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暑氣漸消,暮色猶如巨大的飛鳥,緩緩降落于熱氣騰騰的村莊。我抬頭看一眼霧氣繚繞的天際,鼓起勇氣,一頭扎進綠色的汪洋,尋找失蹤的母親。
這是八月,村莊被一望無際的玉米包圍。起風的時候,整個村莊便化作一葉小舟,在洶涌的浪濤中若隱若現。小小的我,則似一只驚惶的飛蟲,伏在劍戟般狹長的玉米葉片上隨波逐流。
大人們借著傍晚的涼風,在密不透風的玉米地里埋頭鋤草。小孩子們則趴在田間地頭,與蜻蜓或者天牛玩耍,累了倦了,便隨意地將它們短暫的一生終結。傻子坐在自家的庭院里,抬頭看著漸漸暗下來的四角的天空,發出神秘的喊叫。有時候他也會跑出門去,沿著村莊大道寂寞地行走。見到好看的女人,他就站住,盯著女人胸前鼓蕩的衣衫癡癡傻笑。女人看了心煩,撿起腳下的木棍,大罵著驅趕他。狗站在自家門口,眺望著巷口,那里始終沒有人來;它們便走出巷子,會聚在一起,用饑餓的身體里僅存的氣力,發出茫然的吼叫。天邊最后一抹晚霞,在狗叫聲中微微晃動一下,繼續向深山隱去。
月亮早已掛在天邊,家家戶戶的炊煙還沒有升起。整個村莊的人仿佛都消失在玉米地里,忘記了人間時日。遙遠的地平線上,秋天的戰鼓正隱約響起。這緊鑼密鼓的聲響催促著人們,一場搶收大戰即將開始。此時人若匍匐在大地上,還能聽到遍地抽穗授粉的玉米,正從泥土里咕咚咕咚汲取著生命的乳汁。
我的身體也在發出叫聲,饑餓張開大嘴,將我一點點吞噬。我放過一只覓食的螞蟻,站起身來,順著枝葉橫生的壟溝,看向玉米地的深處。因為暈眩,整個大地都在我的眼前晃動。我扶住一株玉米,在窸窣的聲響中,側耳辨認著母親的腳步聲。我聽到風吹過成千上萬株玉米柔軟的花須,發出親密的私語,紅色的花須在熱烈地喊叫,黃色的花須在寂靜地歌唱,白色的仰望蒼穹,等待星空睜開無數閃亮的眸子。我還聽到飛蛾拍打著薄薄的翼翅,列隊飛回巢穴的聲響。一只青蛙從溝渠中一躍而起,將路過的蚊蟲吞入腹中。
但在千萬種聲響中,我只渴望母親的聲音,盡管她從未溫柔地呼喚過我。殘酷的生活榨干了她心中殘存的愛與暖。她在疲憊的時候罵我,像罵一條夾著尾巴討要吃食的狗;她在快樂的時候罵我,像罵庭院里惹是生非的牲畜;她在與父親撕扯后罵我,像罵該死的人生。一切讓她生出煩惱的事情她都破口大罵,以此對抗永無休止的瑣碎日常。母親這樣固執地厭倦著我們貧窮的家,我卻依然將她視作人間的焰火,我要將世間所有的愛都拿來送給她。我來自于她的身體,這世間唯一的愛的源頭,我如何能棄她而去?不,我要緊緊跟隨著她,像一只撲火的飛蛾,耗盡平生氣力,守護住這點微弱的光——這必將照亮我漫長一生的光。
我于是起身,朝著大地上涌動的汪洋一聲聲呼喚:“娘!娘!娘!”我的聲音在寂靜的黃昏里傳出去很遠。它們沿著壟溝曲折向前,先是碰翻了一片嬌嫩的草葉,而后驚醒一粒沉睡的蟲卵,繼而撫過一株醉酒的高粱,撞飛一枚飽滿的大豆。回巢的螞蟻紛紛駐足,仰起小小的橢圓的腦袋,傾聽著一聲聲稚嫩的呼喚,慢慢消失在蒼茫的曠野之中。
