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九世紀中葉的俄國大地上,一位天才作家平靜地走進民間,他芒鞋布衣,身體力行,與民同耕。他的思想高翔于狹隘的俄國貴族圈之上,他的寫作才能讓俄國文學揚名世界。他就是俄國文學巨匠列夫·托爾斯泰。本期讓我們通過短篇小說《舞會以后》來感受托爾斯泰“批判現實主義”的寫作風格,體察他對人物心靈幽微處的細膩書寫。
模擬演練
(長春外國語學校2020—2021學年第一學期高三年級期末考試語文試卷)
舞會以后
〔俄〕列夫·托爾斯泰
“你們是說,一個人本身不可能懂得什么是好,什么是壞,問題全在環境,是環境坑害人。我卻認為問題全在機緣。就拿我自己來說吧……”人人敬重的伊凡·瓦西里耶維奇就這樣說起來了。
“拿我自己來說吧。我的整個生活在一個夜晚,或者不如說,在一個早晨,就起了變化。”
“當時我正在熱烈地戀愛,她叫瓦蓮卡,十八歲的時候,她簡直能叫人入迷,那時候我是一所外省大學的學生,我的主要樂趣在參加晚會和舞會。在我狂熱地愛著她的期間,我在謝肉節的最后一天參加了本省貴族長家的舞會,他是一位忠厚的長者,豪富好客的侍從官。這次舞會好極了,我又跳華爾茲舞,又跳波爾卡舞,自然是盡可能跟瓦蓮卡跳。”
“‘您看,他們在請爸爸跳舞。’瓦蓮卡對我說道,一邊指著她那身材魁梧端正、戴著銀色肩章的上校父親,他正跟女主人和其他的太太們站在門口。”
“瓦蓮卡的父親是一個器宇不凡的老人,長得端正、魁梧,神采奕奕。我們走近門口的時候,上校笑瞇瞇地把手伸到左邊,從刀劍帶上取下佩劍,交給一個殷勤的青年人,右手戴上麂皮手套。‘一切都要合乎規矩。’他含笑說,然后握住女兒的一只手,微微轉過身來,等待著拍子。”
“等到瑪祖爾卡舞曲開始的時候,他靈敏地踏著一只腳,伸出另一只腳,于是他的魁梧肥碩的身體就一會兒文靜從容地,一會兒帶著靴底踏地聲和兩腳相碰聲,啪噠啪噠地、猛烈地沿著舞廳轉動起來了。使我格外感動的是他那用褲腳帶扣得緊緊的靴子,那是一雙上好的小牛皮靴,但不是時興的尖頭靴,而是老式的、沒有后跟的方頭靴。這雙靴子分明是部隊里的靴匠做的。
‘為了把他的愛女帶進社交界和給她穿戴打扮,他不買時興的靴子,只穿自制的靴子。’我想。”
“我離開舞會是四點多鐘,等我到家,在家里坐了一坐,再出門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我走到瓦蓮卡家附近的空地,看見靠近游息場所的一頭有一大團黑乎乎的東西,聽到從那邊傳來笛聲和鼓聲。我一直滿心歡暢,瑪祖爾卡舞曲還不時在我耳邊縈繞。
而這一次卻是另一種音樂,一種生硬的、不悅耳的音樂。”
“走了一百來步,我才從霧靄中看出那里有許多黑色的人影。這顯然是一群士兵。士兵們穿著黑軍服,面對面地分兩行持槍立定,一動也不動。鼓手和吹笛子的站在他們背后,不停地重復那支令人不快的、刺耳的老調子。”
“‘他們這是干什么?’我問那個站在我身邊的鐵匠。”
“‘對一個韃靼逃兵用夾鞭刑。’鐵匠望著遠處的行列盡頭,憤憤地說。”
“我也朝那邊望去,看見兩個行列中間有個可怕的東西正在向我逼近。向我逼近的是一個光著上身的人,他的雙手被捆在槍桿上面,兩名軍士用這槍牽著他。他的身旁有個穿大衣、戴制帽的魁梧的軍官,我仿佛覺得面熟。罪犯渾身痙攣著,兩只腳踏著融化中的積雪,向我走來,棍子從兩邊往他身上紛紛打下,他一會兒朝后倒,于是兩名用槍牽著他的軍士便把他往前一推,一會兒他又向前栽,于是軍士便把他往后一拉,不讓他栽倒。”
