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菩薩”和“蠻”搭配,一邊是柔腸悲憫,一邊是刁蠻任性,好像少女才兼而有之。我這是亂解一氣。據說唐宣宗時,女蠻國來唐朝進貢,其國人梳高高的發髻,戴金冠,瓔珞遍身,裊裊婷婷,遠遠望去如神仙菩薩。這才有了伶官制曲、文士填詞的《菩薩蠻》。
這個詞牌名李白用過,溫庭筠也用過。李白寫《菩薩蠻》,“寒山一帶傷心碧”,是清冽之氣。溫庭筠下筆濃墨重彩,是錯彩鏤金,越是華麗越是反襯出內心的蒼涼,“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這慵懶無力是女為悅己者容卻無人在旁的心灰意懶。
輪到辛棄疾寫,也是剪不斷的愁緒。“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清江水里有行人淚,淚是清淚,水是清水。這聯想,大概學了李煜,后主也喜歡把情感和水聯系在一起,“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黑白電影杰作《一江春水向東流》,也表現了國破家亡、人民顛沛流離的主題。賀鑄有名句,“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一串博喻甩出來,甩水袖一般舒卷,這出自內心深處的繾綣悱惻。他因這詞,贏得“賀梅子”的雅號。這倒是不虞之譽。就像現代文學里戴望舒寫《雨巷》,希望逢著丁香一樣的姑娘,姑娘沒尋到,他卻得了個美麗的稱號——雨巷詩人。這意外之喜比起稿費單更讓人高興。
我扯遠了,還是回到詞。“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長安住著皇帝,被山遮住。皇帝是好的,壞的是奸佞小人,于是烏云遮蔽白日,成了奸人當道的象征。李白詩曰“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他在金陵鳳凰臺發牢騷,長安是地理上的看不見,更是心結。辛棄疾南渡,回不去,“可憐”是可惜之意,是郁郁不得志,是一肚皮不合時宜。
詞末尾,“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鷓鴣總在詩詞里穿梭。鷓鴣的叫聲,在山里,聽上去很近,其實很遠,很深幽。其叫聲類似人語“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哥哥你別走,說出來就唐突,要讓你聽鷓鴣,讓你意會,或者用一連串的細節讓你留步。詩詞里一句挽留,就挽留出多少佳作。周邦彥《少年游》里,“并刀如水”,并州出產的剪刀好,烏沉沉的,刀鋒如秋水清澈。“吳鹽勝雪”,鹽撒在橙子上吃著爽口。“纖手破新橙”,看嫩白的手破開金黃的橙子。“錦幄初溫”,床已經暖好。“獸煙不斷”,點上一爐沉香屑,瑞腦消金獸,勾起一段流年往事。還配樂呢,“相對坐調笙”。吹簫可以涼夜,吹笛也可以,但是吹笙,溫度要暖,一切籠罩在溫言軟語的氛圍里,也許隨手就被捅破,但是此刻是現世安穩。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挽留少年。“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這和鷓鴣無關。但是鷓鴣在深幽山谷里鳴叫,女子呢喃低語,都是挽留。周邦彥的長調,容易寫出好的歌詞。蘇東坡和辛棄疾太有才華,纏綿的長短句在他們筆下可以新天下耳目。但詞就該纏綿,就該是“花間詞”里的溫婉悱惻。小提琴配夜曲,嗩吶和高亢相關,蘇辛用“小提琴”奏出金戈鐵馬,是本事,倒是學的人沒必要亦步亦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