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衣馬

朝向老屋。粉墻斑駁幾截壁畫/陽光在后背鋪陳，讀深褐羊毛衫上/間隔純白拉丁字母，回聲透過明瓦/照亮堂屋梁下的燕窩。望過去/扇扇窗戶似黑洞。在自己影子里/看書剛好，黑鉛字拉出綠投影/一丘秧苗搖曳。紫尾巴公雞/奮力追白蘆花母雞。車窗覆太陽膜/長咖啡色絨毛。塵粒溫柔/收起的翅膀撲楞楞，靜候起飛/小孩用手指，移植老墻上舊作/畫三葉草，七瓣花和小人手拉手/尿片滿衣架，潔白齊整的燙米粉皮/哇！新生兒哭聲讓眾人手腳忙亂

——《老屋前曬民國的太陽》

那日在堂弟的新宅前小憩，看書，伏在木椅上背曬太陽，恍惚間老屋海市蜃樓般出現。神思縹緲中寫下這首詩，舊日光景與當時情境交織，心中唏噓不已。老屋建于民國十五年（1926），已拆除十余載，堂弟的新宅就建在其故址處。多年身在異鄉，在夢中我常會回到老屋，彼時人事一一重現，交合糅雜，像是連續劇集。里面情節，對白，衣物，車馬，鮮活生動，我總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是去日還是如今。

伢妹子" 圍衣" 竹馬

伢妹子是老家對小孩的稱呼，伢子稱男孩，妹子呼女孩，伢妹子自然指代小孩。我做伢妹子時，懂事不是一般地早，至今能記起兩三歲時的事來。我在祖屋后邊的西廂房里出生，先天不足，十月懷胎時母親身上幾次見紅，好在最后還是呱呱墜地，沒甚大礙。祖母說，生我那天午后她和幾位女人家坐一起喝茴香茶，父親正在伙房里紡棉紗，母親未時發作，申時分娩。剛降生缺少乳汁，母親分外著急，到處托人買奶糕，那年頭物資短缺，難得到手。正束手無策時，也是天意，父親用自行車馱著母親到鄰鄉供銷社去碰運氣，未曾想路途中有貨車掉落物品，上前一看，竟是成捆的奶糕，由此解燃眉之急。

到我兩歲時，家里就給我穿上了圍衣，胸前系上口水褂，胳膊上別著保命符。所謂圍衣，就是扣子從后面扣攏的小孩衣物，比較寬松長大，里面可以穿著布衫棉襖，關風保暖，也便于收拾。伢妹子穿上圍衣時，就差不多能下地行走了，一直可以穿到四五歲。依稀記得，頭一回獨自穿著圍衣摸墻，從大人往日抱我經過的祖屋堂屋后門進去，覺得里面漆黑一團，分外怕人，不敢再踏足往前，站住大聲啼哭。母親從后面趕來，往地下吐口水，罵，雷火燒你的，別嚇著我家伢子！將我抱離。其實，平素父母長輩抱伢妹子經過那老堂屋，都會將其窩在懷里，不任由張望。過段時日的一個午后，我終于再次邁步從后門進入祖屋，站立后，發現有光亮從頭頂照射下來。不由得往上張望，原來是屋頂安著明瓦，陽光透過照亮半空懸著的匾額，旁邊有黑色的飛物在盤旋。多年后，我和堂叔還曾爭執，那飛出鬼魅行跡的黑物，究竟是燕子還是蝙蝠。

自此，我的膽子一天天大起來，小步子邁得越來越開，獨自走得也越來越遠。到了開春，發現像變戲法一樣，老堂屋里、土臺階上放著許多拌禾桶，里頭不知藏有什么物品，上面覆蓋薄膜和稻草，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農藥水的氣味。多年后才得知，那是生產隊在集體發稻谷種。過幾日，稻谷種發好了，老堂屋里有時空曠，有時又堆滿了犁耙、水車、輪子等農具。叔祖父喜歡去河里捉魚，他的一副漁罾也常年四季掛在堂屋的墻壁上。油菜花開時節，祖屋前后空氣里漂浮著花香，蜜蜂在土磚墻上打洞，伢妹子拿竹簽探進去，待那小生靈退出來，就用玻璃瓶接住。每到傍晚，一戶人家做飯炒菜，滿祖屋都會聞到油煙味，各家伙食如何，自然都會了然。

