”等。
這類觀點的不足在于,認繳制本身是為了服務于“虛高”的注冊資本,從而賦予投資者挖掘自身信用的可能。股東本身是否有出資能力、對股東信用和公司出資充實程度的判斷則屬于商事交易相對人應當考量的商業決策范疇,而不應當是商事立法的考量范疇。只有在商事立法恪守本位的前提下,成熟的商業活動準則和營商環境才能夠得以構建。
(二)商事實踐中出現的問題
不論是對股東是否完成、何時完成實繳資本義務的判斷,還是對公司注冊資本數額的判斷,其本位一致,都是對商業主體的信用評估機制,理應由市場完成。然而,這一法理和現實存在一定落差,使得這一理念在商事實踐貫徹的過程中遭遇種種阻力。
這一落差在于出資充實程度是否成為一個交易事前評估的商業慣例。例如,營業執照作為企業的身份證明,在商事活動中起到表明公司資本充實程度、體現公司信用水平的重要作用。在實繳制度下,營業執照上的注冊資本毫無疑問可以直接體現公司資本信用。然而,在實施公司資本認繳制度改革后,公司資本就出現了充實與否的區別。換言之,公司的資本信用不再能夠僅通過注冊資本單一指標來評估,需結合認繳出資期限、已實繳金額等指標判斷,然而這些指標并沒有出現在當下的公司營業執照中。倘若某一家公司的注冊資本存在“虛空”的可能,但商事主體監管規則僅要求營業執照注明“注冊資本”,而不體現真正的資本充實程度,這一做法是否有損商事交易安全?換言之,完成了認繳制改革、實現公司資本信用市場化評估后,卻并沒有將商業活動主體自行評估交易風險、評估對手信用的理念落實到商業實踐中。這便導致了商事交易實踐中常出現的矛盾:雖然公司資本實繳情況通過工商登記查詢等程序確實可以取得,但囿于商事活動效率的需求,究竟有多少商事主體會在重大交易前落實貫徹這一程序?“充分調查公司資本實繳情況和識別信用風險是否能夠成為商事交易習慣?”
(三)司法實踐對債權人期待利益的影響
即便公司營業執照沒有注明公司實繳資本情況和認繳期限,也不會妨礙市場主體對商業風險的判斷形成商業交易習慣。而且是否從公司法的層面統一規定“在營業執照中體現實繳情況和認繳期限”影響本身不大,因為市場可以通過對資本信用良好公司的篩選機制,形成良好的交易習慣。
相反,如果司法實踐過度刺破資本制度破壞了股東期限利益規則,使市場交易主體被過度保護、公司信用風險被人為設限,則可能影響良好的交易習慣形成。如果雙方在交易之前已經達成了信用共識——對彼此的實繳認繳情況知悉,并且認識到了其間可能存在的商業風險,那么雙方的可期待利益此時就已固定,不應再受到法律過于“家長主義”價值取向的事后調整。倘若雙方沒有欺詐等違反合同法情形,而法律事后介入調整。如果事后調整傾向于保護債權人利益,則形成的事后規則如下:在明知認繳期限未到的情況下,債權人仍然能夠得到保護,那么必然會減少交易主體在交易時做的風險考量,造成市場風險識別機制的失靈。因此,其識別結果不再具有預期性。
二、債權人可期待利益的邊界:理論之爭
債權人可期待利益的本質是鎖定交易時的商事外觀從而平衡雙方當事人權利義務分配。
(一)學界對債權人可期待利益邊界的不同觀點
上文重點討論了商事外觀的外延何在,即債權人應當預見哪些商事交易信息、是否應該預見交易對手公司的注冊資本認繳期限和實繳金額。那么假設債權人已經預見、查清交易對手公司認繳資本情況和期限,就債權人是否應該受這一外觀保護的問題,學界存在著不同意見。
《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以下簡稱《九民紀要》)已經對此給出了明確的肯定性答案。《九民紀要》規定了兩類非破產加速到期情形,包括公司已具備破產原因但不申請破產以及債務產生后延長出資期限。前者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修訂草案)》中已經得以具現。就后者股東延長出資期限而言,有學者認為應該肯定股東延長出資期限的正當性并且這一行為可以對抗債權人,依據在于其認為“債權人本來就應當對股東的出資期限有所預見,且預見的內容也應當包括該期限可以被股東修改這一點”。另有學者認為,應當否定股東延長出資期限的正當性,因為“股東的法定出資義務應優先于出資期限作為債權約定”。
(二)債權人可期待利益邊界的核心爭論
該爭論本質上是對債權人可期待利益邊界的界定之爭——即債權人在交易時所見的股東出資認繳期限這一商事外觀是否有效,股東和債權人之間是否應受這一期限約束。