“那魁梧的軍官邁著堅定的步子,大搖大擺地,始終跟他并行著。這就是瓦蓮卡的臉色紅潤、留著雪白的唇髭和絡腮胡子的父親。”
“罪犯每挨一棍子,就好像吃了一驚似的,把他的痛苦得皺了起來的臉轉向棍子落下的一邊,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重復著兩句同樣的話。直到他離我很近的時候,我才聽清這兩句話。他不是說話,而是嗚咽道:‘好兄弟,發發慈悲吧。好兄弟,發發慈悲吧。’但是他的好兄弟不發慈悲,當這一行人走到我的跟前時,我看見站在我對面的一名士兵堅決地向前跨出一步,呼呼地揮動著棍子,使勁朝韃靼人背上噼啪一聲打下去,接著,同樣的一棍子又從另一邊落在他的身上。這一行人經過我站立的地方的時候,我向夾在兩個行列中間的罪犯的背部瞥了一眼。這是一個斑駁的、濕淋淋的、紫紅的、奇形怪狀的東西,我簡直不相信這是人的軀體。”
“突然間,上校停下來,快步走到一名士兵跟前。”
“我看見他舉起戴麂皮手套的有力的手,給了那驚慌失措、沒有多大氣力的矮個子士兵一記耳光,只因為這個士兵沒有使足勁兒往韃靼人的紫紅的背脊打下棍子。”
“‘來幾條新的軍棍!’軍官一邊吼叫,一邊回頭觀看,終于看見了我。他假裝不認識我,連忙轉過臉去。我埋下眼睛,匆匆回家去了。”
“我不能像原先希望的那樣去服兵役,我不但沒有進軍隊供職,也沒有在任何地方供職,所以正像你們看到的,我成了一個廢物。”
“那么,愛情呢?”我們問。
“愛情嗎?愛情從這一天起衰退了。當她像平常那樣面帶笑容沉思的時候,我立刻想起廣場上的上校,總覺得有點別扭和不快,于是我跟她見面的次數漸漸減少,結果愛情便消失了。”他結束道。
1.下列對小說相關內容和藝術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 (3分)
A.小說敘述極具特點,采用講故事的方式展開劇情,講述了主人公伊凡·瓦西里耶維奇在舞會后到街上閑逛,偶然看到士兵們殘暴地毆打逃兵而改變想法的故事。
B.小說中伊凡·瓦西里耶維奇不僅對上校的外貌、衣著進行了細致觀察,還對他跳舞的情形有詳細描述。
C.小說中寫“笛聲和鼓聲”“是另一種音樂,一種生硬的、不悅耳的音樂”“不停地重復那支令人不快的、刺耳的老調子”,既營造了不安的氛圍,又暗示了下文情節的變化。
D.小說善于運用細節描寫來表現人物的內心情感,如“我埋下眼睛,匆匆回家去了”,表現了“我”在看到瓦蓮卡的父親殘暴地對待逃兵后內心對他的恐懼、害怕。
2.小說在謀篇布局和刻畫人物方面,都成功地運用了對比手法,請簡要分析。(6分)
3.托爾斯泰擅長敏銳捕捉、精細呈現人物復雜多變的心理,請分析主人公伊凡在舞會前后的心理變化過程以及產生這種變化的原因。(6分)
小說工具箱
一、矛盾立場中的精神危機
1910年10月的一個秋夜,伴著砭人肌骨的寒冷,82歲高齡的托爾斯泰倉皇逃離生活已久的波良納莊園。一個多星期后,由于感染肺炎,這位文學大師于一個破落的小車站溘然長逝。關于這次離家出走的原因,眾說紛紜,除了為人熟知的婚姻沖突,從托爾斯泰留下的信件中也可以發現他出走的另一個原因——他的貴族身份與他所持的農民立場之間的道德矛盾。托爾斯泰在給妻子的告別信中曾著意強調自己“已無法忍受這種奢靡的生活,唯望跟別的老人一樣,避開塵世紛擾,獨自度過余生”。事實上,這種精神上的動蕩與掙扎幾乎困擾了他的一生。
