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法之辯：交鋒與融通

諸子立言，向來有態度、有立場，各家的繼承者們也敢于交鋒，在觀點的碰撞中燃起思想之火。在思想的流變中，儒、法兩家爭鋒又交融，“外儒內法”的對立統一，成為中國古代政治與社會穩定發展的思想動力。《禮記·曲禮》有云：“毋剿說，毋雷同。”顧炎武稱此為“古人立言之本”。然而，在敢于獨抒己見的同時，更應實事求是。今年的高考語文新課標Ⅰ卷文言文閱讀別出新意，由兩則時代、出處均不同的文獻構成一道材料組合題，更要求我們慎思明辨，剖析觀點，找準態度，形成自己獨立的思考。

真題再現

材料一：

襄子圍于晉陽中［襄子：趙襄子。春秋末年，知、趙、韓、魏四家把持晉國國政，稱“晉四卿”。晉陽之戰，知氏（荀瑤）聯合韓、魏攻趙，反被趙襄子聯合韓、魏滅殺。］，出圍，賞有功者五人，高赫為賞首。張孟談曰：“晉陽之事，赫無大功，今為賞首，何也？”襄子曰：“晉陽之事，寡人國家危，社稷殆矣。吾群臣無有不驕侮之意者，唯赫子不失君臣之禮，是以先之。”仲尼聞之，曰：“善賞哉，襄子！賞一人而天下為人臣者莫敢失禮矣。”或曰：仲尼不知善賞矣。夫善賞罰者，百官不敢侵職，群臣不敢失禮。上設其法，而下無奸詐之心。如此，則可謂善賞罰矣。襄子有君臣親之澤，操令行禁止之法，而猶有驕侮之臣，是襄子失罰也。為人臣者，乘事而有功則賞。今赫僅不驕侮，而襄子賞之，是失賞也。故曰：仲尼不知善賞。

（節選自《韓非子·難一》）

材料二：

陳人有武臣，謂子鮒（子鮒：即孔鮒，孔子八世孫。）曰：“韓子立法，其所以異夫子之論者紛如也。予每探其意而校其事，持久歷遠，遏奸勸善，韓氏未必非，孔氏未必得也。若韓非者，亦當世之圣人也。”子鮒曰：“今世人有言高者必以極天為稱，言下者必以深淵為名。好事而穿鑿者，必言經以自輔，援圣以自賢，欲以取信于群愚而度其說也。若諸子之書，其義皆然。請略說一隅，而君子審其信否焉。”武臣曰：“諾。”子鮒曰：“乃者趙、韓共并知氏，趙襄子之行賞，先加具臣4 4而后有功。韓非書云夫子善之引以張本然后難之豈有不似哉？然實詐也。何以明其然？昔我先君以春秋哀公十六年四月己丑卒，至二十七年荀瑤與韓、趙、魏伐鄭，遇陳恒而還，是時夫子卒已十一年矣，而晉四卿皆在也。后悼公十四年，知氏乃亡。此先后甚遠，而韓非公稱之，曾無怍意。是則世多好事之徒，皆非之罪也。故吾以是默口于小道，塞耳于諸子久矣。而子立尺表以度天，植寸指以測淵，矇大道而不悟，信誣說4 4以疑圣，殆非所望也。”

