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很鋒利,每一刀下去,就有一根樹枝從天上掉落下來。那些已成年的粗壯樹枝,在金屬制的獠牙面前,仍舊不堪一擊,三兩下就斷裂了,狠狠地砸在地上。樹下的人,有自己的活計,他要用最快的速度把樹枝收集到車廂里,他還要把地上的木屑清掃干凈。確切地說,那是一把電動的鋸,之所以被稱之為刀,是因為它在此時此地被賦予了某種帶有殺戮意義的屬性。
生長在城市里的樹,因為其所處的位置受到了額外的優待,而我首先要說的是小區里的欒樹。多年前,這是一種不錯的綠化樹木,在小區道路的兩側,欒樹因為高大、光滑、抗病能力強、花葉美觀成為開發商的首選。沒想到的是,自2021年夏天開始,這些樹便莫名地生了病。凡是停在樹下的車輛,無一例外沾滿了油膩膩的附著物,像糖,像油,像讓人著迷的謊言與誘惑。用普通的抹布是擦不掉的,洗車店的小伙每次都呈現出一副極不情愿的樣子,他嘴里總會嘟囔幾句,夏天不要把車停在樹底下啊。一個多月后,大概是收到了業主們的集體投訴,小區物業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將欒樹的每根樹枝都切掉。
通常是三個人、兩輛車、一把帶有殺戮意義的刀。他們動作嫻熟,不用幾分鐘,就能把一棵樹收拾得干干凈凈,看得出,這事他們在其他地方也干過。那些樹枝一一掉落,有的掉在馬路中央,有的掉在路邊的磚格里,有的準確地掉在車的后箱里,有的也會不識時務地落在人的肩膀上、頭發上、鞋面上。這些帶有悲傷屬性的樹枝,從空中掉落只需要一兩秒鐘,它的成長過程也不算緩慢,往往一個夏天就能長出個三兩米的樣子,但是這些悲傷啊,是瞬間增大的。它們一旦落在地上,大地便能立馬被悲傷覆蓋。它們落在車里,車輛便開始悲情起來。那些少數的落在人身上的,便以一種不同以往的方式將悲傷繼續傳遞下去了。
不到一周的時間,整個小區里的欒樹便被改頭換面。走在路上,你會看到頭頂上的天空干凈澄明,不會有一絲一毫的遮掩,云朵大塊大塊地匍匐著。你會看到柏油路上沒有了雜亂的樹枝樹葉和木屑,也不再有油漬漬的東西滴下來,那些車子肆意地停在一根根光溜溜的樹干下,無所忌憚。你會看到風在建筑之間沒有了屏障,它們自由自在地穿梭于煙火氣息之中,想往哪里吹就往哪里吹,想吹什么樣的風,就吹什么樣的風。一切好似恢復了最初的樣子,感受到這些后,人們不得不為物業的舉動表示認同。
只有在夏天最炎熱的時候,人們才能感受到異樣。柏油路上的熱浪一波又一波地從地面升起,遠遠地便能望見有一些類似于委屈或者不甘的情緒與匆匆而過的人群交織在一起。人們受這種情緒感染,加上頭頂淋潑下來的炙烤的陽光,著實受了一番罪。這時候,人們迫切需要一棵樹,一片同于往日的樹蔭。他們疾步走呀走,獲取不到一寸的陰涼。他們開始在心里咒罵,這些天殺的物業,怎么就不能給樹留下幾個樹枝,怎么做事就那么絕!人們第一次稍微正式地思考了這個問題,到底是什么原因讓這些樹生病的,那些油膩膩的東西究竟又是什么。是不是有除了砍伐以外的更好的辦法。