此刻的母親,或許正在田地的盡頭埋頭鋤草,她的一顆心完全沉浸在辛苦的勞作中,忘了獨自玩耍的孩子。她并不關心我在做些什么,她生下了我,似乎就完成了上天賦予的生兒育女的重任。她不喜歡孩子,當她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她從未被父母溫柔地愛過,她因此也不知道怎么去愛自己的孩子。這一個接一個從她疲憊的身體上掉下的肉團,讓她覺得厭倦。他們將庭院搞得雞飛狗跳,將生活弄成一團亂麻;他們催她衰老,讓皺紋早早爬上她明亮的額頭。她寧可低頭侍弄莊稼,在麥浪中傾聽布谷鳥的歌唱,或者雨中去看汩汩汲水的玉米,也好過陷在孩子們無休無止的吵鬧中。也或許,她早已聽見我的呼喚,卻裝作什么也沒有發生,只抬頭看一眼昏暗的天光,繼續彎腰勞作;仿佛我對她的依戀,是習以為常的蟲鳴,在她耳邊日復一日地響著,不會驚起任何的波瀾。
但我卻深深眷戀著母親,我要穿過茂密的玉米地去尋找她,我要牽著她的手一起回家,告訴她我愛她,一生一世都和她在一起;如果失去了她,我的生命也將黯淡無光,仿佛所有的星辰從夜空中消失。
我于是撥開綠色的波浪,一頭扎進玉米田中。狹長的玉米葉片劃過我的肌膚,在上面留下深深淺淺的傷痕。泥土灌滿了我的鞋子,硌疼了我的雙腳。沒有刨掉的麥茬,時不時就扎了我的腳踝。一只青蛙躍過我的小腿,將我嚇出一聲尖叫。在田地的更深處,一切聲響都被隔絕,村莊化為虛無,天空也不見蹤跡,整個世界只剩下浩浩蕩蕩的玉米,我走不到盡頭,也沒有盡頭。我將被無邊無際的玉米吞噬,當夜色張開巨大的帷幕,罩住村莊的那一刻,我這樣驚恐地想。
我于是放聲大哭。哭聲撞擊著厚重的夜幕,發出沉悶的回響。我在濃郁的夜色包裹中,像一個即將窒息的嬰兒,在母親的子宮里,用盡洪荒之力,發出最后的呼救:“娘!娘!娘!”
我的呼救聲最終換來了母親的回應。她在不遠的地方直起身來,疲憊地罵我:“你娘沒死呢,哭什么哭?!趕緊滾回家去,別在這里讓我心煩!”
我不管這些,我只循著母親的罵聲,在玉米田里飛快地奔跑。此刻,什么都沒有這罵聲更讓我快樂,什么都不能阻礙我向著溫暖的懷抱飛奔。
仿佛歷經了漫長的一生,仿佛疾馳了千萬里路,我最終抵達母親的身邊。她看著我滿臉的汗水和污漬,又開始無休無止地罵我。
而我,則羞澀地走過去,拉住母親的衣角,甜蜜地笑著。就像那一刻,我在愛整個世界。
黎明,校園尚未蘇醒,晨讀也沒有開始,我和蘇在操場上散步。
這是初夏,空氣里飄蕩著花朵的香氣。淡雅的是月季,濃郁的是薔薇,溫和的是牡丹,還有一種清甜的,是隔壁人家的石榴花。再遠一些,就在學校門口一望無際的大地上,五月的麥子已經成熟,黃色的麥浪一直翻涌到天際。布谷鳥用嘹亮的叫聲催促著人們,收獲的季節就要到了。
我和蘇剛剛十四歲,在這所鄉鎮中學讀初二,中考還沒有來,我們有大把大把的時間,探討讓我們甜蜜又憂愁的初戀。
鳥兒早已醒來,在枝頭啁啾鳴叫。奔跑了一夜的太陽,還沒有抵達地平線。一輪輕盈的上弦月,像睡夢中嬰兒的睫毛,掛在遙遠的天邊。萬千隱匿的微光,正努力地穿透惺忪的大地。一只蝴蝶扇動了一下翼翅,隨即合攏,返回色彩斑斕的夢境。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寂靜的。只有我和蘇的腳步聲,在沙土鋪成的操場上,雜沓地響著。
我們起初談起的,是剛剛吃過的早飯。一碗口感發澀的玉米粥,兩個色澤陳舊的酸糗的饅頭,外加每周從家里帶的咸菜。咸菜是用蔥花炒過的,富裕一些的同學,還會在里面加一些剁碎的肉末,那是讓我們艷羨到每頓飯都會流口水的“山珍海味”。
天剛蒙蒙亮,值日生就抬著一大桶冒著熱氣的玉米粥,和一竹筐饅頭,來到宿舍門口分發早餐。兩個女生正睡眼惺忪地抬著尿桶出來,碰到男值日生,有些害羞,低頭快步走到宿舍旁邊的小樹林里,將放置了一晚的尿液倒掉。其余舍友則從上下鋪的鐵床上跳下來,快速走在井邊,用力甩動吊桶,打一搪瓷盆沁涼的井水,匆匆洗臉刷牙,再胡亂抹點雪花膏,便拿了白瓷缸排隊領飯。
