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謁詩：“畫眉深淺入時無？”

從古至今，人才選拔是關系到國家發展的重大事件。中國古代的人才選拔制度不像今天這樣公開透明，人情因素往往在其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尤其是許多文人為了自我“推銷”，都曾通過寫詩文的方式向權貴請求舉薦或幫助，“干謁詩”就是在此背景下誕生的。這種風氣在唐代廣為流行，甚至連李白和白居易這樣的大詩人在早期也不能例外。

考題呈現

（2019年高考語文全國Ⅱ卷）

閱讀下面這首唐詩，完成1～2題。

投長沙裴侍郎 杜荀鶴

此身雖賤道長存，非謁朱門謁孔門。

只望至公將卷讀[注]，不求朝士致書論。

垂綸雨結漁鄉思，吹木風傳雁夜魂。

男子受恩須有地，平生不受等閑恩。

[注]至公：科舉時代對主考官的敬稱。

1．下列對這首詩的理解和分析，不正確的一項是（ ）（3分）

A．詩人表示，雖然自己的社會地位低下，但對儒家思想的信奉堅定不移。

B．“朱門”“孔門”分別代指世俗的權勢與精神的歸依，形成鮮明的對比。

C．詩人希望自己能憑借真才實學通過正常渠道進身，而不愿去尋找捷徑。

D．詩人表達了自己對待恩惠的態度，不隨便接受別人的恩惠，受恩必報。

2．詩歌的頸聯描寫了兩個具體場景，與其他各聯直抒胸臆的寫法不同，這樣寫在情感表達和結構安排方面有什么作用？（6分）

考題詳解

杜荀鶴（約846—約904）為晚唐詩人，他前半生執著于科舉考試，卻屢戰屢敗，自然想要尋求身居要位的權貴的推薦。故而詩人選擇向當時擔任主考官的侍郎裴瓚獻上自己平時寫的一卷詩作與這首干謁詩，以求在考試中領先半個身位。這一點從頷聯“至公”一詞便能看出，“至公”是對主考官的敬稱，頌揚其公正無私。不過，詩人雖有求于裴侍郎，但并未在詩中表現得低聲下氣，而是有一股士人的矜持與傲然。

首聯中“身”與“道”、“朱門”與“孔門”兩組字詞對比鮮明。詩人雖然處境困窘，卻依舊驕傲于自己秉持的儒家之道，指出自己干謁裴侍郎并非基于對權勢（“朱門”）的艷羨，而是對其儒學素養的敬佩（“孔門”）。因而在第一題中， A 、B兩項皆正確。詩人在頷聯中進一步表明態度，表示自己只期望裴侍郎能認真閱讀自己獻上的詩作（“卷”），并不希冀得到朝中官員的推薦。一方面，杜荀鶴希望裴侍郎能以慧眼識其文采，另一方面，他又希望憑借自己的實力而非考官的私心贏得功名。因此，杜荀鶴才在尾聯矜持地指出“男子受恩須有地”，“有地”即有根據、有理由，詩人與裴侍郎本無深厚的關系，也不愿意通過搖尾乞憐的方式求得考官的恩惠。由此可見，C項正確，而D項中的“受恩必報”在詩中并未體現，這種“政治交易”也并不符合詩中杜荀鶴不慕權貴、專心儒術、不卑不亢的形象。故而第一題應選D。

再來看第二題，此詩首、頷、尾三聯皆直抒胸臆，表明詩人自己的意圖，而頸聯則運用了寓情于景的手法。“垂綸”即垂釣，常與“歸隱”相聯系，如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秋夜的大雁劃過長空，驚動的是詩人懷念家鄉的“魂”。這種歸隱和思鄉的感情，又被放在了“風”“雨”這樣晦暗的環境之下，讓詩人的情感顯得更為濃烈。那么，杜荀鶴為什么要在干謁詩中突然插入一段環境描寫，流露出回鄉隱居的愿望呢？詩人是在暗示裴侍郎，自己并非熱衷功名之輩，如果裴侍郎未能認可他的才能，他最終也未能考中進士，那么他將不再參加科舉，而是回家做一個高潔的隱士。因此，從情感表達上看，頸聯中的兩個場景是對詩人孤高耿介、不慕名利這類情操的形象化表現，可以讓讀者從感性層面更直觀地感受詩人的志向；而以結構安排而言，由于首、頷、尾三聯都在直接表現詩人的意圖，整首詩的情緒和節奏會顯得有些急迫，正需要頸聯來舒緩，從而讓全詩張弛有度。

