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湘西世界”的虛設與斷裂

早在2016年的江蘇高考，沈從文的《會明》一文就被選為現代文閱讀考查篇目，2022年蘇州市高三期中調研和唐山市高三期末考試也分別選擇了他的《動靜》和《新與舊》作為考查篇目。此外《邊城》作為沈從文的代表性作品，其第三至第六章也被選入統編版教材選擇性必修下冊。作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獨具風格的作家，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呈現出獨具風致的美學特色與歷史意旨，而其生成動因、內在錯位往往又在牧歌情調下遭到忽視。今天我們擬結合沈從文《木傀儡戲（節選）》一文，對沈從文構筑的“湘西世界”試做探究，以期幫助同學們以更為全面的視角理解沈從文的作品。

模擬演練

（淄博市2022屆高三第一次模擬考試）

木傀儡戲（節選） 沈從文

“傀儡”是對邊地無意識生存狀態的整體隱喻。

二月八，土地菩薩生日，街頭街尾，有的是戲！土地堂前頭，只要剩下來約兩丈寬窄的空地，鬧臺（指開臺鑼鼓）就可以打起來了。這類木傀儡戲，與其說是為娛那土地一對老夫婦，不如說是為逗全街的孩子歡心為合適。捐錢時，大多都是論家中貧富為多少的；惟有土地戲，卻由募捐首士清查你家小孩子多少。像我們家有五個姊妹的，雖然明知道并不會比對門張家多谷多米，但是錢，總捐得格外多。不捐，那是不行的。小孩子看戲不看戲可不問。但若是你家中孩子比別人兩倍多，出捐太少，在自己，良心上說來，也不好意思。

連用短句，簡捷明快。

其實文本敘述時用的就是孩童視角。

注意和下文“黃金萬兩”聯系起來看， 思考湘西人的金錢觀與價值觀。

戲雖在普通一般人家吃過早飯后才開場，很早很早，那個地方就會已為不知誰個打掃得干干凈凈了。惟有“土地堂前豬屎多”，在平時，豬之類，愛在土地堂前卸脫它的糞便，幾乎是成了通例的，唱戲日，大家臨時就懂了公德心，知道妨礙了看戲是大家所抱怨的，于是，這一天，就把豬關禁起來了。你若高興，早早的站在自己門前，總可以見到戲箱子過去，押箱子的我們不要問就可以知道是“管班”。每一口箱子由兩個人抬著，箱子上有各樣好看的金紅漆花，有釘子，有金紙剪就“黃金萬兩”連連牽牽的吉利字，一把大牛尾鎖把一些木頭人物關閉著。呵，想象到那些花臉、旦角，尤其是愛做笑樣子的小丑，鼻子上一片白粉，豆腐干似的貼著，短短的胡子……而它們，這時是一起睡在那一只大木箱子里，將要做些什么？真可念！我們又可以看到一批年老的伯娘婆婆，搬了凳子，預先去占坐位的。做生意的，如像本街光和的米豆腐擔子，包娘的酸蘿卜籃子，也頗早的就去把地盤找就了。

可見湘西人未必真的完全輕財。

飯吃了，一十六個大字，照例的每日功課，在一種毫不用心隨隨便便的舉動下，用淡淡的墨水描到一張老連紙上后，所候的就是“過午”那三十枚制錢了。關于錢的用處，那是預先就得支配的。所有花費賬單大致如下：面（或餃子）一碗，十二文。甘蔗一節，三文。酸蘿卜（或蒜苗），五文。四喜的涼糕，四文。老強母親的膏粱甜酒，三文。余三文作臨時費。