年輕時的托爾斯泰有過一段放蕩奢靡的生活,他長年流連于上流貴族的交際圈,沉迷于各種欲望的滿足中。但在此期間,上流社會虛偽墮落的面目在他心中日趨清晰,他逐漸意識到這種貴族生活與他的道德原則背道而馳,于是選擇出國游歷。考察了西歐資本主義的現代文明后,托爾斯泰也希望通過親身實踐提煉出俄國民族精神的內核,為俄國民眾開辟出一條適切的改革之路。作為封建莊園主,他首先將探索的重心置于宗法制社會關系的改良上。他在自己的莊園內部進行農事改革,實行減租、減役,努力維護農民的權利,甚至主動擔當起農奴與地主間的糾紛調解人。他同時期的作品也因此催生出兩類主要的文學形象:一類是“善良的農民”。托爾斯泰將俄國農民視為同時代人的道德榜樣,對他來說,與農民促膝比肩度過的時光是他記憶寶庫中最重要的財富。在文學作品中,托爾斯泰也不遺余力地刻畫農民高尚的精神面貌。《窮人》里的冉娜夫婦在自家窮困潦倒的情況下,決意收養死去的鄰居留下的兩個孩子;《破罐子阿廖沙》的主人公阿廖沙勤快利索,純真而質樸,從不抱怨苦難;《三死》中的農民費多爾在垂死之際,將自己的新靴子贈送給更需要它的人……雖然這些人是社會底層的小人物,但物質條件的困頓掩蓋不了他們精神上的光輝與富足。
另一類是“懺悔的貴族”。托爾斯泰筆下的他們享受著地主階級的特權,但通過某些事件深刻認識到上流社會的腐朽本質后,毅然拋卻貴族身份,與原階級決裂,轉向同情勞動人民的立場。《舞會以后》中的伊凡在回家路上偶然看到瓦蓮卡父親兇狠殘暴地懲罰逃兵的場面,在窺見了上流社會的道貌岸然、兇殘暴虐后,選擇不再為本階級服務、奉獻;《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列文,始終執著于在貴族莊園的生活范疇內,尋求地主與農民間的平衡關系。
這類人物可以說是托爾斯泰本人的半自傳形象,他們對生活道路的探索,正反映了托爾斯泰的精神危機——他反對暴力革命而追求溫和改良,但在不動搖封建宗法本質的前提下,無論他做出怎樣的嘗試,地主與農民間的矛盾都無法調和。因為只有以革命手段徹底改革私有制,才能為俄國覓得真正的出路。農事改革的失敗一度讓托爾斯泰陷入絕望,最終,他選擇回歸宗教博愛的思想,寄希望于人的道德的自我完善,不以暴力抗惡,在人人自愛相愛的基礎上走向理想的國度。這種基于道德、自我修養的改革路徑被人們稱為“托爾斯泰主義”。然而,惡的消除并不能一味地依賴于罪惡者的自省,托爾斯泰是將一個社會改造問題變成了單純的道德問題,他所倡導的方法并不能徹底醫治當時那個病態的世界。
二、史詩體式下的心理雕琢
這種理想化的宗教哲學,反映了托爾斯泰作為社會改革者在思想上的局限。但作為文學家的托爾斯泰為后世留下了不可計數的財富。俄國作家屠格涅夫曾這樣評價托爾斯泰的創作才華:“他以史詩式的規模、高超的敘事藝術、豐富的思想和感情以及描繪人物性格的高超藝術對俄國的批判現實主義文學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下面,我們從三個方面談談托爾斯泰在小說創作上的藝術特色。
史詩體的鴻篇巨制:托爾斯泰的小說浩大廣闊、包羅萬象,其中棲息著一種史詩的天然偉力,他極為擅長在廣袤的歷史背景下展現人物長時間的精神探索。以《戰爭與和平》為例,他借助1812年俄國衛國戰爭的背景,將四個貴族家族的故事渾然一體地組接到一起,呈現家族內部年輕人的心靈變遷史。在鋪展歷史背景時,他往往側重于描寫歷史事件對小說人物產生的影響。例如寫申格拉本戰役,著重描寫戰爭和暴力給安德烈留下虛無、破滅的印象;寫法軍入侵時人們的反應,是為了更好地反映娜塔莎在情感上的波動。
