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 信仰

那年7月，我只身去西藏，一待就是28天。

至今仍記得自有了想去西藏的想法到出發，僅僅用了半天的時間。輾轉于兩個城市，最終降落在心心念念的貢嘎機場，已是下午5點多，明麗的陽光亮堂堂地照在遠山和公路上，讓人有種恍然隔世的感覺。藍天、白云、雪山、流水，還有清涼涼的空氣，都散發著金色的光芒將我包圍，頓覺神圣安寧。

周國平說：一個人可以不信神，但不可以不信神圣。這句話在我降落于這片土地上的時候就已經得到了驗證！那種無法用語言描述的感覺，也許只有到了這里，才能真切地知道。

到達市區，顧不得凌晨就開始的奔波和勞累，抑制不住內心強大的神往和召喚，放下行李就直奔大昭寺的廣場。

大昭寺位于拉薩的中心，遠遠望去，在陽光中隨風飄動的五彩經幡和大昭寺金光閃閃的建筑，讓人頓生敬畏。我迎著亮晃晃的陽光，腦袋一片空白地朝向那朝圣者心中最神圣的廟宇走去。

廣場上在香火繚繞中的人群和隨風招展的經幡水一般的起伏，耳邊隱隱傳來誦經的聲音，穿過這明亮的陽光，我看到大片大片各種服飾的信眾，長跪祈禱或一遍一遍重復著站起又匍匐趴下的動作，一臉虔誠，還有手中搖著經筒的藏民絡繹不絕，嘴里念念有詞，繞著廣場，走得不疾不徐。

一個賣花的藏族女孩提著一籃子格桑花走到我的面前，用她清澈黝黑的眼睛看向我，包裹嚴實的頭巾擋住了她的臉，我卻看到她的眸子亮若星辰。

姐姐，買束格桑花吧，獻給佛祖，保佑眾生長安。

我接過她遞給我的那束格桑花，看著她消失在人群中，我的眼淚莫名地淌了下來，呆呆地站在那里，嘴里重復著女孩的話：愿眾生長安、長安……

不知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動和指引，使得我內心瞬間升騰起一股連自己也說不清的情愫，竟雙手合十，一步步虔誠地走到廣場中央的經幡柱下，閉上眼睛，低頭把臉埋在花中。突然覺得四周萬籟俱靜，全身溫暖，好像有一束光突然照進了我的靈魂深處，那些曾經在世俗里的偽裝、計較、焦慮與不安竟在那一刻紛紛被平息、瓦解。我緩緩揚起了自己的臉，讓它暴露在西藏7月份的陽光里。

那是一個讓我至今無法忘懷的傍晚，一個人靜坐于廣場一隅，看著陽光燦燦地把一切擁入懷中，人頭攢動的廣場上大多都是從很遠的地方趕來朝圣的人，他們安靜，專注，有男子，有女人，有耄耋的老人，也有垂髫的孩童……

他們從自家門口就開始朝拜，翻山越嶺，風餐露宿，歷經數月，甚至數年，才能抵達拉薩。這是坐在我身邊的一個長者告訴我的，他說他來這里已經快20年了，每天都在這廣場上負責清掃的工作，沒事的時候就這樣靠著墻坐著，看遠山，看白云，看眾生，心里很踏實，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來了。

我扭頭看著他黝黑蒼老的臉，一頂破舊的帽子戴在頭上，僅憑外表已經分不清他是漢人還是藏民。

您有宗教信仰嗎？我輕聲問。

姑娘，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但我知道自從來到這里，就再也不想離開了，你看這西藏一共有大大小小寺廟1700多個，他們其實是收容信仰的地方，是我心里的明燈，為我這個迷途的人指引著方向……我看著他把亮晶晶的目光拉得很長很遠，投向那遠處的經幡和山巒，心想他一定是個有故事的人。