涼糕，同膏粱甜酒，母親于出門時，總有三次以上囑咐不得買吃的，但倘若是并無其他相當代替東西時，這兩樣，仍然是不忍放棄的。有時可以把甘蔗錢移來買三顆大李子，吃了西瓜則不吃涼糕。倘若是剩錢，那又怎么辦？錢一多，那就只好拿來放到那類投機事業上去碰了！向抽簽的去抽糖羅漢，有時運氣好，也得頗大的糖土地。錢用完時，人倦了，縱然戲正有趣，回家也是時候了。遇到看戲日，是日家中為敬土地的緣故，菜必格外豐富。“土地怎不每月有一個生日呢？”用一種奇怪的眼睛瞅著桌上陳列的白煮母雞，問媽，媽卻無反應。待到白煮雞只剩下些腳掌肋巴骨時，戲臺邊又見到嘴邊還抹油的我們了。

在鎮筸，一個石頭鑲嵌就的圓城圈子里住下來的人，是苗人占三分之一，外來遷入漢人占三分之二，混合居住的。雖然多數苗人還住在城外，但風俗、性質，是幾乎可以說已彼此同錫與鉛樣，融合成一鍋后，彼此都同化了。

“錫與鉛樣……彼此都同化了”，應當視作漢文化與苗文化彼此滲透和相互影響的隱喻。漢族儒家傳統文化中的仁愛、德行、道義等元素與苗文化中的質樸、尚義、重情等元素兩相調和，共同影響著作者對于“理想人性”的描摹與禮贊。

苗人們勇敢，尚武，樸質的行為，到近來乃形成了本地少年人一種普遍的德性。關于打架，少年人秉承了這種德性。每一天每一個晚間，除開落雨，每一條街上，都可以見到若干不上十二歲的小孩，徒手或執械，在街中心相毆相撲。這是實地練習，這是一種預備，一種為本街孩子光榮的預備！全街小孩子，恐怕是除非生了病，不在場的怕是無一個罷。他們把隊伍分成兩組，各由一較大的，較挨得起打的，頭上有了成績在孩子隊中出過風頭的，一個人在別處打了架回來為本街掙了面子的，領率統轄。統轄的稱為官，在前清，這人是道臺，是游擊，到革命以后，城中有了團長、旅長，于是他們的頭銜也隨之改變了。我曾做過七回都督，六弟則做過民政長。都督的義務是為兄弟伙出錢備打架的南竹片；利益，則行動不怕別人欺侮，到處看戲有人護衛而已。

生命的“力”與“真”。

非傳統意義上的“道德”。

此處暗敘湘西在歷史進程中的某種格格不入與隱微的脫節，值得仔細品味。

晚上，大家無事，正好集合到衙門口坪壩上一類較寬敞地方，練習打筋斗，拿頂倒轉手來走路。或者，把由自己刮削得光生生的南竹片子拿在手上，選對手出來，學苗人打堡子時那樣拼命。命固不必拼，但，互相攻擊，除開頭臉、心窩，只在一些死肉上打下，可以煉磨成一個挨得起打的英雄好漢，那是事實罷。不愿用家伙的，所謂“文勁”，仍可以由都督，選出兩隊相等的小傻子來，把手拉斜抱了別個的身，垂下屁股，互相扭纏，同一條蛇樣，到某一個先跌到地上時為止，又再換人。此類比賽，范圍有限，所以大家就把手牽成一個大圈兒，讓兩人在圈中來玩。都督一聲吆喝，兩個牛勁就使出了。倒下而不愿再起的，算是敗了。敗者為勝利的作一個揖，表示投降，另一場便又可以起頭。也有那類英雄，用腰帶綁其一手，以一手同人來斗的，也有兩人與一人斗的。總之，此種練習，以起皰為止，流血也不過兇，不然，勝利者也覺沒趣，因為沒一個同街的啼哭回家，則勝利者的光榮，早已全失去了。

相斗而有道，任俠兼心善。

（有刪改）

【注】本篇發表于1926年8月18日《晨報副刊》，收入小說集《入伍后》。標題為“木傀儡戲”，但全文并非純粹對傀儡戲的描寫，而是通過土地菩薩生日唱戲這個引起兒童興趣的事件，寫湘西過節的習俗和尚武的傳統。