還在我穿圍衣時，每到春上，祖父都要請來泥瓦匠人，上房去撿拾煙瓦，怕雨季來臨后漏水。我見那匠人在屋頂行走如飛，簡直和能飛檐走壁的家貓有得一比。那老房子冬暖夏涼，熱天晚上，很多人將竹床抬到堂屋里，穿堂的風格外清爽。我從不敢晚上睡在里邊，抬頭看見月光從亮瓦里滲下來有點毛骨悚然，更怕白天盤旋的蝙蝠會突然落下來咬人。祖屋的缺點是容易上潮，春天氣泥巴地上格外潮濕，容易滑倒。撿拾再好，大雨時房間里也免不了滲漏，雨水和著揚塵灰，變成揚塵水，用桶子接著呈醬油色，據說能入藥。

魂魄兒" 白衣" 戰馬

祖屋的住戶，有富公、貴公、仁爺和一位聾人漸聾子。富公家人多，生了兩男兩女，一家六口擠在幾間老屋里，除去廚房和伙房，一個臥室要放三張床。富公當過一段時間生產隊隊長，當年分配了一個四方盒子狀的廣播，早晚會準時播放。他家有個弄堂，就勢做了一個洗澡房，把水提進去洗澡，水會直接流到外面澆坑。那時覺得比自家用腳盆方便許多，心里羨慕。用腳盆洗澡確實麻煩，洗完還要找人將用過的水抬出去倒掉，頗費勁。

嬌姑是富公的長女，有回不小心讓未滿兩歲的我從書桌上摔下，導致右臂脫臼。去到醫院檢查，負責接診的醫生托大，胳膊接上去了，卻輕微移位，導致我的右手臂至今還翹著，看起來像個犁弓。小時每到熱天，母親看著我的右臂總會笑言，將來長大去瞧女子，要記得穿長袖，不要讓人看出端倪。瞧女子是老家話，看對象之意。

仁爺家在老堂屋西邊，他幼年喪父，和其祖父相依為命。其祖父叫作長庚，生得高大威猛，和我嫡親曾祖父秋梧兄弟倆一文一武，在老家一代過去很有名聲。做伢妹子時最怕見到長庚叔曾祖父，他相貌丑惡，聲如洪鐘，那會兒已經駝背。一生好賭成性，臨死前，他交代仁爺，在房中某處，留下了多少銀元云云。那是我記憶中在老堂屋辦的頭場喪事，叔曾祖父沒有兒子，就由孫兒仁爺代行全禮。屋場風氣重開，那年月又允許做道場吹喇叭扎靈屋了，伢妹子都感到分外新奇。喪事過后，仁爺無心農事，天天背著一把鋤頭，按照他祖父的遺言，挖掘那些銀元。整個房間刨了個底朝天，周邊地基也松動了一遍，半個銀元也沒挖著，只尋到幾個舊銅板。

和仁爺相對住著的貴公，屋場人都說他有乃父之風，生得好皮囊。只是性格有點孤傲，曾祖母一直給他張羅娶親，卻一直山就水不就，沒有后文，拖了下來一直單身。做伢妹子時最喜歡去貴公家“掃蕩”，抽屜里、箱柜中總會有一分、兩分、五分的零錢，或是各種戲文書本，他任由我們拿去，從不怪罪。夏日，喜歡身著白汗衫或襯衣，從不穿其他顏色的衣物。冬天，則背著一件綠色軍大衣，顯得高大英武。

貴公為人爽朗，出手大方，自然招人歡喜。他在老堂屋出進，另外有個后門開在我家的西廂房附近。月黑風高的晚上，會有婦人從后門出入，不著痕跡，此系旁人說辭。因而，他在屋場有個諢名，叫“魂魄兒”。魂魄兒，意為來無影去無蹤，來得快去得也快。

