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慢(淮左名都)》是南宋詞人姜夔的代表作。該詞聚焦揚州城今昔的盛衰對比,以城池變遷見家國動蕩。編者將清初畫家石濤的畫作《淮揚潔秋圖(局部)》作為該詞的插圖,此圖是否適配此詞?
圍繞詞作與畫作所產生的疑點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一是時代不符。清畫配宋詞,并非不可,但似無必要。二是時令不符。《揚州慢》序云“淳熙丙申至日,予過維揚”,可知此詞描繪的是冬至時節的揚州,而《淮揚潔秋圖》則聚焦揚州秋景,二者呈現的時令迥異。三是內容不符。《揚州慢》著重描繪揚州城池的衰敗之景,而《淮揚潔秋圖》則著意刻畫揚州城郊外的自然山水,這是最難解釋得通的地方。
這些看似矛盾的地方,恰恰是我們解讀文本的好角度。
一、同是易代最傷神
《揚州慢(淮左名都)》創作于南宋淳熙三年(1176),此時距“靖康之變”(1127)——北宋滅亡已過去約五十年。自南宋建炎三年(1129)至隆興二年(1164),金人的馬蹄踏破山河,揚州屢遭兵燹,“橫尸二十里”。
《淮揚潔秋圖》創作于清康熙四十四年(1705)。此時距清軍揮鞭南下,在揚州展開的血腥屠殺(史稱“揚州十日”)(1645),已過去差不多六十年。易代之際,揚州城作為人文淵藪,又一次成為時代的犧牲品。
不得不提的是,該畫作者石濤,原名朱若極,本為明王室后裔。國破家亡,隨仆逃命,剃發為僧,接駕清帝……時代的動蕩帶來個體的浮沉與屈辱,悉數落墨紙間。而姜夔屢試不第,布衣終生,仕途淹蹇,與石濤一樣,不幸的個體隨飄搖的家國起起落落。
姜、石二人遭際相似:同為易代之人,傷亂之情難掩;困頓終生,漂泊之苦遍嘗。姜詞與石畫,都在借揚州城哭時代浩劫,訴一己浮沉,表達黍離之悲。由此看來,詞畫相配。此其一。
二、他人酒杯澆塊壘
《揚州慢(淮左名都)》中屢屢提及杜牧,既有直呼“杜郎”之句,又有借典致敬之語——“春風十里”“豆蔻詞工”“二十四橋”等等。一是因為姜夔與杜牧在經歷與感情上相似,而宋詞詞風與晚唐詩風相近,所以他尤其偏愛化用杜牧的詩句。二是因為杜牧所描繪的那個繁華的時代與姜夔所見的今朝破敗的景象形成極大反差。“春風十里揚州路”描繪出揚州城物阜民豐的富庶景象,而姜夔目之所見則是“盡薺麥青青”的一片蕭條;“二十四橋明月夜”寫出揚州優雅秀麗的風物和閑逸浪漫的文化氛圍,而今則是“波心蕩,冷月無聲”,水波蕩漾之中,只留下一池寂靜的、冰冷的、破碎的月光,使姜夔不禁感慨“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姜夔借唐人之筆,反襯今日揚州之殘破,借杜牧之酒杯以澆自我之塊壘。
《淮揚潔秋圖》上有題詩,揚州繁華千年,而石濤集中筆墨評述隋之興衰盛亡。“遙思文帝早知兒,喪家之子亡隋脈。隋家煬帝畫圖空,人道荒唐我述中。”石濤認為隋煬帝荒淫無道、不顧百姓死活的行為是隋滅的主要原因。如“一年三百六十日,只對煙花夜夜眠。
揚州刺史新承寵,香車自走復懵懂。曲檻層樓迷不迷,能使神仙入情冢”“河南楊柳謝,河北李花榮,楊花飛去落何處,李花結果自然成。迷樓宮人抗聲咽,隋心猶戀云中闕”等詩句,集中表現隋煬帝之驕奢淫逸,其最終必被“情冢”所埋,隋朝被李淵所滅自是天命所歸,更是民心所向。聯系朱明王朝末代幾位帝王的荒唐,石濤借隋朝興衰,明顯寄寓著對明亡清興的感慨。
姜夔和石濤雖所處時代及藝術特長各異,但在創作技法上卻有驚人的一致性——均為借他人酒杯澆自身塊壘,借前人之事或前人之語來闡發自己的感慨。
三、“詩畫一律”意境同
姜夔在詞作中將自身孤寂、傷感之心境融入所見所聞中,營造出一派“清冷空遠”的意境氛圍。再來看《淮揚潔秋圖》:畫面上秋水茫茫,蘆葦叢生,近處有掩映在樹叢中的數間屋舍。遠處楓葉點點,增添了些許秋意。在樹木蔥郁的景象之中,一道江水延伸向遠方,水天相接。江面上一葉孤舟,一漁翁泛舟水上。“江水”歷來是文人寄寓情懷的重要意象,延伸向遠處之江水,杳無邊際,給人一種遼闊、空遠之感,而泛舟的漁人在江面上如此渺小,一種孤寂之感撲面而來。永恒之江水與渺小短暫之人生完美融合在畫面之中,呈現出清冷之感、空寂之情。
由此,我們發現,詩畫在意境上渾然一體,均通過自然界中的典型意象,呈現“清冷空遠”之意境。東坡所謂“詩畫一律”誠如是。
(編輯:葛杰 王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