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生作品人物角色的版權化保護問題研究

【摘 要】 學界對于人物角色的保護提出了可識別性標準、獨創性標準、場景原則標準三種保護標準，但多重理論保護標準與司法規則銜接錯位、實踐中人物角色版權利益歸屬存在爭議等問題都指向一個綜合銜接的人物角色可版權保護標準的構建與適用。對此，應構建一個主觀上“可識別性標準+獨創性標準”先行，客觀上“場景原則”進行輔助判定的組合模式來對人物角色乃至作品的版權進行保護。

【關鍵詞】 人物角色；可版權性；衍生作品；保護標準

【中圖分類號】 D923.4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8-0139（2023）1－0115－6

〔基金項目〕 成都市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基地地方立法研究基地項目“備案審查視角下設區的市地方性法規選擇性缺位問題研究”（項目編號：DFLF2203）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 汪 敏，西南科技大學法學院碩士研究生，四川 綿陽 621000。

衍生作品是指創作者根據原作品的基礎背景、人物、情節元素進行再創作所獲得的作品。實踐中往往以改編、演繹等方式發生在小說、游戲、影視等領域，根據對原有作品之受眾群體市場反饋需求進行調整，能夠在享受原有作品相應“市場紅利”的基礎上，通過資本運作，實現特定作品元素的商業效益最大化。衍生作品的創作基礎決定了其版權化保護的問題必然與原有作品之間的關系掛鉤，其版權化保護目前爭議主要集中在作品人物角色的可版權化保護與否，以及應建構何種標準模式對其進行判定。

一、人物角色版權化保護困境分析

人物角色的產生來源于作者的創造，是作者表達自己思想情感的一種方式。在法律評論者的眼中，人物角色大致可分為四類，分別為純粹角色、文學角色、視覺角色和卡通角色①。不同類型的角色，因其所具有的表現形式不同，在司法實踐中所能獲得的保護程度也存在差異，其中又以文學角色最難認定。原因在于文學角色不同于其他三種角色類型可被人以簡單接觸的方式所感知；且普遍情況下每個人對于文學角色的看法都有著不同于他人的理解，認知的差異導致保護措施力度的差異。但對于衍生作品人物角色本身的可版權化判定標準，2020年修訂的《著作權法》仍未對此予以明確說明。這導致了原有作品與衍生作品權利人之間利益沖突下的合法性權源不明，其版權化的正當性基礎判定仍處于持續混亂狀態。

（一）理論標準與司法規則銜接錯位

小說藝術的精髓是創造人物的藝術，正是一個個性格鮮明、感情飽滿的人物角色在文化故事背景脈絡中穿插表現，才建構起文學作品的獨創性表達。人物角色受到其他作品創作元素的輝映，是作者著力雕刻的對象，是其思想情感的集中表達載體，更是作者與作品對應的受眾群體進行創作溝通的紐帶，人物角色的功能與載體特征彰顯了其作為文學作品獨特性認定的顯著價值。換言之，文學作品的獨創性在相當程度上集中體現在人物角色的獨創性。從知識產權國際性角度來看，《伯爾尼公約》和TRIPS協議中實際并未對作品人物角色方面給予其獨立于作品的保護；再結合我國的司法實踐觀之，在處理較為復雜的著作權侵權案件時，我國通常遵循的是思想表達二分法原則。即是說，基本的人物角色類型通常不被認為具有可版權性，原因在于此類人物角色已進入公有領域范疇，作為公眾可接觸的公共資源而存在，喪失了版權性基礎。角色是小說的核心，更多情形下人物角色同小說情節交互作用進行獨創性表達，由此才具備可版權性的條件。實踐中對于作品人物角色的保護提出了可識別性標準、獨創性標準以及場景原則標準三種保護標準①。在我國司法裁判中對于作品著作權侵權糾紛案件通常沿用“接觸+實質式相似”的認定標準，但在此基礎上適用何種標準模式則呈現出區域化、個案化的特征，最終導致理論標準與司法裁判規則的銜接錯位困境。

（二）版權利益歸屬存在爭議

作品的創作與傳播受到社會激勵機制的影響，但其作者往往處于作品創作完成后進行傳播的初級階段，真正實現作品市場化的多為從原有作品作者處獲取授權后致力于促進作品演繹傳播獲取利潤的網文平臺、影視公司等。在市場利益驅動下，原有作品授權合同關系基礎是否對于原有作品與衍生作品利益歸屬爭議能夠做到明晰界定，作者與權利受讓方之間對于衍生作品人物角色版權利益歸屬的法理基礎何在？若是原有作品著作權人將著作財產權等權利授權轉讓給網絡文學平臺公司后，其根據原有作品創作衍生作品并進行后續傳播，相關利益歸屬根據契約論以及追續權理論（我國立法暫無規定）等可進行解釋；但司法實踐中對于原有作品作者在轉讓作品的全部著作財產權以后又采用原作品元素創作衍生作品，在衍生作品中使用與前作品相同的人物角色是否屬于侵權的認定將直接影響到版權利益的歸屬。