冬天的早晨,天還漆黑,班主任會打著手電筒,監督值日生公平分發。這時節,天光早已大亮,小樹林里一片新綠。麻雀在枝頭屏住呼吸,專等值日生一走,呼啦啦飛下來,撿拾地上的殘羹冷炙。
每個人的饅頭和玉米粥的分量,是月初就按照飯票定好的。一個值日生便負責念數量,另外一個負責分配。我吃兩個饅頭,比我高出一頭的蘇,要吃三個。我的咸菜只浸了少量的油,它們像小小的木棍,雜亂無章地塞滿了罐頭瓶子。為了將它們切好,我為此還丟掉了半個指甲。蘇有兩個哥哥,便比我多一些寵愛,她的瓶子里裝的,就是黃豆一樣小巧的咸菜丁,有時里面還會加入肉絲,或者芹菜、胡蘿卜、黃瓜、藕、土豆等新鮮菜蔬。蘇睡在我對面的床上,近水樓臺先得月,我便時常可以蹭到她的“貴族”咸菜。有段時間,因為長期不食油水和青菜,我患了嚴重的便秘,半夜跑到距離宿舍很遠的公廁,一邊仰頭看著朦朧的月亮,一邊痛苦地蹲到雙腳發麻,天邊泛起微光,卻依然沒有將石頭一樣堅硬的大便排出。蘇心疼我,便將那個星期所帶的肉炒咸菜,全部讓給我吃。但最終,我還是在某個有貓頭鷹詭異叫聲的深夜,羞恥地用手指將那些“石頭”摳出了身體。
我和蘇沿著操場,一邊輕聲說起這些久遠的舊事,一邊憧憬著遙遠的未來。藍青色的天空,慢慢變成了魚肚白,然后是玫瑰紅、葡萄紫,還有橘紅、桃紅、金黃、火紅。這絢爛多姿、縱情燃燒的朝霞,激蕩著我們。
蘇說:“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愛上了一個人。他和我同住一個小鎮,我們一起度過了開心的寒假,然后他去了南方打工。他寫信說,要一直等我畢業。你知道嗎,他有一雙俊美的眼睛,他只需看我一眼,我就深陷其中。他是我哥哥的朋友,比我年長五歲。他來找哥哥玩兒,我在院子里一株桃樹下扭頭看他,他倚在廊下也笑著看我,又問我叫什么名字,我們就這樣相識。那年的桃花開得格外熱烈,好像整個春天都在我家庭院里怒放。他帶我去河邊捉魚,將金魚放在水盆里養著,將草魚帶回家煎好了送我。他還有些害羞,說是送給我哥哥吃的,卻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多吃一些。我們還在麥浪里穿行,走到麥浪深處沒人的地方,他悄悄牽我的手。他的手溫暖有力,我握著它,便好像握住了整個世界,我什么也不用怕,什么也不用擔心,我的心里滿滿的都是愛。”
這個靜謐的清晨,蘇的秘密颶風一樣席卷了我。太陽已經躍上枝頭,萬丈霞光灑滿了大地,溝渠、矮墻甚至垃圾桶,都涂抹上絢爛的色彩。一朵小小的蒲公英,正蘊蓄著無窮的力,等待風帶它飛向遠方。
我想起暗戀的語文老師,詩人一樣天真爛漫。他抽煙、喝酒,倚在窗前眺望的時候,像一尊高貴的大理石雕像。他有時并不快樂,講課會偶爾走神。他寫許多的文字,將它們認真地謄寫在方格稿紙上,疊好后裝入信封,讓我送到附近的郵局。我是課代表,因此每天都能去辦公室見他,但每次走到門口,我的心都跳得厲害,仿佛即將經歷一場山崩海嘯。看他與女老師說說笑笑,或彎腰輔導女同學作業,我的心里便生出忌妒。可是當他向我走來,關心我太瘦了,要多吃一些才能更好地學習,那個時刻,我又面紅耳赤,想從他身邊盡快地逃走。那是一場青春的動蕩事件,看似波瀾不驚,海面下卻有隨時會掀起驚濤駭浪的風暴。沒有人知道我的暗戀,即便知道,也沒有人相信,一個丑小鴨一樣的姑娘,她怎么配擁有高貴的愛情?
