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推薦書目:《喧嘩與騷動》
作者:〔美〕威廉·福克納
譯者:李文俊
出 版 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我畫石頭,寫書評,全憑一股沖動與銳氣,所以完成后很少修改。《喧嘩與騷動》卻讓我感到有點棘手——把它推薦給你,我需要一個更走心的角度。
徐則臣在《福克納的遺產》里談道:文學不能“放眼都是過日子”,不能都“在海拔以下寫作”,而“需要想象力開拓,需要胸襟承擔”。這個觀點我很服膺。我喜歡福克納的作品,正是因為他的開拓與胸襟,他的妙想與野望。對他的作品,若存著尋找“海拔以下”的愉悅的念頭,三頁紙就能把你勸退;而如果想突破混亂敘事的迷障,窺探文學的“豐厚和博大”(徐則臣語),那么,我們不妨一起翻看《喧嘩與騷動》。
故事設置了多個敘事者。第一章,傻子班吉敘事時顛三倒四,往往因一個音近的單詞、一種細膩的氣味而言隨意轉。第二章,厭世者昆丁的敘述跳躍性更強。他孱弱、病態的意識里,充滿了執念與荒誕,小說中成頁成頁沒有標點的段落呈現出這個哈佛青年萬念俱灰的內心世界。第三章,唯利是圖、機關算盡的杰生的敘述滿溢對所有人的敵視,陰陽怪氣、郁郁森森、歇斯底里、變態瘋狂,沒有人能猜到他的惡念接下來將如何宣泄。他的惡念就像他那必須用樟腦水控制的頭疼病一樣,不擇時不擇地而出,纏繞、困惑著讀者。這三個人物不正常的敘述,看似迷離漫漶,毫無章法,卻異常合乎人物身份,以扭曲的真實彼此勾連,體系嚴密,讀這樣的書真是一種挑戰。
如果說海明威的小說難懂,是因為隱藏,因為在水面之下藏個八分之七的“冰山”,那么福克納的晦澀,則在于閃躲。他不用線性敘事,既像一個第一流的導演,又像一個不入流的導演,不斷搖晃著他的電影鏡頭,營造搖曳的光影。你只有直面他的搖晃與閃躲,才能理解其作品的深刻與浩大。
《喧嘩與騷動》與米切爾的《飄》一樣,都將故事背景設置在美國南方。然而,有別于米切爾對南方深情的歌詠、譽揚、悵惘,福克納講述的是南方世家的沒落——陰郁、頹靡、腐朽。
全書以“他們在苦熬”一語作結。依福克納的原意,“他們”指迪爾西、弗洛尼等黑人。然而讀者能體會到,書中的所有人,包括酗酒的犬儒主義者康普生先生,矯情、病態的康普生太太,“他們”無一不在“苦熬”。
不可戰勝的唯有時間。時間是小說中昆丁徒勞毀壞的鐘表,哪怕表身已支離破碎、七零八落,指針卻依舊不可逆地嘀嗒嘀嗒向前。昆丁的老祖父把表給昆丁時說過:“我把表給你,不是要讓你記住時間,而是讓你可以偶爾忘掉時間。”我在福克納的左上角畫了這只古董表,意在表達“記住” 時間, 也意在表達“ 忘掉”時間。
《喧嘩與騷動》是南方的挽歌,更是時間的史詩,顯示了福克納對歷史的洞察力與表現力,更蘊藏著福克納對生命本質的理解與體認。相比康普生家這群沒落的南方貴族,堅忍衰老的黑人仆婦迪爾西盡管“好像肌肉與組織都和勇氣與毅力一樣,會被歲月逐漸消磨殆盡似的”,卻仍有一副“百折不撓的骨架剩了下來”,她頑強的生命“像一座廢墟,也像一個里程碑”。她從教堂歸來,流淚吟唱“我看見了初,也看見了終”的情節,大概是種隱喻。在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南方世界里,福克納也想借一部小說,讓人們“見到了末日的霹靂,也聽見了金色的號角”,“看見初”,也“看見終”吧。
生生不息,喧嘩騷動。同為意識流佳構,福克納這幾章“各自為政”的敘述,比《追憶似水年華》更紛繁蕪雜,比《尤利西斯》更厚重。這部書讓我聯想到渾濁的江河之水,裹挾了黃沙與泥土,無聲無息、無遠弗屆,自顧自、不可遏抑地向前奔涌。在書里, 我讀到了時間永恒的力量。
永恒的喧嘩,永恒的騷動,永恒的喧嘩與騷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