（節選自《孔叢子·答問》）

1．材料二畫波浪線的部分有三處需要斷句，請用鉛筆將答題卡上相應位置的答案標號涂黑，每涂對一處給1分，涂黑超過三處不給分。（3分）

韓非書 A 云夫子 B 善之 C 引 D 以張本 E 然 F 后難之 G 豈有 H 不似哉？

2．下列對材料中加點的詞語及相關內容的解說，不正確的一項是（ ）（3分）

A．圍，指被圍困，“傅說舉于版筑之間”的“舉”表示被選拔，兩者用法相同。

B．勸，指鼓勵、勸勉，與《兼愛》“不可以不勸愛人”中的“勸”詞義不相同。

C．具臣，文中與“有功”相對，是指沒有功勞的一般人臣，在文中具體指高赫。

D．誣說，指沒有事實依據的胡說妄言，與現在所說的“誣蔑之辭”并不一樣。

3．下列對材料有關內容的概述，不正確的一項是（ ）（3分）

A．主上設置有關法令，令行禁止，群臣不敢越職侵權，也沒有了奸詐之心，他們履職行事，有了功勞就能得到賞賜，韓非認為這樣才叫“善賞罰”。

B．在武臣看來，韓非與孔子觀點不同的地方很多，在遏奸勸善等方面，韓非不一定就不對，孔子也不一定就合理，韓非也可以稱得上是當世圣人。

C．世人說到高必定會以上天作比，說到低必定會以深淵作比，他們常通過引經據典、援用圣賢來成就自己，使自己表現得更加賢能，以爭取民眾的信任。

D．子鮒對韓非之類的諸子學說閉口不言，充耳不聞，而武臣卻深信不疑，進而懷疑圣人，子鮒對此深感失望，認為武臣是見識短淺，不明大道。

4．把下列句子翻譯成現代漢語。（8分）

（1）吾群臣無有不驕侮之意者，唯赫子不失君臣之禮，是以先之。

（2）請略說一隅，而君子審其信否焉。

5．子鮒用以批駁韓非的事實依據是什么？（3分）

文 史 補 給 站

原文

夫善賞罰者，百官不敢侵職，群臣不敢失禮。上設其法，而下無奸詐之心。如此，則可謂善賞罰矣。

譯文

那些善于賞罰的人，（能讓）官吏們不敢超越職權，大臣們不敢違反禮節。上位者制定法則，那么下面的人就沒有奸險狡詐的機心。像這樣，就可以說是善于賞罰了。

文獻背景與學術脈絡

這兩則材料，一法一儒，清晰呈現出兩家學派針鋒相對的立場。韓非，大家都很熟悉，是戰國末期的哲學家，師從主張“禮法并施”的儒者荀子，卻“喜刑名法術之學”，在批判繼承中發展了法家之學，司馬遷稱其“引繩墨，切事情，明是非”，集法家學派思想之大成。

但子鮒是誰？文獻史上，《孔叢子》一書不載于《漢書·藝文志》，而始見于《隋書·經籍志》。一般認為，此書是漢魏學人假托孔子后代孔鮒之名，集先世遺文而成，約成書于魏晉時期。《孔叢子》部分呈現了孔氏內部的家學承續，但在文獻學上實為“偽書”。盡管如此，這并不意味著這樣的文獻在思想史上就沒有價值。作為漢魏時期思想傾向的反映，《孔叢子》中蘊含了豐富的關于政治、法律的思想內容。材料二中記載的子鮒對韓非之論的反擊，就生動地呈現出儒、法兩家思想的交鋒。

盡管漢武帝即位后“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但諸子學說并未消亡。它們就像儒學這條動脈旁邊的毛細血管，彼此溝通，在互動中不斷修筑著中國傳統政治精神的中樞。

原文

陳人有武臣，謂子鮒曰：“韓子立法，其所以異夫子之論者紛如也。予每探其意而校其事，持久歷遠，遏奸勸善，韓氏未必非，孔氏未必得也。若韓非者，亦當世之圣人也。”

譯文

陳國有位武臣，對子鮒說：“韓非子創立法家學派，有很多區別于孔夫子觀點的說法。

我常常探究他的意思并考察具體事實，歷時久遠，阻遏奸佞、勸導善行，韓非不一定是錯誤的，孔丘不一定是正確的。像韓非這樣的人，也是這個時代的圣賢啊。”

觀點交鋒與理性精神

晉陽之戰，是發生在晉國四卿之間的一場兼并戰，最終韓、趙、魏三家盡滅知（智）氏，即所謂“智伯滅而三晉之勢成，三晉分而七國之形立”。春秋時代最后的霸主晉國為韓、趙、魏三家所分，戰國七雄的局面由此打開。

事實上，孔子在晉陽之戰以前早已逝世，不可能對趙襄子賞罰之事加以論斷或臧否。子鮒以孔子卒年先于晉陽之戰這一矛盾，證實了韓非的“誣說”。而韓非所攻擊的對象實出于《呂氏春秋·義賞》，所謂仲尼評判趙襄子對滅晉之功分賞一事，是呂不韋及其門人的捏造。韓非此論，是將呂不韋杜撰的內容作為靶子進行批判，借此宣揚法家“賞罰者，邦之利器也”的觀點，呈現出當時法家思想異軍突起，主動挑戰儒學以立己說的鋒芒。