大昭寺西邊不遠處，就是我此次前來的向往之地——布達拉宮，此時已經被太陽的余暉照得光芒萬丈，在那紅白相間深紅色的山上，巍峨地屹立著。

姑娘，你明天要早點來呀，漂漂亮亮地來，和大家一起轉經筒祈福哦！長者起身雙手合十向我鞠躬叮囑道。

一定一定！我要來祈禱眾生長安……

當我被鬧鐘叫醒的時候，已經是清晨7點多了，西藏的太陽才剛剛升起，長期失眠多夢的我，竟在這空氣稀薄的高原上睡得踏實又香甜。迅速整理好東西，疾步往布達拉宮的方向走去，路上行人很少，清晨的風帶著些涼意，讓人神清氣爽。

8點多的布達拉宮廣場上已經密密麻麻地站立了很多排隊等候參觀的人群，我遵照昨晚和清潔工大爺的約定，徑直走到廣場旁邊的經筒長廊下，加入轉經的隊伍中。

金色的經筒在人們的虔誠轉動下，呼啦啦作響，我的前面走著一個個子矮小瘦弱的老婦人，穿著藏袍，憑她胸前綁著的過膝破皮裙讓我知道，她一定是從遙遠的地方一路磕著等身長頭而來的，掛在脖子上的兩塊護手小木板磨得光滑圓潤，順著老婦人的蹣跚行走相互碰撞，發出輕微又響亮的聲響。她左手搖著轉經筒，右手轉著大經筒，口中念念有詞，那種虔誠深深地感染著我。我緊隨其后，收回東張西望的目光，專注在旋轉的經筒上。

不知轉了幾圈，我下意識往廣場上看去，只見一隊隊的游客已經開始登上布達拉宮深紅色的臺階，而轉經的隊伍還是依照原來的節奏和步伐有序地前進著，我抬頭往前面望去，希望有人從這長長的安靜隊伍中離去，我也可以趁機跟隨一起早點登上近在眼前的布達拉宮。

就在我有點著急的時候，突然看到一直走在老婦人前面的高個中年男人迅速蹲下身子，在地上撿了個什么東西，又繼續轉著經筒隨著人流往前走了，我的目光便一直停留在了他的背影上……

應該是撿到了一件十分貴重或者重要的東西吧，待會兒他一定會尋找失主的吧，我想。因為大半天過去了，他的左手一直放在胸前藏袍的斜襟里，似乎并沒有這樣的意思。

我看著他大大黑黑粗糙的右手認真地轉動著每一個經筒，神情凝重，就像什么也沒發生過一般。而我卻不知怎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手觸摸過的經筒上，并刻意錯過，心里也升騰起一種異樣的不滿。

不一會兒，在一個有著矮松柏樹的綠化帶旁，他快步走出了轉經隊伍，徑直朝拐角處一塊比較茂盛的植被旁走去，彎下腰，左手從懷中抽出，輕輕地伸進去放下了什么，并停頓了一下向遠處走去。

他就這么走了，在這個地方？神靈聚集的地方？我滿腹疑慮。

突來的不悅情緒使我勉強隨著轉經隊伍又走了小半圈，便快步離開，徑直朝剛才那人放東西的地方走去，希望可以找到他藏起來的東西，歸還給失主。急急地撥開那片茂密的小松柏，認真仔細尋找了幾遍，除了不經意看到一只不起眼的小鳥臥在里面，什么也沒有。我懷著復雜的心情，朝這歷經1300多年滄桑輾轉修復多次的雄偉宮殿走去。

仰望或低頭慢行，隨著密密麻麻的人流，我被這13層宮殿里的尊尊活佛金身塑像所震撼，他們那樣慈愛包容地看著從這里走過的每一個人，一股股磅礴而慈悲的氣勢洶涌而來，我屏住呼吸，忘掉所有。靜靜的觀想與他們對視，安靜又肅穆的大殿里，我和他們四目相對，那細長的、慈悲的、清澈的神的目光，似乎把我靈魂深處堆積的每一寸塵埃，都在他們近在咫尺的包容與慈悲中纖毫畢現。