我和蘇交換了彼此的秘密,就像交換了整個的一生。我們各自在對方的心里,安靜地坐了片刻,便知道此后漫長的道路上,即便彼此走失,永不相見,也不會忘記這樣一個夏日的清晨,瑯瑯書聲還沒有開始,我們牽手走在雜草叢生的操場上,忽然想要告訴對方一個動人心魄的秘密。
不遠處的校園大道上,學生們正沐浴著陽光,輕快地走向教室,新的一天即將開始。草尖上的露水浸濕了我和蘇黑色的敞口布鞋,這粗笨的千層底布鞋,將帶我們去更遠的地方。
“畢業后你要去做什么?”我大聲地問蘇。
“我要嫁人,嫁給一直等我的那個人。你呢?”
“我要去念高中,然后讀大學,我要去很遠的遠方,看一看整個世界。”
我迎著朝陽,這樣響亮地回答蘇。
天黑下來的時候,我和阿加、大邵決定轉換戰場,從熱氣氤氳的火鍋店撤退,前往一家文藝酒吧。那里正有歌手,在唱我們年輕時喜歡的民謠。
我只是偶爾路過阿加和大邵的城市。許多年過去,一起讀書時曾經有過的隔閡早已煙消云散,卻依然不想與他們重逢,仿佛老死不相往來,是祭奠我們親密時光的唯一方式。我用忙碌填充著在這個陌生城市的每一分鐘,似乎如此,我就與過去的一段生活,保持著安全的距離。是到即將離去的前一天的午后,我在窗前收拾行李,抬頭看到天邊一枚薄如蟬翼的月亮,正與太陽遙遙相望,日月交相輝映,卻永不能在一起。這人世間永恒的生離死別,讓我生出哀愁,于是立刻翻出阿加的號碼,短信給他:我在你和大邵的城市,一起吃晚飯吧。
火鍋店里人聲鼎沸,我和阿加選了一個角落,坐下來等待大邵。橘黃的燈光落在我們臉上,照亮了歲月留下的溝壑,也讓隱約閃現的白發無處藏身。起初,我們還面露矜持,不知道歷經漫長時光后的相逢,應該說些什么,才能跨越曾經的鴻溝;隨即,我們就因彼此想要慌張掩飾卻又無法掩飾的眼角紋,哈哈大笑起來。笑聲震落了堆積在我們之間的塵埃,露出讓人動容的光。那時,我和阿加、大邵一起讀書,初次相見,便在喧鬧的人群中嗅到彼此的氣息。這氣息稀有珍貴,像清新的紅松的香氣。此后三人結伴而行,每到周末便隱沒于城市的大街小巷,或混跡于熱鬧的酒肆茶樓,再或前往人煙稀少的荒郊野嶺,只為看一場壯闊雄渾的落日。
那時我們都還年輕,沒有太多世俗的負累,可以安靜享受讀書的快樂。校園里的銀杏樹高大繁茂,可以幫我們遮擋城市的喧囂。墻頭上總有一只貓躡手躡腳地走過,并在夜深人靜時發出鬼魅的叫聲。花園里的花朵正在怒放,風掠過帶刺的玫瑰,篩下閃爍的光影。正午,整個城市都在蟬鳴中昏昏欲睡,三個人悄無聲息地溜出校園,在曲折的街巷中盡情游走。遇到酒吧,便折進去點上一杯便宜的扎啤。有時彼此無話,只慵懶地窩在沙發上,安靜地注視著臺上閉眼唱歌的女孩。她那樣青春逼人,仿佛有無數可供揮霍的時光,真讓人艷羨。有時我們熱烈爭執,為已成煙云的過去,和虛無縹緲的未來。爭執過后,便大笑著出門,繼續幽靈一樣在太陽下游蕩。天空以趨向永恒的藍,在我們身后無限延伸。更遠一些的天際,正風起云涌。