精而巧的敘事結構:長篇小說宏大的歷史背景對作家的敘事安排能力提出了高難度挑戰,然而托爾斯泰卻能夠自如地把握敘事進程,有條不紊地鋪展小說的多條線索。在《安娜·卡列尼娜》里,他創造了“雙線拱形”結構,以兩條線索推進情節。一邊描寫安娜、渥倫斯基和卡列寧之間的情感糾葛,展現彼得堡的上流貴族社會生活;另一邊描寫列文的家庭生活和精神探索之路,展現宗法制莊園的生活圖景。安娜努力追求婚姻生活的幸福,列文奮力探索改造社會的出路,兩條線索在主人公“實現人生價值”的意旨上匯于一處,最終形成拱形敘事結構。可以說,托爾斯泰在這部小說中對敘事結構的創新性嘗試真正實現了他高遠的藝術追求——作品內在思想與外在結構的完美統一。
微細化的心理雕琢:俄國文藝批評家車爾尼雪夫斯基認為托爾斯泰具有洞察人的心靈幽微處的驚人能力,將這種能力稱為“心靈的辯證法”。一方面,托爾斯泰善于借助細節展現人物的心理狀態。
例如在《復活》中,他用細微的動作、神情,甚至是對話里的人稱變化來展現人物當下內心的激烈震蕩。另一方面,為還原真實的心靈世界,他竭力保留人物內心的復雜性。在小說《伊萬·伊利奇之死》中,托爾斯泰刻畫了主人公伊萬從得病到去世的幾個月里極其復雜的內心活動,包括對醫生的不信任、對命運的怨憤、對健康人的嫉妒、對疾病的絕望、在生命盡頭對死亡的接受等。這些精彩的內心圖解展現了人物豐盈且真實的心理世界。
作為文學巨匠,托爾斯泰勉力打磨藝術創作的技法,用一部部厚重的作品演繹出人物復雜的心靈世界,并使“史詩”這種古老而一度式微的文體在另一片文學土壤里得以重生。作為社會的批判者,托爾斯泰秉持“清醒的現實主義”精神,用一幕幕悲劇,控訴上層階級和社會制度的罪惡腐朽。他是“俄國的良心”“冰寒之地的兒子”,用自己的寫作燭照俄國貧瘠的土壤,點亮了置身苦難的人民不屈的跋涉之路。
答案解析
1.D(“對他的恐懼、害怕”這一心理分析錯誤。結合小說內容“我看見他舉起戴麂皮手套的有力的手,給了那驚慌失措、沒有多大氣力的矮個子士兵一記耳光,只因為這個士兵沒有使足勁兒往韃靼人的紫紅的背脊打下棍子”等來看,“我”應是對自己認識瓦蓮卡父親這樣殘暴的人感到羞恥)
2.①場景對比。小說主要描繪了舞會和逃兵受刑兩個場景,舞會的歡樂、幸福與逃兵受刑時的冷酷、兇殘形成鮮明對比,有極強烈的諷刺效果。②不同人物間的對比。上校懲罰逃兵時的殘暴與矮個子士兵的手軟形成對比,上校的狂吼與逃兵的哀求形成對比,將不同人物的性格鮮明地區分開來。③同一人物自身的對比。將上校在舞會上的溫文爾雅與懲罰逃兵時的面目猙獰、窮兇極惡進行對比,表現了上校的道貌岸然、兇殘暴虐。
3.心理變化過程:①舞會上,伊凡是愉快、幸福的,他對瓦蓮卡充滿愛意,對她的父親充滿敬意,即便離開舞會回家和再出門時,心情都十分暢快。②在街上看到瓦蓮卡父親下令打逃兵后,他的心情由暢快變為震驚,并感到羞恥,決定不再與其同流合污。原因:他看清了軍隊的黑暗殘酷、上流社會的極度虛偽。
考點分析
百年來,托爾斯泰在中國學界以思想家和文學家兩種身份被接受。
人們更多關注作為思想家的托爾斯泰具有的批判現實主義精神,注重發掘其小說在社會改革層面的啟示,卻時常忽視了其作品的巨大文藝價值。而統編高中語文教材選擇性必修上冊的第三單元收錄了托爾斯泰《復活》的節選片段,并在“學習提示”中引導學生通過語言、動作、心理等方面的精妙描寫體會小說中人物復雜的內心世界。這樣的閱讀要求啟發我們在把握托爾斯泰小說的思想主旨之余,更應將目光聚焦其小說的藝術技巧,體察文本細節所包蘊的藝術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