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多的中學生為寫不出、寫不順、寫不好而苦惱,治“病”之本在“讀”。
很多人為不想讀、讀不通、讀不明、讀了無用而放棄讀,治“病”之本在于知道“讀什么”。
讀什么呢?
讀經典,讀范本,讀一流作品。讀這些作品是如何被稱為經典的。更準確地說,它們是憑著什么樣的語言表達才成為一流作品的。再準確一點說,讀它們的言語形態,即它們用了怎樣的語匯、語句,語匯、語句的言語形態有著怎樣的方式、規則、規律。用伊格爾頓的話說就是:“它需要讀者高度警覺的閱讀,警覺于它的口吻、氣氛、速度、體裁、句法、語法、肌理、節奏、敘事結構、標點、多義性——乃至一切可歸為‘形式’的東西。”
我們先從詞語說起。
特殊詞語,并不是指那些生僻陌生的詞語,而是指那些看似平常但被作家使用后又極不平常的詞語。所謂“看似平常”,是因為這些詞語從其詞典義來看,沒有什么特殊之處;所謂“極不平常”,是指它的含義、價值已遠遠超出了它的詞典義,它被賦予了極為豐富的語境義。閱讀的要義在于,能不被詞語普通平凡的詞典義所欺騙,而敏銳地捕捉到它因語境所產生的豐富內涵。
為此,中學生要有閱讀陌生化的意識。所謂“閱讀陌生化”,是指有意識地與文本的詞語保持一定距離,將所有進入閱讀視線的詞語看作自己未曾見過的,或者準確地說,未曾見過它在這里的特殊樣子——語義、功能、特征,讓閱讀思維時時處在與這個詞語的語境義對話之中。
比如,楊絳的《老王》開頭第一句話是:“我常坐老王的三輪。他蹬,我坐,一路上我們說著閑話。”表面看來,楊絳無非在敘述她與老王較為熟悉的人情關系,這里面沒有任何陌生的詞語,也有人把這句解讀為表達了楊絳對老王的關懷,照顧他的生意,等等。這類解讀就是不具有閱讀陌生化意識而在這些詞語的詞典義里滑行的代表。如果這樣理解,小學生都能讀懂這篇散文了。其實,這篇散文是不適合小學生閱讀的,因為小學生不具備語境解讀的能力。如果從表達簡潔的角度看,“他蹬,我坐”完全沒必要,因為既然是“我常坐老王的三輪”,當然是“他蹬,我坐”了,楊絳為何要專門用“蹬”“坐”來表述老王與她的形態呢?其實,“蹬”與“坐”兩個字包含了全文的深意。一個“蹬”字形象地表明了老王這個底層勞苦者的生存狀態,一個“坐”字則表明了“我”的身份,老王與“我”存在著“蹬”與“坐”的差距,這就是全文的表達基礎和內在邏輯結構的框架。只因他們之間存在著這樣的距離,所以才有“我”給老王的關懷和“我”對老王疏離等種種故事的發生,才有“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的主旨構成。因此,閱讀不可因對詞語熟見而在語義表面滑行。
一個詞語的精妙不僅在于它與全文主旨血脈相連,還在于它的內涵層次是可以多角度、多層次解讀的。從語境角度看,文本中的每個詞語都有“十月懷胎”的過程,不是憑空產生的,上有根源,下有流脈,中有作者、文本與讀者的多角度審視。因此,閱讀是一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智力活。
鄒享豫同學:“然后母親就蹲下身,將背簍的木棍搭上肩頭,我在后邊幫扶著,讓她站直了身體”這句話里的“蹲下”“幫扶”“站直了身體”等詞語不同尋常。因為三棵白菜并沒有多少重量,可是母親的行為舉動卻像背了幾十斤重的東西,這些詞語的背后表現的“是饑荒,是寒冷,是貧困,是常年彎腰勞作對母親身體帶來的傷害”。這些詞語雖然是平常普通的,但是真實地反映了異常的生活事實,便放射出了藝術的光芒。因此,對人物、事件本質的反映,才是詞語使用的基本原則。
老師:這位同學對“發呆”一詞的解讀不是單維平面的,而是多維立體的,通過一個詞語把整個文本讀得更加豐厚。
韓冠驪同學:“等我放了學回家后,一進屋就看到母親正坐在灶前發呆”中的“發呆”一詞是最讓我覺得與眾不同的,因為它與我們平常所說的“發呆”的意思有著巨大差別。日常中“發呆”的意思為神情呆滯。但原文中的“發呆”則有三層內涵——母親面對悲慘生活感到無奈;內心糾結如何處理“我”不誠信的行為;思考“我”為什么會這樣做。