我是在下班途中經過那些樹的時候偶然想起這個問題的,問物業人員,他們只說樹病了,領導讓處理。至于具體原因,他們似乎不太關心,也不愿意去考究,愛啥啥吧。他們更介意的是,能不能用最短的時間把活計干好,工錢能不能如期到賬。這無可厚非。網絡檢索顯示,“欒樹滴油通常是因為感染了蟲害,常見蚜蟲,主要危害是欒樹的嫩葉、嫩芽、嫩梢部分。已經滴油說明蟲害數量比較多,一定要盡快救治才行。可在若蚜初期、孵期噴灑蚜虱凈,樂果乳油等。不僅如此,還要保護好蚜蟲的天敵,例如瓢蟲、草蛉等。初發期及時剪掉蟲害嚴重的樹干,徹底燒毀”,由此可見物業的做法并無不妥。至于他們有沒有做后續的工作,比如保護好蚜蟲的天敵、噴灑藥物,我不得而知。
傷痕是永恒的,即使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有新的細嫩樹枝從主干上生長出來。枝條的生長速度極快,不用十幾天就有三四十厘米長了,然而那些傷痕以及那些悲傷的情緒也是如此,在一圈圈年輪的輻射下,傷口急速化膿,急速變黑,急速凝固,急速結痂,然后急速地恢復常態,長啊,長。它們不在原來的位置上長新枝,盡量選擇稍遠的位置,它們有極力想回避的、不愿提及的疤。也許是受到了刀的威脅,或者是負氣太深,新的樹枝上沒有出現油膩之物。
一個月后,黃燦燦的傷痕從主干爬到新開的花葉上,欒樹再一次進入成年期。那些細細的小花,比往年少了很多,那些隱隱的稀少的氣味,已經很難吸引蜂蟲的到來。
當你走近一棵樹,你就失去了它。當你接觸到一個人脆弱的部分,你就失去了他。就像你一旦給我貼上一個標簽,比如:葛小明,90后青年作家,那你就否定了我。你以為你了解一個人、一棵樹,其實你所謂的了解不過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自林業系統的部分職能并入國土資源系統后,我通過所在的單位獲得了更多的機會了解到樹木與病蟲害,相應的觀察角度和方式也有所變化。比如松材線蟲與美洲白蛾,在我生活的魯東南一帶,近幾年活動猖獗。這兩者皆是入侵物種,盡管防治方案已經較為成熟,但是入侵物種籠罩下的世界仍舊要遭受或大或小的傷害。松材線蟲的介入,讓原本生活安逸的松樹瞬間崩塌,這是一種傳染性極強的植物癌,感染后松樹針葉失水萎蔫,變成黃褐色至紅褐色,最后整株干枯死亡。叢林中,一旦有一棵樹確診,用不了多久周圍的樹便會一一中招。這時候,人為干預是極其重要的。據我搜集的相關材料顯示,專業性的治療方案通常是實施以清理病死(瀕死、枯死)松樹為核心,媒介昆蟲防治、打孔注藥等為輔助措施的綜合防治策略。在疫情集中除治期外,重點生態區域、有望消滅疫情的地區以及新發疫情應采取應急除治措施的,對零星死亡松樹開展“即死即清”,采伐的松木和超過1厘米的枝丫必須按照當日采伐當日山場就地粉碎(削片)或燒毀的要求進行處置。
近幾年,我所在的魯東南鄉下,螞蚱、河蟹、河蝦、螳螂、土蜂、中華木蜂、青蝎、知了、天牛數目在急劇減少。曾經隨便一個山頭都能見到這些的地方,已經很難遇到。養蠶的人,這里的蠶指的是在山上放養的柞蠶,也戰戰兢兢,生怕被偶然路過的直升機“誤殺”。養蠶人對于蠶場里莫名其妙增加的鳥兒有些束手無策,他們從天亮到天黑,不停地驅趕那些偷食的鳥兒。他們或許不知道,某些蟲類的減少,導致了鳥兒食物鏈的匱乏。那些個頭較大、顏色鮮明、味道又好的柞蠶,自然成為鳥兒的首選。