未亡人" 青衣" 紅馬

曾祖母從我記事起，就喜歡穿老式青衣，斜排的布扣，頭上扎一條手絹，將銀色的頭發攏得一絲不茍。她本名李貞秀，十三歲從永安高中村嫁過來，面容姣好，身材玲瓏，和秋梧曾祖父十五歲正式成婚。曾祖父相貌出眾，文才過人，在地方上享有俠義之名。曾祖母告訴我，當時兵荒馬亂，曾祖父膽識過人，獨自牽著一匹棗紅色的馬，那個冬日沿著撈刀河岸堤，翻山渡水，將她接回家。

曾祖母三寸金蓮，很小的腳，當年都沒有現成的鞋買，尺碼太小，只能自己做。那匹馬興許作為一種見證，他們夫婦倆都舍不得讓它做重活。每到晴日，曾祖母還要用梳子幫它理長長的鬃毛。那馬本也金貴，當年南方地區馬匹稀少，系曾祖父在北盛倉街上的牛馬會用兩頭牛兌換來。

聽祖父說起，曾祖母直到過二十歲才開始生養，他最大，接下來三四年育一子，共生了三個兒子。后來又將長庚叔曾祖父的一個女兒承繼過來，一家六口，小日子還算寬順。當年，除了耕種族上分配的十來畝田地，曾祖父還外出張羅各種往來生意。收買豬鬃、鴨毛、果品，販賣布匹、棉紗、桐油，干了許多行當，都得心應手。

日子就這樣相安過著，無奈到曾祖父三十九歲時，家中突遭變故。曾祖父性喜飲酒，某日酒醉，突然頭腦發熱，疼痛難忍，當日便去世。發病時，地方上本有著名郎中趙義生可以醫治，曾祖母遣祖父去請，趙郎中在外行醫，一路追趕，總前腳走后腳到，沒會到人，未能如愿。說起這些，曾祖母眼圈泛紅，說是天意，不逢救。想來幾十年過去，當時撕心裂肺的場景仍如在眼前。從那時起，她就按例給自己取了個名號，叫未亡人，只穿青衣，除了娘家，不再出客，見人自稱“未亡人周李氏”。

往后孤兒寡母自然艱辛，曾祖母憑著自己的倔強，外圓內方操持了整個家庭。從我記事起，曾祖母就和貴公同住，最憐愛這個滿子。她幫貴公洗衣物，一個大腳盆，木提桶，讓我們這些小輩幫忙提水過來。漿洗過后，就晾在祖屋前面紅石屋柱拴著的竹杠上。晾上去要左右扯平，一絲不茍，晾干后再小心折起來，放進衣柜。聽祖母說過，曾祖母年輕時愛美，會選對折的新白棉線，一頭系窗欞上一頭牽手里，疊在一起去夾掉臉上的汗毛；然后選精細的米糠頭粉末，小心涂抹臉上，再拿棉布擦拭勻凈。短缺年代，就用這最原始的方法就地取材，去裝扮自己的面容。

我曾在祖屋前問過曾祖母那匹紅馬的下落，那時她年近八十，仍精神爽朗，穿斜排布紐扣青衣，滿頭白發用手帕攏住，一口白牙齊整，沒掉落一顆。她說，曾祖父過世后，那棗紅色的公馬一段時間無人驅馳，沒多久竟然也生病萎靡了，不出一月就倒地而亡。沒讓人吃死馬肉，找人運到河灘上焚化，剩下的骨頭之類就地掩埋。我不禁感嘆，馬猶如此，人何以堪？

闖蕩者" 蓑衣" 騾馬

聽長輩們說道，祖屋建于二十世紀第一個丙寅年間，是老太公文二爺為秋梧曾祖父迎娶曾祖母所建。在建房之前，家里發生了一件大事，促使曾祖母年方十三就出嫁。老太公當年本育有三子兩女，長子世斌，次子長庚，三子秋梧，長女青葵，滿女綠菱。世斌年少輕狂，和本家一位兄弟的妻室勾搭成奸并被抓了現行。當即用家法拘捕世斌，捆綁在家只待族上開祠堂門審訊定罪。在此當口，世斌趁人不備，吃洋火柴頭中毒而死。老太夫人姓張，名竹婆婆，對長子過世很是怨尤。老太公當時頗有身家，遂決定拆除舊屋建新房，請當地最好的石匠、木匠、瓦匠、漆匠主理。工地在屋場后方拉開陣勢，用一年時間落成，建好后在老家一帶遠近聞名。從不遠處的官道上看過去，白墻黑瓦一字排開，林木掩映，氣勢不凡。第二年，秋梧曾祖父將曾祖母迎娶過來，是為沖喜。