我的腦海中突然像一道電光一般，閃出剛才那個被我鄙視的中年男子的背影，還有那只靜臥于松柏叢中的小鳥！

瞬間的喜悅讓我想要一下子跳起來，就在這無比神圣的宮殿里！一轉身差點和后面雙手合十虔誠祈禱的老奶奶撞個滿懷。原來，原來是我淺薄了……當我再次抬頭仰望活佛的眼眸，真心祈禱他能給予我這凡胎肉身以更多的啟迪和領悟。

我幾乎是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出布達拉宮的，一口氣跑到那片茂盛的綠化帶，高原稀薄的空氣讓我氣喘吁吁，甚至有些眩暈，喉嚨干痛，顧不得四周的游人和坐在拐角處曬太陽休息的朝圣者的眼光，我再次扒開長勢茂密的小松柏，一寸一寸地尋找，它還在！不同的是，它的面前多了一些糌粑碎末和一些水，盛在一張四周折起的錫紙里。我輕輕地蹲下，透過枝葉的間隙，與小鳥對視良久，為了不驚擾到它，也沒敢去觸摸它裹著膠布的粉色小爪子。

在正午的陽光下，我看著許多藏民安靜地走在路上，或安詳地靜坐于街道轉彎的墻角，沐浴著清澈燦爛的陽光，臉露微笑。我想要尋找那個背影，但此刻在我的眼里似乎很多人都很像他。

半個多月的行走和遇見，讓我有了新的目光和心態，不再自以為是，隨意猜斷，急急的路慢慢地走，用心去感受這個世界和萬物，清晨和傍晚。

臨行前的一個傍晚，我再次來到大昭寺的門前。寺里仍是香火繚繞，萬盞酥油燈永恒不滅。即使到夜晚，仍有信眾在寺前長跪祈禱，眾僧在大殿里禮佛誦經，紅彤彤的一片，偶有小沙彌掌燈而過，腳步輕盈，神態謙卑，長廊和過道里被磨得光亮的青石板在酥油燈的照射下泛著明亮的光澤，安靜地見證著每一個人的虔誠。

我手捧一杯甜茶，和游人靜坐于廊下的夕陽微光里，細聽著耳畔傳來的陣陣誦經聲，嗅著空氣里縈繞不去的酥油香味，看著一群群此起彼伏磕長頭的人，把手中的金色的格桑花敬獻于神龕前，心中真誠祈禱：愿眾生長安……

夜幕降臨時，忙碌了一天的清潔工大爺把他長長的身影映在我的眼前，我起身挪出一個空位給他。

姑娘，黑了，但好像結實開心很多啊。老人將手中的掃帚靠立在身后的墻上，挨著我坐下，滿眼慈愛。

這些天我去了很多地方，走了很多路，見了很多人，迷戀上了像水洗過一般純凈的藍天，寶石一般色彩流轉的湖泊，還有威嚴雋永神圣的雪山，還有那美得無法形容的山高水長，我好像突然輕松了，快樂了，周邊一切都變得安靜美好起來。我就像一個興高采烈的小孩向這個僅一面之緣的老人傾訴，當然還有那天轉經筒時看到的高大背影的故事……

老人轉頭看著我笑了，滿臉慈悲！

昏暗的燈光里，安靜的廣場上，一聲聲清脆的雙手合十聲和身體匍匐在地的聲音，一遍又一遍的充斥著我的視線和聽覺，全世界都安靜了下來，對！是他們在用自己虔誠的儀式來表達心中的信仰，磕長頭，一磕就是一輩子，也許就是為了讓像我這樣同行的觀望者也看到信仰的光芒和力量吧……

西藏歸來，數年過去，那里的每一個遇見始終在我心中，像一團燃燒的火焰，讓我心有所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