這是已經逝去的時光。而今,世俗生活纏住了我們前往遠方的腳步,肉身麻木衰老,眼睛日漸混濁;回望過去,那段奢侈的歲月,猶如鏡花水月,虛幻朦朧,夢中醒來,恍如隔世。
大邵姍姍來遲,只是為了莊重地沐浴更衣,讓鏡中的自己,看上去更年輕一些,也體面一些。他生性敏感,在三人因隔閡失去聯系的幾年,他仿佛人間蒸發,杳無音訊。倒是我和阿加,偶爾還會去彼此的空間看上一眼,不聲不響地點一個贊,而后悄然離去。
我們都笑大邵,襯衫筆挺,頭油發亮,捯飭得好像要來一場黃昏戀,而不是會見親愛的老友。落座時有些拘謹的大邵,聽完我們的奚落,也跟著笑起來。笑聲震動了頭頂的氛圍燈,鍋里的毛肚、培根和黃喉,便在晃動的光影里,熱烈地翻滾著,像很多年前穿街走巷不分彼此的我們。
牛丸、蝦球、扇貝、豆腐、秋葵、羊肉、里脊、鴨血,逐一被投入鍋里,再一一送入我們腹中。食物溫暖了我們的腸胃,靠近腸胃的一顆心,也因此飽滿豐盈,仿佛一片干枯的茶葉,在滾燙的水中舒展身體,重現芳華。這熱氣繚繞的火鍋,裹挾著我們,讓我們迅速地后退,回到激情蓬勃的讀書時代。于是我們決定轉戰酒吧,就像我們曾經很多次所做的那樣。
酒吧里正有一個年輕的女孩,坐在高腳凳上,輕聲彈唱著一首近乎古老的民謠。燈光灑落下來,女孩瘦削的身體一半隱匿在光影里,一半安放在明亮處,像一幅好看的剪影。此刻,我們與她一起,虛度著美好的夜晚。我們所聊過的一切,都將化為塵埃。我們所擁有的一切,也將在無邊的黑夜中消融。唯有我們在窗前一起抬頭看過的月亮,永恒地掛在天邊,從未因為我們的聚散而有所改變。可是,恰是這些虛度的光陰,恰是這些一起行經的日與夜,化為生命中閃爍的星辰,在無數孤獨的夜里,將我們照亮。
那些曾經有過的嫉恨、誤解、爭執、抵牾,此刻全都在歌聲中消解。我們彼此寬恕,宛如人生初見。那時,風吹過矮墻,掀動我的裙裾,我踩著涼鞋在細碎的樹影里走路,迎面走來的阿加、大邵笑著攔住我說:“嗨,跟我們一起去護城河邊散會兒步吧?”故事就這樣開始。
紅酒化作一條柔軟的小蛇,在身體里自由地游走。微醺中忘了是誰,看到那輪碩大的月亮,發出驚異的叫聲。三個人走出酒吧,踩著清涼的月光,在寂靜無人的大道上歡快地走著。那輪迷人的月亮,讓整個城市變得圣潔而又夢幻。幾顆星星在遙遠的天邊,安靜地閃爍。初夏的風吹過我們的肌膚,在那里留下花朵的香。
我們就這樣追逐著月亮,一直在夜色中走。仿佛如此,明天就永遠不會抵達。那時,月亮隱退,太陽升起,阿加留在這座熱鬧的城市,大邵舉家南遷,而我,也將悄然離去。命運就這樣把我們遣散,一去永不復返。
(選自2022年第11期《中國作者》)
原刊責編" 趙" 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