二、人物角色的版權保護實踐檢視

（一）“同人作品”第一案評析

一本《十六字風水秘術》牽扯出一次次驚險的盜墓，也成就了《鬼吹燈》在盜墓類小說中不敗的地位，同時作者張牧野（筆名：天下霸唱）成為了讀者眼中盜墓類小說的頂尖人物。但一場多方糾葛也隨著此著名盜墓小說以及張牧野所帶來的影響而展開。2015年5月，在玄霆公司的授權下，萬達影視公司制作的電影《鬼吹燈之尋龍訣》正式在各大院線上映，且獲得了觀影群眾的廣泛好評，由此也為制作方帶來了可觀的經濟收益。同年12月，張牧野在其個人的社交平臺上發布聲明表示電影《摸金校尉》即將發行。玄霆公司早在2007年便與張牧野簽訂了《鬼吹燈》著作財產權轉讓協議，獲取相關授權后已進行諸多宣傳以擴大《鬼吹燈》的名氣。張牧野與新華先鋒公司將《摸金校尉》與之綁定，稱《鬼吹燈之尋龍訣》是根據《摸金校尉》這篇小說改編制作而成。對于衍生作品《摸金校尉》中胡八一、shirley楊等人物角色的可版權性保護標準成為訴訟中各方博弈的焦點。由于《鬼吹燈之尋龍訣》案情的特殊性，原有作品與衍生作品的創作者都是張牧野本人，并且均以胡八一等特定人物角色以及盜墓的場景展開小說情節，因此，作者在轉讓全部著作財產權后能否在衍生作品中再次使用相同的人物角色進行創作，并且是否可將其作為判定侵犯受讓人著作權的前置且必要條件成為司法實踐中必須解答的問題。

目前，該案件相關闡述中并未對衍生作品中人物角色是否可進行版權保護的標準展開文書說理，對此學界亦是頗有爭議。該案一審法院認為人物角色在脫離了特定的作品后過于簡單，只有與特定作品結合才具有識別來源的功能，以此作為保護的權源基礎。此案審理期間，劉春田等知名學者就該案件發表了一份《專家意見書》，其中明確表示人物是小說的本體，而利用已有的小說人物進行衍生作品的創作，就是利用了小說的核心。因此，創作者不得在未經著作權人許可的情況下繼續創造，否則就應當被認定為侵犯了著作權人的權利①。這份意見書無疑在我國著作權法相關保護標準未明確的背景下，對衍生作品中的人物角色版權化保護進行研究提供了理論基礎及實踐價值。

（二）授權合同對“版權利益”之規制

《鬼吹燈之尋龍訣》案乃至眾多諸如此類的案件都反映出一個問題的兩個層次：一是衍生作品人物角色是否應當受到版權保護、享有版權利益？二是對應的版權利益能否被文學作品授權合同所規制？作品的創作者普遍并不反對作品的傳播（相反其更多可能是作品傳播的助力者），而是要求在作品傳播的同時實現對作品的控制并且取得收益②。對于傳統版權行業依靠有形內容載體傳播文學作品而言，數字著作權時代，權利人對于作品創作完成后的市場化管理利用，所對接的下游一般為集體管理組織或是第三方平臺、影視公司等，其更注重許可的高效率化，授權合同是最為常見的使用方式。相較于專屬性特定的著作人身權，網絡文學作品授權合同普遍采用格式條款的方式對著作財產權（一般包括廣播、表演、改編、信息網絡傳播等權利）進行全包圍地打包授權。其與著作人身權側重于作者對于作品依法享有的精神權利有著本質不同，著作人身權強調署名、保持作品完整等與作者人格身份、名譽等密切相關的權利利益。雖然衍生作品人物角色作為作者思想的集中表達形式，與作者人格情感有著一定的關聯度，但更大程度上作品人物角色與作者本人之間是能被普通消費者群體進行識別區分的，消費者對作品人物角色的喜惡情緒不會轉移到作者人格利益層面（傳記類小說除外）。因此，作品人物角色的版權利益以其所附帶的財產屬性，往往在二級市場被再次創作流轉演繹，天然地應被歸屬于著作財產權。衍生作品人物角色的版權利益作為對作品使用、收益、處分的經濟權利，其具有處分基礎，可被依法轉讓。文學作品授權合同作為當事人之間意思自治的合意形式，具備對相關權利進行規制明定的功能。而對于原有作品著作權人將著作財產權等權利授權轉讓給網絡文學平臺公司后，平臺公司根據原有作品創作衍生作品進行傳播的問題，根據上述授權契約理論，權利受讓方相關利益自是應當受到合法保護與支持。但對于原有作品著作權人授權轉讓相關財產權利并對作品的元素創作利用進行了限制承諾后，原著作權人又利用原有作品中的角色元素進行再次創作衍生作品，或利用原作的影響力授權他人在拍攝影視作品時使用原作標志性的言論作為宣傳，在相關市場中享有經濟收益。其權利基礎是否正當，有無侵權之虞？法院應在多大限度上保護作品角色的潛在利益？這些都是值得探究的問題。上述《鬼吹燈之尋龍訣》一案的類似的情況也發生在《人在囧途》以及《軒轅劍傳奇》兩個案件糾紛中，而最終法院都是采用《反不正當競爭法》來解決此類案件，對于衍生作品人物角色的可版權性保護標準進行了論證規避。