綜合來看，這首詩中始終有兩種對立的情緒，彼此纏繞，既有作為貧寒士人渴望得到考官賞識的急切，又有身為儒家子弟不汲汲于富貴的矜持。在這兩種情緒的拉扯中，全詩呈現出文學上的張力。這首詩雖未能達到杜荀鶴期望的效果，但他后來仍通過對權臣朱溫的干謁獲得仕進。

知識拓展

歷史上的“干謁詩”可分為兩類：其一為在科舉考試系統之內，隨“行卷”一同遞上的詩；其二為繞過科舉，試圖走捷徑獲得功名而向權貴名流呈上的詩。上文杜荀鶴之作就屬于第一類，詩中的“卷”就是“行卷”。由于唐代科舉考試并不糊名，主考官在閱卷評分時可以摻入自己對考生的個人好惡，故而參加進士科考試的士子往往選擇在考前向考官或是其他具有社會影響力的名流投遞自己平時的作品選集，即為“行卷”。接受行卷之人若欣賞某人的作品，便會在上層社交圈子中為其宣傳，從而影響其及第與名次。

這種今天看來是“走后門”的行為，在唐代卻是正常現象。如白居易初到長安參加科舉之時，便帶著行卷前去拜訪當時的文壇領袖顧況，后者看到白居易卷中的《賦得古原草送別》一詩后，便對白居易大加贊賞，白居易也因此成為當年十七位進士中最年輕的一個。

若論及行卷中附帶的干謁詩，著名的作品之一當數朱慶馀的《近試上張水部》。據唐代筆記小說集《云溪友議》記載，朱慶馀在長安結識了時任水部郎中的張籍，他同時也是詩壇耆宿，兩人一見如故。朱慶馀將自己得意的作品當作行卷送給了張籍，但他心里仍不踏實，于是又送上這首七言絕句：

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

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表面上，這首詩描繪了一位新婚女子在拜見公婆前，詢問丈夫自己的妝容是否得當的情景。但在干謁的語境之下，朱慶馀實是將自己比作這位女子，將張籍比作丈夫，表達的是不清楚自己的詩文能否得到主考官認可的忐忑之情。而張籍同樣也以一首七絕《酬朱慶馀》回復：

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艷更沉吟。

齊紈未足時人貴，一曲菱歌敵萬金。

張籍沿用了朱慶馀的比喻，指出朱慶馀才華過人，他很欣賞，暗示朱慶馀盡管放下心來。不出所料，在張籍的全力推薦下，朱慶馀當年果然考取了進士。

唐代文人入仕的途徑并非只有科舉，在朝堂權貴與文壇名流的薦舉下，朝廷也會繞過科舉直接錄用人才，這也是第二類干謁詩產生的背景。有杜荀鶴、朱慶馀這樣以干謁詩謀求科舉及第的士子，自然也有干脆跳出科舉體系而走捷徑入仕者，李白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一個。李白一生干謁過眾多顯貴之人，如玉真公主、賀知章、李邕、蘇颋等，真可謂意圖通過“遍干諸侯”的方式來“歷抵卿相”。在他留下的眾多干謁詩文中，最著名的當數《上李邕》：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

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

時人見我恒殊調，聞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猶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輕年少。

開元十四年（726），青年李白在渝州謁見刺史李邕。李白因個性瀟灑不拘，交談中又放言高論，引起李邕的不悅，兩人不歡而散。事后，李白寫下這首詩送給李邕。

如果是別人，會在贊揚對方的同時，保持謙卑矜持的態度，而李白則特立獨行，高調地將自己比作《莊子》中的大鵬鳥，對那些嘲笑、排擠自己的俗人頗為不屑，尾聯引用孔子“后生可畏”的典故，一句“丈夫未可輕年少”，竟隱隱有指責李邕不能禮賢下士的意思。自然，年輕氣盛的李白未能獲得李邕的薦舉。不過，李白后來對賀知章和玉真公主的干謁則獲得成功，他因此獲得了入宮覲見唐玄宗的機會。

干謁之風盛行于整個唐代，干謁詩作為這一風氣的產物，徘徊于有求于人的謙卑與堅守尊嚴的矜持之間，許多名篇正是誕生于這種矛盾的張力之下，為唐詩這幅絢爛的畫卷添上了一抹獨特的色彩。

古詩之用（編輯：汪玉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