韓非敢于質疑、批判儒家前賢，提出“仲尼不知善賞”的觀點，進一步指明“乘事而有功則賞”的賞罰論，強調了法家的治國之道；卻因為不察其實、未合學理，失于輕率而遭人非議。子鮒的辯駁能從史實出發，強調時間邏輯，有理有據、條分縷析地擊潰了韓非的論據，使其對孔子的批評也不攻自破，是對法家的有力回擊。然而，子鮒借此將“異于夫子”的諸家貶斥為“小道”，將“世多好事之徒”的帽子扣在了韓非頭上，似乎也有失公允，稍遜謙卑。

站在歷史遠處，回望這些火花四射的思想爭鋒，我們能以更客觀、更理性的態度對待它們。在尊儒、尊孔的大背景下，漢魏學人借子鮒之口反駁《韓非子》一書中對孔子“不知善賞”的非議，不僅是為學理而辯，更是為鞏固孔子的圣賢形象而辯。

材料二呈現的子鮒之語，對儒家以外的諸子學說持絕對貶斥的態度，是否有滑向“默口”“塞耳”的固執、閉塞之險呢？

《孔叢子》在史實基礎上展開論證，駁斥顛倒時空、穿鑿歷史的假說，使儒家的理論立場更為堅定；然而，編撰者也并未對“誣說”的真正由來《呂氏春秋》加以審視和批駁，未免存在一種不徹底性。或許，那位陳人武臣口中“韓氏未必非，孔氏未必得也”的理性思辨態度，更值得我們深省。

原文

子鮒曰： “ 今世人有言高者必以極天為稱，言下者必以深淵為名。好事而穿鑿者，必言經以自輔，援圣以自賢，欲以取信于群愚而度其說也。”

譯文

子鮒說：“當今的人，談論高的一定要用最高的天來言說，談論低的一定要用深淵作名頭。多事又喜歡穿鑿附會的人，一定要引用經典來輔證自己，援引圣人來彰顯自己賢明，想借此取得愚昧大眾的信任從而傳播他的觀點。”

儒、法思想的互補與兼容

子鮒站在儒家立場，貶斥諸子百家為“好事而穿鑿”“取信于群愚”之人。這樣的斷語未免尖刻，卻是當時尊孔、尊儒思想環境的折射。事實上，漢代統治者并未完全將自己封閉在儒家思想體系中。《漢書·元帝紀》載漢宣帝劉詢語：“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這讓我們想起了由來已久的儒、法“王霸之爭”——看似水火不容的思想體系，實際上互為表里。統編版教材必修下課文《齊桓晉文之事》中，孟子“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的說法，與《論語》的記載并不相符，而反映出孟子為應對戰國的社會新變而強調的“尊王抑霸”觀念，這種“詐”卻幫助他實現了對儒學思想體系的反思與增益。各種思想的消長和流變，也推動了社會和政治的發展進程。

治國之道，有容乃大。在思想的交鋒中，儒、法兩家無不試圖為現實服務，兩者皆旨在為政、為民、為人。對前代思想經典的轉化與應用，總要落在實踐上。法家思想利于改革，儒家思想則利于守成，為此，“外儒內法”“儒法并用”的趨勢也就逐漸生成。后世的治國者能取得成功，往往出于能因應時勢地調動思想資源。兼容而并取、博收而內化，才是社會穩步向前發展的動力。

答案

1．CEG〔翻譯：韓非的書里記載說，孔子認為趙襄子獎賞得好，引用孔子的話來為自己的觀點張本，這樣之后反駁孔子的說法。（韓非書里說的和孔子的意思）怎么會有不同呢？〕

2．B（兩處“勸”都是“鼓勵、勸勉”之意，詞義相同）

3．C（與C項相對應的原文表述是“好事而穿鑿者，必言經以自輔，援圣以自賢，欲以取信于群愚而度其說也”。C項表述擴大范圍，將原文中的“好事而穿鑿者”擴大為“世人”，理解錯誤）

4．（1）我的群臣沒有不對我有驕傲輕慢之意的，只有高赫沒有失去君臣之間的禮節，因此把他放在前面。

（2）請允許我大體說說一隅之見，先生您細察一下它是否真實（可信）。

5．趙襄子獎賞群臣時，孔子已經去世許多年，不可能對此表達意見。

（編輯：葛杰 汪玉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