但是我也看到,有不止幾棵幾十棵楊樹葉子凋零,千瘡百孔,不止幾棵十幾棵君遷子果實還沒有等到秋天便落了一地,不止一片山林稀稀疏疏,幾近枯絕。那些密密麻麻的蟲子,躲在樹葉的背面,拉絲,筑網,一個網幕直徑可達一米,大者達三米,數網相連,可籠罩全樹。這絕不亞于一場火災。在這些蟲子面前,大樹毫無抵御能力,它祖傳的免疫力并沒有與之相關的免疫記憶,只能任其啃食,一口一口地吞噬著自己。
樹的消失有時候很悲壯,無論是在山上還是在街頭,它不像成長時的樣子,一寸寸地,一片一片葉子地,一根樹枝一根樹枝地,不為人所察覺。樹從罹病到死亡,過程明顯而慘烈,只要你隨便瞥上一眼,便能看到它全身的痛苦。更讓人自責的是,你無能為力。尤其楊樹,在縣城周邊的一些地方,葉子一夜之間就能掉光,即使落在地上,仍舊擺脫不了被白蛾幼蟲繼續啃食的厄運。到最后,蟲子一掃而盡,去往另一棵樹,另一片叢林。而大樹,只能孤零零地立在街頭,異常突兀。它看到人群中一雙雙驚愕的眼神,仿佛自己沒有任何人認出。
樹的消失有時候也悄無聲息。白鷺灣牧場是當地小有名氣的旅游勝地,大片的人造草原均勻地鋪展在起伏不大的丘陵之上。放眼望去,干干凈凈,世界一覽無余。無數的游人前來打卡,露營,航拍,談情說愛。牧場在一個凸起的小山丘上,周圍數公里只有一棵樹。它是典型的北方板栗,樹冠巨大,從任何一個角度拍攝都有一種天邊孤樹、獨木成林的東方詩學之美。然而沒多久它枯死了,沒有人在乎它的死因,幾天后便被拖走。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棵同樣高大的板栗。人們依舊來打卡,露營,航拍,談情說愛,絲毫沒有察覺出什么異樣。
我所在的小區前有一條橫貫縣城的東西路,舊時曾有一座個頭矮小的山丘,換作“紅螺山”,后來縣城改造便將穿過此地的道路命名為“羅山路”。每年五月到六月,這條路的兩側擠滿了人,坐著的是賣家,他們可能保持某種姿勢或者某種口徑連續好幾個小時了,忙得喝不上一口水,但是他們樂于忙碌,忙意味著收入,意味著經濟基礎,意味著上層建筑。站著的是買家,全部是流動性人群,他們通常在每個攤位的逗留時間不會超過五分鐘。在沒有鎖定目標的情況下,他們只會給各個攤位不多于十秒鐘的視線停留。周圍十三個鄉鎮的果農從四面八方會集到這里,選好各自的位置后,一個個筐子就擺上了。大部分時間,筐里裝滿的是大櫻桃,紅燈、黃蜜、先鋒、美早、烏克蘭、黑珍珠、布魯克斯,什么品種都有。少部分時間,筐里也裝滿了委屈,不甘,悻悻,叛逆和淚水,它們隱約不可見卻無處不在。大櫻桃的價格,每天都不一樣,取決于昨日的天氣和果農的口才,或者說他的販賣能力。
攤位的確定沒有成文規定,一個約定俗成的法則是,臨時水果市場開放的第一天,誰先在哪個地方確定位置,次日便仍舊屬于你,第三日、第四日,一直到當季水果下市,都是如此。例外的情況是,昨天的果農臨時有事沒來,或者他選擇了其他的地方,后來者便可以占據。人們恪守著這些東西,一代人接一代地,爺爺傳給父親、父親傳給兒子,東攤位傳給西攤位,買櫻桃的傳給賣藍莓的,販賣能力強的傳給弱的。條件好的,會坐在一個可以躺臥的椅子上,沒有顧客的時候可以舒服地休息一會兒。只一會兒。