1．下列對小說相關內容的理解，不正確的一項是（ ）（3分）

A．土地戲捐錢不同于一般的募捐，是根據家中孩子多少來確定的，其主要原因是土地戲是專門為孩子們表演的。

B．唱戲日，為防止自家的豬到土地堂前排便，人們就把豬關禁起來，這成了一種自覺行為，也說明人們臨時懂了公德心。

C．“光和的米豆腐擔子”“包娘的酸蘿卜籃子”等內容，既交代了當地的特色食品，也突出了小說的地域特點。

D．“道臺”“游擊”“都督”“民政長”等頭銜，既代表著孩子們在游戲中的地位，也反映出時代特點。

2．下列對小說藝術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3分）

A．以“二月八，土地菩薩生日，街頭街尾，有的是戲”一句開篇，照應標題，進而詳細介紹了當地土地菩薩生日唱戲的習俗。

B．“彼此同錫與鉛樣，融合成一鍋后，彼此都同化了”，運用類比手法，形象地寫出苗人與漢人的融合，突出了苗漢一家的主題。

C．“苗人們勇敢……形成了本地少年人一種普遍的德性”一句承上啟下，引出下文關于湘西少年尚武風俗的具體描寫。

D．“垂下屁股，互相扭纏”“都督一聲吆喝，兩個牛勁就使出了”等細節描寫，生動傳神，活靈活現地表現出“文勁”的比試情形。

3．小說第四段以童年回憶的視角來寫，有何妙處？請簡要分析。（4分）

4．有人說，《木傀儡戲》和《邊城》一樣都具有散文化小說的特點。

請從小說三要素（人物、情節、環境）的角度，談談你對本文這一特點的認識。（6分）

小說工具箱

沈從文的鄉土書寫既不同于魯迅預設的精英視角與啟蒙立場，也不同于老舍對市井生活幾近民粹主義的熱切肯定，沈從文從切近己身的雙重生存經驗出發，在對城市與鄉土、現代與傳統、中國與西方、苗族與漢族等多重元素的對觀與審視中，構造了屬于自我的故土鏡像，即“湘西世界”。“牧歌情調”“邊地風致”“理想人性”是組成“湘西世界”的三個重要維度，后人較少質疑生成“湘西世界”的心理機制，而常認為，沈從文不僅憑借這種鏡像獲得了安放“理想人性”與文化形態的心靈棲所，也因之將自己的寫作納入“國民性改造”的啟蒙話語體系。但如果仔細思考“湘西世界”的生成、“理想人性”的內質及其啟蒙愿景，實則不難發現，“湘西世界”是沈從文虛設的幻象，伴隨作家之后的際遇改變及歷史理性自身的運作，其存在不可避免的斷裂。

1．“湘西世界”的成因：都市體驗的心理代償

沈從文是以郁達夫式啼饑號寒、顧影自憐的姿態登上文壇的，其在1923年到1927年的創作練筆期間書寫了大量直陳都市生活痛切體驗的作品（《木傀儡戲》就寫于他去燕京大學考試卻得零分的前一個月；彼時的沈從文亦未受徐志摩賞識，因之發文甚難），對以往湘西生活經驗的憶念、反芻，到之后對與“城市空間”對峙的“湘西世界”的真正構建，正是在此背景下生成的。彼時還全然是“鄉下人”的沈從文，與都市的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都格格不入，兩者交互加重了他的精神沖突，以致其自述“生命儼然只淘剩一個空殼”。在這樣的情況下，脆弱而敏感的作家自然會朝向相反維度尋求心理平衡，以構筑精神性空間，這種構筑，基于對記憶經驗的反芻，勢必截取記憶的優美處，從而和現實境遇呈現人為的對立，故稱“虛設”。簡舉一例，“湘西世界”中的“重義輕利”和“戀愛自由”，難道不是沈從文對前期自己“金錢”“愛情”雙重缺失的彌補嗎？