母親有兩個煩惱,一個是現實的窘境,另一個則是精神層面的出乎意料,即“我”賣白菜不誠信。母親僅僅告誡批評“我”不誠信的行為,并沒有怨天尤人,埋怨現實。這表現出母親的精神純潔正直,高于現實生活;同時也塑造了母親堅韌悲苦的形象。全篇文章的主要人物只有三位——“我”、母親與買菜的老太太。在一定程度上,母親的精神形象與其余兩人構成二元對立。為什么呢?其原因在于,“我”與老太太在惡劣的外部環境中偏離了與人為善的美好人性,而轉向最原始層面的“為私”,但是母親一直保持誠信和善的美好品質。“發呆”一詞讓母親的形象崇高而悲苦。
方書行同學:“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的“沉”字別有洞天。“我”的沉,不是羞愧,不是擔心母親的責罵,也不是對未能賣出白菜的失望,而是一種“恨”。深入思考這種“恨”的社會背景及人的心理變化后我們會發現,貧窮有時真的會摧毀一個人,改變他的一生。“為何”而沉,還是為“何”而沉?他們無法思考,也無法選擇。這就是貧窮的悲哀,人性的沉淪。
老師:這位同學沿著一個“沉”字從文內走到文外,再回到文內。
莫言的《賣白菜》寫“我”與母親為了解決急困之事把家里僅有的三棵白菜賣掉的故事。其中,因我幫算賬時多算了買菜的老太太的一毛錢,三棵白菜被退了回來,為此母親極為痛苦。
請同學們讀一讀《賣白菜》,并找出其中讓你覺得最有感觸的“特殊詞語”。
孔一江同學:“終于挨到了集上”的“挨”字,寫出主人公在饑餓里走完三里路的艱難。其實,文中的每個細節都是主人公在“挨”的表現——挨冷受凍,挨老太太的指責和羞辱,挨生活的折磨與欺凌。
老師:這位同學從一個“挨”字讀出了文中多處未用“挨”字卻擁有了“挨”字內涵的文字之妙,從有到無,從實到虛,把閱讀空間向文本內部拓展。
寫作小練習
請在“ __________的生活”橫線處填上一個詞語,使之構成完整的題目,然后以此為標題寫一篇小短文(盡量不超過600字),選擇生活小鏡頭、記憶小片段,寫出你獨到的感受,寫出平常詞語的異彩來。
浦鈺杰的生活
蘇州中學園區校少科(1)班 浦鈺杰
浦鈺杰,不知何許人也。
他喜歡在學校里轉啊轉啊,拿著一根很細的樹枝,在風里踱步。他喜歡瞇著眼,去看所有他經過的東西。他會撥開一寸又一寸的草,捻一捻下面的土,會撫摸一棵又一棵的樹,會用他的目光丈量陰森的風。
在浦鈺杰的路上,他看到一只黑羽藍尾的鳥,越過眼前的樹梢,竄進它不該飛進的門;他看到一個古老的樹樁,他拂去上面的塵土,然后把它扶正;他看到,一群孩子大笑著把球踢上了房頂,又吵鬧著不歡而散。
浦鈺杰不說話,或許他從不說話,抑或他不會說話,他只是這樣看著,他只會慢悠悠地走,笑得像浦鈺杰。
他就這樣走著,從黃昏走到日落,撥弄著他的細樹枝。當黑暗籠罩大地,他突然間兩眼放出奇異的光芒,自言自語起來:在最開始本就沒有光的宇宙中,為什么有光呢?無邊的黑暗啊,你的那邊是什么啊?他突兀地、慢吞吞地張開他那枯柴似的手,似乎想要抱住什么,可是他什么也沒抓住。他驀地坐下去,坐下去了,坐在那深可及膝的草叢里。他耳邊全是蚊子的叫聲,時斷時續,嗯,或許它們也老了。他開始給它們講故事,講一個孩子變老的故事,講他如何從天真變得復雜,從無知變得更無知……
浦鈺杰站起來的時候,天真得像年輕了五十歲。他對著旁邊的空氣手舞足蹈:“你們這群無知的老不死的蚊子,只有我能看到浦鈺杰,只有我能證明任何一個浦鈺杰都是可重構的。”
點評
文章通篇沒有絢麗的詞語、特別的修辭,但又處處讓我們感受到,這位同學為自己畫了一幅靈魂畫像。“看”字可謂平常極了,可是放在“瞇著眼”后面和“所有他經過的東西”前面,放在這個特殊的語境里,意味就豐富了,那是細細地審察、慢慢地品味,當然還有無限的好奇。由此處的“看”看下去,我們能發現浦鈺杰有各種各樣的“看”,“看”成了他的一種特征。再如,“笑得像浦鈺杰”,這個“像”字好像很不合邏輯,浦鈺杰的笑當然像浦鈺杰。然而,就在這種違背邏輯的表達里,這個“像”字把現實的浦鈺杰與精神的浦鈺杰區分開來,使表達具有了哲理意味。當然,全篇到處都是閃耀著言語智慧光芒的文字,這些文字是平常的、普通的,又是極具文學韻味的、亮閃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