近幾年,由于市場飽和,加上大櫻桃是時令水果,絕大多數果農并沒有長時間儲存能力,導致種植戶的日子并不好過。人們從一棵樹上取走果子,搬運到遙遠的另一棵樹下,自己卻不舍得嘗上一顆。在僅有的一個多月里,他們爭分奪秒,從清晨的采摘,到上午的拉運,到一整天的販賣,到傍晚的收攤,整個過程一氣呵成,幾乎沒有任何停頓。通常是一家三代齊上陣,年長的在園子里摘,年輕的在水果攤販賣,不能一下子摘多了,以免影響色澤和新鮮度。在這樣成片的大櫻桃市場里,每一點兒微弱的優勢,都有可能是超越鄰攤的因素。
果農們的水杯足夠大,喝一整天都沒有問題,基本上是涼開水,因為喝茶浪費時間且不雅,尤其是不小心喝到茶葉梗的時候,還得用好幾秒的時間把它從嘴里弄出來。至于飯食則更簡單,往往是幾個山東煎餅,一點兒小咸菜和煮好的雞蛋。條件好的,可能會在不忙的間隙去不遠處的肉夾饃攤位買上一個,狼吞虎咽就是一餐。他們對自己的關照程度遠不及筐子或者籃子里的櫻桃,比如從三輪車里取筐子的時候,他們會非常小心地一點點挪到車廂的邊緣,然后雙手用力“抬”下車,生怕有櫻桃滾落或者遭受擠壓。比如,看到某顆大櫻桃上有謝花后的殘留,他會用拇指和食指輕輕地將其“捏”下來,甚至都不會碰觸到櫻桃的表皮。比如有大客戶要買走一整籃子櫻桃時,他會讓一旁的妻子過來扶著印有“五蓮山特產”的紙箱,先把籃子提到膝蓋上,然后緩慢地傾倒,生怕掉落一枚。這傾倒的哪是櫻桃,分明是一家人的命根子!分明是命!
而一旁的那些高大的懸鈴木呀,此刻就像一座座立在城市上空的山,巨大的壓迫感時時傳來。它無聲而冷漠,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吞噬著什么。大樹下的小片人間,因為一些櫻桃異常擁擠。鄰攤的人,時常互相鼓舞,但是他們之間也存在著某種臨時性的競爭關系,如果對方賣得比自己快,心里難免焦急。但是誰都無法隨意降低價格,因為那些約定俗成的東西,一旦輕易改變,是極其危險的,甚至會影響接下來的生存空間。這時候的果農,只能在心里默念:多來幾個人,多在這里停留一會兒。只能在心里祈禱,他試吃的那枚櫻桃是筐子里最甜的,他趕時間且不差錢,買完立馬就走。果農只能把吆喝的分貝加大,只能大聲說,我的櫻桃是剛剛從果園摘回來的,新鮮且甜脆。果農只能在稱好斤兩后,隨手再添上一兩枚櫻桃表示贈送,或者抹個零少收幾毛錢以期能夠贏得路過的人多瞥上一眼。
那些汗珠呀,那些聲音嘶啞的吆喝呀,那些篩選、裝袋、過秤、遞送的手忙腳亂呀,總會莫名讓人想起風雨中搖晃不已的樹,誰還不是為了一口生計而活,誰還不是在一次次摧殘中慢慢長大。人有時候就像一棵行走的大樹,獨自忍受一切,還要為樹下的人提供周到庇護。是丈夫,是妻子,是兒女,是父母,是生生滅滅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天好像是突然黑的,小販們一一退場,除了沒有賣完水果的寥寥無幾者,幾乎感受不到一點熙攘的意味了。這時候,那些懸鈴木成為世界的主角,它們的輪廓黑而濃厚,遠遠高出周圍的事物,一樁又一樁。人們在它的陰影里走來走去,顯得那么模糊。
(選自2022年第12期《人民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