2．“理想人性”的設計：文化視角的游移與疊錯

上面提及的“重義輕利”和“戀愛自由”是沈從文在“湘西世界”中所構設的“理想人性”的重要維度，其所代表的原初性的生命之“力”與“真”，常作為都市的對立面而存在，進而被誤認為“理想人性”的全部內涵，這其實是巨大的誤解。沈從文對“理想人性”的設計，其實包含漢族、苗族、西方三重視角的復雜游移與疊錯，且包含對真實史料的自我想象。代償心理使得沈從文在審視都市的精氣凋喪時將其偏視為漢文化的一個重要維度，那么此時將苗文化本有的原始、質樸、純粹升格為重情、重義、豪爽、尚武的同時，他可以在心理上自然地獲得文化優越感。然而，在沈從文真正的創作實踐中，“湘西世界”的構設又常常體現出漢文化中重要一維——儒家傳統，對于原始苗文化的介入與滲透。《木傀儡戲》中所言“錫與鉛樣”正是一處重要例證。然而，更復雜的情況在于，沈從文審視東方城市的視角伴隨學識閱歷的增長而轉變，這又使得其不由自主地站在西方立場，因此給“理想人性”注入了更為復雜的元素（例如翠翠人性美內核的莊嚴感與崇高感就來自西方的悲劇意識和啟蒙傳統）。由此，沈從文對“湘西世界”的“理想人性”的構設，在這種不斷增補與調試中，最終應達致兼具三者精華的狀態，也就是說，翠翠、蕭蕭、順順、龍朱等人所有品質的大集合，才是“理想人性”的完美范本。這就又帶來一個問題，既然這種“理想人性”的設計包含多元文化的疊錯，那顯然本族歷史中罕有實體，其在不可知的歷史進程中能否自存并綿延，能否獲得實體對應，亦為未知，這便與《邊城·題記》中“這個民族為歷史所帶走向一個不可知的命運中前進”相暗合了。

3．無可避免的斷裂：現實際遇與歷史理性的共力

除了“理想人性”的設計于過去、于未來都罕有實體之外，“湘西世界”無可避免的斷裂，或者可以說是毀棄，還同作者的現實際遇與歷史理性的雙重作用有關。既然“湘西世界”的構建源于代償心理下的文化選擇，那么當沈從文逐步在城市生活中站穩腳跟乃至功成名就之后，這種代償心理就逐漸減弱甚至趨無了，尤其是在其1933年至青島大學任教并與張兆和正式相戀之后。此外，沈從文的歷史理性體現在處理時間和創作意旨兩個方面。一方面，其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帶有“理想人性”式人物的文本，幾乎都以“凝固時間”取代“線性時間”，試圖以反現代性的方式讓人物掙脫時間的束縛，成為“理想人性”的永恒摹本，從而起到改良國民性的作用，例如以翠翠的“等待”填補剩余生命的空白。另一方面，1934年沈從文回鄉之后，其所構筑的理想化“湘西世界”已經無法同湘西本身的凋敝以及愈發明顯的歷史宿命論相抗衡（見《湘行散記》《長河·題記》《雪晴》等文本）。因此曾經作為精神依憑的“湘西世界”，亦隨《長河》的難以為繼而成為作家個人的歷史名詞。

考點分析

跨文體性質的文本，如“詩化小說”“散文化小說”“報告文學”等，是近些年來文學類文本閱讀考查的重點。其不僅要求我們綜合語言策略、運用各種認知工具、調動多種審美認知力讀懂、讀透文本，更重要的是，要求我們對文體與文體之間的要素是以怎樣具體的方式交會相容這個問題，在練習的基礎之上進行自我探索和總結。同學們在進行這一類文本的閱讀和訓練時，需要有意識地關注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