聽祖父言，他的叔伯姑媽一輩，滿姑綠菱最漂亮，那時文二老太公最不喜其夫庚秋。庚秋姓田，乃無業游民，整日游手好閑。不知何故討得綠菱歡心，讓老太公無奈又不忿。那年月，庚秋伙同一班人，每天上山打鳥，下河捕魚，不干正事。祖父記得，庚秋當年騎著一頭白首黑身的大騾馬，穿皮靴，披蓑衣，肩背鳥銃，來去匆匆，儼然一名江湖闖蕩者。

祖父說他見識過庚秋的槍法。某日，庚秋來訪，祖父讓其試試鳥銃。當時有鷂子在附近大樟樹上空盤旋，只見其抬手就是一槍，鷂子應聲落下。祖父等小輩欣喜異常，跑過去撿那飛禽，害得不殺生的老太夫人跌坐地上，只念阿彌陀佛。祖父說庚秋雖然狂悖，但為人義氣，對綠菱尤其溫順，后因其身手被人看中入了行伍，舉家遷往外地，上下發達，也得了善終。

老太公操持家業，勤勉謹慎，祖父說，祖屋有過熱鬧的光景，當年生意上佳時，每天車馬出入，人來人往，長年短工請了一大幫。土車嘶鳴，牛馬叫喚，那段時日祖屋和家人最為風光。遇喜慶之日和貴客來訪，就在老堂屋里舉辦宴會，用上好的海參做菜，稱之為“海參席”。

最記得曾祖母七十大壽，在祖屋舉行宴席，辦敞門酒。我那時才五六歲，滿眼好奇，在人縫里鉆進鉆出。只見客流如潮，一乘乘竹轎將滿頭白發、一身青衣的老女人家抬進來，顫巍巍站起，給同樣白發青衣的曾祖母賀壽。老人家互相攙扶著，手拉手，笑得滿眼淚花。戶外平放的門板上泡著茴香茶，洗臉盆里折著嶄新的毛巾，旁邊的開水壺在火爐上啵啵叫著，女人家在邊上忙活。堂屋里八仙桌條凳相對擺放，屋場幫忙的伙計們往來穿梭，大紅對聯照眼，酒菜熱氣蒸騰，每個房間都高朋滿座，上菜、喊席、勸酒、招呼、接應的聲音此起彼伏，不時鞭炮連天，從早到晚無盡熱鬧。

印象中這是祖屋做的最后一臺紅白喜事，曾祖母之后大病一場，差點故去，從此宣布不再慶生。往后后輩們陸續成家，漸次搬離，開枝散葉，有喜宴酒席也各自舉辦，老屋日漸冷落凋零下來。直到年久失修，成為危房，最后不得不被拆除，騰出地基另蓋新房。

曾想，可做一部舞臺劇，布景就是老屋，各個房間次第上演不同的情節。這邊小孩降生，一家歡慶；那頭老人故去，滿室悲戚；中間正在嫁娶，喜氣盈庭。四季更迭，時代變遷，人事浮沉，一幕幕人間悲喜劇交替上演。一個房間燈光熄滅，另一個再亮起；陽光才灑滿屋前，雨季又如約而至；此際起高樓宴賓客，頃刻情人怨傷別離。

每每想起老屋，我周身就會籠罩一種清涼的感覺，仿佛置身在老屋當中。耳邊常隱約響起一首老歌，《不夜城傳奇》，那曲調如水流淌，溫婉平靜而深情。歌詞稍作改動，用來吟唱老屋正有戀戀風塵的意味。那詞句如下：老屋不曾沉睡過去，仿似不夜城，這里燈火通明；是誰開始第一聲招呼，打破了午夜的沉寂；空中彌漫著風的氣息，人們的吶喊，響著生活的回音；天地忙忙碌碌的腳印，寫的是誰人一生的傳奇……

（選自2022年第5期《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