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朝暉
上海市特級教師、上海市建平中學副校長
最近我在讀錢基博的《中國文學史》,錢是舊式文人,所以他寫文學史,也完全是用傳統的思維和傳統的語言。比如“骨”“氣”與“韻”,就是他經常會用到的評論文學作品的術語。
中國文人評論文學作品,總是會用一些很感性的詞語,因為我們理解文學靠的不是分析而是感悟,是眼、耳、鼻、舌、身、意(佛家所謂“六根”)的綜合感受。比如《紅樓夢》里,香菱評論王維的詩句“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說“日”和“青”兩個字是“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幾千斤”是說“白”與“青”兩個字下得沉著、大氣,站得住,立得穩;而“橄欖”則強調其有令人回味的特點,橄欖這種果實最大的特點是“回甘”,初入口不見得有好味道,可能還是苦澀的,但越嚼越有味道,這也正應了我們讀這一類好詩時的感覺。
不過,對于我們來說,什么是風骨?什么是氣韻?還是想明白最好。
否則,也像“葫蘆僧亂判葫蘆案”,最后變成一筆糊涂賬了。不過要把這兩個概念弄清楚,似乎并不容易,因為中國文化常常用“可意會而不可言傳”一句話就把很多問題給打發了,硬解釋有時候會適得其反。但為了讓同學們明白,我在這里略為陳說。
風骨一詞最早是用來品評人物的,指的大致是人的氣質與風度,后來漸漸轉向對人的品行的評價。而對風骨一詞用在文學批評中的意思有所解釋的,最早大概是劉勰的《文心雕龍》:“是以怊悵述情,必始乎風;沉吟鋪辭,莫先于骨。故辭之待骨,如體之樹骸;情之含風,猶形之包氣……”兩相對照,我們可以推斷,文學鑒賞中所說的風骨,更多是從文學作品所傳遞出的作者的精神氣質方面來說的。作者遣詞造句,是被自己的精神意志所驅遣的,所謂“細意妥帖”,也不過是保持了自我意志的同一性而已。所以,我們讀詩詞,其實就可以通過這些詞句去感知作者的為人,而這個感知的結果,大概就是所謂的“風骨”吧。當然,不同的作者,氣質不同,風骨也分高下。比如同樣是寫閨怨,王昌齡的“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和劉方平的“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呈現的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女性形象。王昌齡筆下的女子在幽怨中有一種剛毅決斷的氣質,在夫妻關系上,體現出主動性;而劉方平筆下的女子則含蓄柔弱得多。再比如蘇東坡《念奴嬌·赤壁懷古》中“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的感慨,在氣質上不同于李煜的“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的柔弱傷懷,與曹操的“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急迫不安也迥乎不同。
在古人看來,作品的風骨是決定作品整體藝術水平高下的重要標準。中國有句俗話“美人在骨不在皮”,移諸詩歌的審美,就是氣質決定了詩歌藝術品位的高下。美人之所以美,少不了身姿婀娜、眼波流轉這些能引發美感的因素。人即便五官樣樣標致,如果不能氣韻融貫,也未必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美目”必然要“盼”才有靈氣。就詩歌而言,“氣”大概就是融貫于詩歌之中,推動詩歌向前發展的力量與其前行的軌跡。我們經常說老杜的詩歌“沉郁頓挫”,“沉郁”就是風骨,而“頓挫”就是氣韻。也就是說,讀老杜的詩歌不是那種“間關鶯語花底滑”的流利光滑的感覺,而是“幽咽泉流冰下難”的遲澀感。中國人無論是作文還是寫字都會強調一個“氣”字,說來似乎很玄,其實就是一種心理效應。
有些詩,一句接一句,每一句都在讀者的期待中,讀著就覺得流暢。如果詩句之間有跳躍、有回還,需要我們費些思量才能將詩人的思緒貫連起來,我們就會覺得遲澀。
比如為什么我們覺得王績的詩明白如話,而李賀的詩晦澀難懂,就是這個原因。不過,氣之流暢還是凝澀,并不是有上下高低之分的,過分流暢之失在于浮靡油滑,過分凝澀之失在于佶屈聱牙。氣,還有另一個理解角度,就是氣盛與氣弱。比如辛棄疾的詩詞總體上就是氣盛的,而劉過雖然推崇辛棄疾,但是他的詩詞在氣上就弱了很多。當然,并不是說氣弱就一定不好,“病如西子勝三分”也是一種柔弱之美,而氣盛至極后只剩狂號,也未必能夠動人。但總體上,精神健旺總是更能打動讀者一些。
韻,有時候也指氣質,此時,風骨和韻致就是指兩種不同的精神氣質了。不過在古人的詩歌評論中,韻更多是指趣味、情趣。所謂“趣味”,就仿佛花朵上的一滴晨露,花還是那朵花,但有了那一滴晶瑩剔透的露,花會變得更有生趣。比如李賀“石破天驚逗秋雨”,那個“逗”字,是逗引的意思,是贊美高妙的樂聲能夠與自然界發生交互的作用,這樣的描述就比較有韻味。
當然,風骨和氣韻既然是中國古典式的文藝評論的概念,就很難用現代文藝學的概念去區分。上面講的這些,也不過是盡量讓大家對中國古代文藝評論的概念有大致的了解,有時也不可太過拘泥。中國古代文藝評論的好處是渾然,不好之處是混沌。
(編輯:葛杰 汪玉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