學界有觀點以股債權性質不同為出發點,主張對股東認繳出資期限進行不同于認繳金額的義務定性,進而提出股東可以未經債權人同意修改認繳期限。然而本文持相反觀點。第一,認繳期限不僅是公司和股東的內部約定,更重要的是作為判斷商業主體信用水平和運營情況的依據。不論將出資期限約定定性為何種權利性質,也不論是基于何種內因致使股東出資期限公開披露,基于商事外觀主義的要求,但凡涉及影響相對人權利和可期待利益實現的公示信息,出于保護交易安全和效率的需要,對相對人、股東和公司各方都應當產生拘束力。第二,倘若真如部分觀點所言,債權人應當預見未實繳部分的出資期限可能被任意延長,因此就不得主張非破產情形下的出資加速到期——則認繳制度就失去了公信力,股東也可以通過任意延長出資期限從而無線拖延出資義務,這一行為在沒有任何對價的情況下,只會損害市場交易安全。
三、實踐中的可期待利益邊界
(一)案例分析
以上海力澄投資管理有限公司、郭某某與王某某等民間借貸糾紛案為例進行分析。司法實踐確證了這一理論觀點。在《最高人民法院公報》2022年第1期刊載的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商事庭審理的上海力澄投資管理有限公司、郭某某與王某某等民間借貸糾紛案中,債務發生日、債務到期日分別為2015年12月和2016年12月。被告力澄公司股東郭某某在債務到期后通過修改股東出資期限,將原先股東認繳出資時間應為2018年12月31日修改至2045年11月4日,并于2018年3月27日將這一變更事項登記公示。
本案審判法院上海二中院直接否認了股東修改出資日期的對外效力,討論焦點主要如下:在力澄公司未按時還款的情況下,債權人王某某可以期待債務人力澄公司股東出資認繳期限屆滿時以股東出資獲得還款,因該變更系在力澄公司債務產生后,未經債權人同意的情況下所進行,實質損害了債權人的期待利益,故作為力澄公司的股東亦不能據此免責。
(二)司法實踐對可期待利益邊界的界定
隨后,《最高人民法院公報》刊登該案例的裁判摘要指出:“在注冊資本認繳制下,公司債務產生后公司股東(大)會決議或以其他方式延長股東出資期限的,債權人以公司不能清償到期債務為由,請求未屆修改后出資期限的股東在未出資范圍內對公司不能清償的債務承擔補充賠償責任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p>
這一規則的確立明確了可期待利益的邊界和確定的時點,即在當事人債權債務確定后,無論是出資金額還是出資期限,都屬于債權人可期待利益的范疇,且該可期待利益應該于債權債務產生之時固定。同時,這一案例也明確了債權人可期待利益和債權人利益的顯著區別,即債權人可期待利益于合同簽訂之時就已固定。如若債務人公司在這一時點之后就股東實繳出資期限進行修改,則債權人交易之時所信賴的商事外觀不復存在,債權人可期待利益將受到損害。相反,只要股東和公司內部沒有改變股東出資約定,即便存在股東“有出資能力卻不提前出資”的情形,也僅僅是損害了債權人利益,并沒有侵害債權人的可期待利益。
第一,可期待利益的保護具有相對性。這一可期待利益保護具有相對性,債權人僅可主張未屆出資期限的股東直接對債權人承擔補充賠償責任。相比之下,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修訂草案)》規定的破產加速情形中,公司或者債權人有權要求未屆繳資期限的股東提前繳納出資,進一步擴大了加速出資的范圍。
債權人期待利益基于合同產生,但倘若嚴格依據合同相對性原理分析,則債權人只能向交易對手公司主張權利而無法直接追及股東。然而,公司作為擬制人,其法律人格得以構建、產生民事責任能力的基礎即公司資本。債權人主張期待利益受損的請求無法通過股東和公司之間的契約完成,因為這一契約也具有相對性;相反是因為公司作為商事主體在對外進行民事活動時表明了自身的民事責任能力,若這一商事外觀得不到維持,則可能損害交易安全,阻礙商事活動。
第二,合同期待利益的約束范圍擴大。合同期待利益的約束范圍得以擴大,其廣義上的約束范圍包括公司和股東,但并不限定于原始股東。未完成實繳義務的原始股東將股權轉讓之后,受讓股東在承擔未來的實繳義務的同時,還要承繼原股東的“信賴承諾”,在既有債權人的情況下,做出修改出資期限的約定不得對抗外部相對人。對于原始股東,則因股權轉讓而當然脫離這一法律關系。
本案就涉及未完成實繳義務的股權轉讓問題:原始股東將于未屆出資期限的股權對外轉讓不屬于瑕疵轉讓,其出資義務也一并流轉。二審中,被告提出原告遺漏了雙方簽訂合同時的原始公司股東這一被告,這一主張并沒有得到法院支持。二審法院認為“無論借款發生時力澄公司的股東或實際控制人為誰,均不影響王某某與力澄公司之間的合同關系”,可見通過這一合同相對性的分析,司法實踐否定了股東出資義務的具體股東身份,同時也重申了債權人期待利益的合同法基礎。
(作者單位:華東政法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