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動畫電影《長安三萬里》中,李白高歌《將進酒》的情節是神來之筆,摶扶搖而上的白鶴,攜眾友人遨游天際,鯨魚在他們身旁劈波斬浪。這鯨魚在杜甫詩中躍出海面——“鯨魚跋浪滄溟開”。俗傳李白醉騎鯨魚,后世便以“騎鯨客”稱之。古來材大難為用,鯨魚也好,莊子《逍遙游》里的鯤也好,沒有機緣,動彈不得。李賀感嘆“馬周昔作新豐客,天荒地老無人識”,東風不來,機緣不到,你只能滯留在時光里,一杯復一杯。李白不甘心被束縛在時空里,他借酒里乾坤之大,在詩里做仙人;他要摶扶搖而上,他要騎鯨,他要捉月,他要凌空捕捉驚世駭俗的意象。
《長安三萬里》的導演深諳于此,把詩仙太白《將進酒》的夢囈之語恣意揮灑,謫仙人深一腳淺一腳,宇宙洪荒里都有他的韻腳。甚至,中年李白也應該有肚腩的,那是昔日光芒萬丈的理想在與現實的人情世故短兵相接后,填在肚腩里的詩意。用油晃晃的肉色,匹配醉后的荒唐之言,高力士之流,連給他提鞋都不配。岑夫子、丹丘生,這些不知名的人,漫卷唐詩也尋覓不了蹤跡的匆匆過客,也因李白的一聲“將進酒”而隨之升天,因為一首詩而有了千秋萬歲名。
人生易老,“朝如青絲暮成雪”。人過中年后,時間以加速度前進。年輕時三年、五年,仿佛一生一世;老來十年、八年,卻感覺轉瞬即逝。寫時間流逝,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p>
這是璀璨星空下圣賢的感嘆,澄江似練,引起哲人的感嘆。谷崎潤一郎的《陰翳禮贊》里,紙隔扇微弱的反光不僅沒有驅散黑暗,反而被濃稠的黑暗反彈回來。屋內是明暗難分的迷蒙世界,你會不會覺得蕩漾的光線與眾不同,你會不會對“悠久”產生畏懼,不知不覺,歲月流逝,再起身時,你已白發蒼蒼。而李白對時間的描述是浩大的,“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黃河之水在李白出生之前如此,在李白眼前如此,在李白之后還是如此。宇宙洪荒里的黃河一直如此。李白只是過客,終究是瞬間的存在,故而悲?!疤斓匾荒媛茫f古塵?!奔热灰庾R到最終五蘊皆空,不如賦生命以意義,詩歌和美酒,都是歡樂。
李白作有《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李白一大家子,估計也有幾桌堂兄弟,燃花燭,桃花樹下設筵席。他起筆便是“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逆旅是客棧,人生是過客。理解古人秉燭夜游的良苦之心,遂飲酒,要寫詩,如果詩不成,是要罰酒的。李白寫酒器,是金樽,月色下的金樽要美酒來配,要對良人飲,美不可以被辜負?!赌档ねぁ防锒披惸飮@惋:“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最好的時光被辜負,沒有人來愛,是傷感的。“烹羊宰牛且為樂”,“烹”和“宰”,遣詞造句,動詞下得豪放,大塊吃肉,大碗喝酒?!耙伙嬋俦笔强鋸?,不過也別被修辭嚇住了,古人無蒸餾技術,酒的濃度不高,多飲幾杯,未必酒量多大。
啟功說,“唐詩是嚷出來的”?!秾⑦M酒》也要嚷出來,唱出來?!暗搁L醉不愿醒”,不愿意醒來,可以做大鵬,可以夢為蝴蝶,可以永遠做黃粱美夢。不過醉酒后的惘然是不可避免的,人會成為酒的奴隸,所以,花開半面,酒要微醺。但是,李白如果這樣節制、收斂,還是李白嗎?繼續喝?!拔┯酗嬚吡羝涿?,劉伶和杜康,現在都成了商家的金字招牌,古之人不余欺也。席地而坐痛飲,是李白,可是李白內心深處還是浮浮沉沉著功名夢,在詩中選擇了陳王曹植——差一點成為九五之尊之人。手下才子如云,曹子建也可以寫出豪奢之句,“愿舉泰山以為肉,傾東海以為酒,伐云夢之竹以為笛,斬泗濱之梓以為箏”?!岸肪剖ыg謔”,也就不足為奇了。
也許每個酒徒和才子,都渴望有陳王、梁孝王、岐王這樣的“教父”,來容納他們文學的繾綣鄉愁。此刻他們都是“大地上的異鄉者”,喝它個昏天黑地,喝它個天荒地老,一句詩艷若桃李,一首詩霞光瀲滟,都是這個宴會的意外之喜??衫畎捉K究是受排擠之人,錢不多,主人蹙眉。而李白卻勸主人,不要慌,“五花馬、千金裘”,用心愛之物換酒。這狐裘來得好,令人想起《揚州畫舫錄》里寫一人豪情,在酒店喝酒,大雪滿地,見一叫花子瑟縮屋檐下,他脫衣相贈。余溫尚存的千金裘,解下來相贈,比起贈銀子、贈玉佩,更見俠肝義膽。這千金裘換酒,也是符合俠客李白的豪情的。
宇宙永恒,人的喜怒哀樂不過是剎那間的情緒,謫仙人李白看透了這一點,他以美酒和詩來抵御生命的虛無——“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p>
(編輯:葛杰 汪玉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