由此可見，一系列問題的認定與解決實則反映了著作權轉讓中讓予人與受讓人之間的版權利益分配問題。一方面，權利的處分不應以創作主體的不同而存在保留空間，這既是對權利受讓者的不公平，亦是對于市場調節、誠信交易原則的悖反。作品人物角色的版權利益作為著作財產權利益，其具有可流轉性與處分完全性。作為合同的相對方，原有作品作者自然應受到規制。另一方面，從法經濟學視角看，原有作品作者的創作動因勢必是基于其作品所獲收益在折抵創作成本（包括作者花費的時間、原始資料收集、后續攤銷等經濟成本）后存在利潤空間的激勵機制形成的。因為創作者的文學素養以及所分配創作時間的不同，導致每部作品的創作成本有所不同。但對于著作財產權的授權許可獲利，是以許可費率的形式作為行業特征以及市場物價水準影響產物所固定下來，通常表現為行業所長期認可的價格浮動區間。換言之，原有作品的著作權人在通過作品授權合同處分自己的著作財產權時，權利受讓方將所支付的被許可費用作為合同價款，便是原有作品著作權人所獲取的現有相關權利以及預期利益的轉讓對價。原有作品著作權人已獲得當屬的利益回報，對人物角色元素進行再創作，搭乘原有作品便車、侵占權利受讓方利益的行為顯然不具有正當權利支撐基礎。因此，區分人物角色版權利益合同意思自治歸屬、適當限制原有作品作者的權利邊界，讓利與下游傳播環節，將成為解決著作權轉讓給市場所帶來的負面影響、實現市場主體各方利益平衡價值的內在趨向。

三、人物角色可版權性標準建構

前文所述，學界對于作品人物角色的可版權性保護主要歸結于三種理論標準。可識別性標準要求作品人物角色需要具備顯著的形象特點，以便能夠被受眾群體所識別，才能受到版權保護；獨創性標準要求人物角色必須滿足最低限度的創造性以實現與同類角色相區分；場景輔助標準是指在特定的場景下，存在著特定人物角色、背景等，再利用這一系列特定的元素完成一部創作，使作品的代入感更強，從而使相關消費者更容易產生共鳴與認同①。由于理論標準與司法規則適用銜接錯位，導致司法實踐中對于此類案件通常是基于法官個人生活經驗與法律邏輯自由裁量，采用不同的標準模式進行保護，也就出現了《鬼吹燈之尋龍訣》案中《摸金校尉》并不構成侵犯著作權的情況。不難看出，三個標準都有自己的優勢側重點，也存在一定的片面性。因此，如何對其進行整合適用共同進行侵權行為的判定，是構建人物角色版權保護標準進行制度供給的主要方向。

（一）主觀判斷標準：可識別性+獨創性

若要對人物角色進行可版權性的保護，須先從主觀的角度確定保護的必要性，即人們的主觀判斷人物角色是否應當歸入版權保護的范圍。因此人物角色要達到可識別性的標準，才能使作品的人物角色得到應有的版權保護。同時在區分不同作品之間的人物角色是否有所差異，是否應當受到版權保護這個問題上也要結合獨創性的標準進行綜合判斷。

將可識別性標準和獨創性標準作為判斷的主觀標準，意味著應從普通消費者的主觀角度進行區分。作品人物角色的與眾不同，代表著消費者在關注相關人物角色的情況下，能夠做到與其他作品中的同名人物角色相區分，特別是消費者可根據人物性格的迥異來進行判斷并將其區分出來，亦即具有可識別性。如此亦是對市場替代性侵權基礎的前置否定。

例如同為盜墓類小說的《鬼吹燈》與《盜墓筆記》中都有一個人物角色“王胖子”。對于普通受眾群體而言，大家可能記不住他們的真實姓名，卻能記住他是“王胖子”。消費者在閱讀上述兩本小說后，可知《鬼吹燈》中的“王胖子”是二號男主，是一個容易被人忽略的平凡人；而《盜墓筆記中》的“王胖子”不僅是二號男主，更是自稱為摸金校尉一派，為人市儈狠辣，人物性格較之《鬼吹燈》更為飽滿。優秀的作品之所以能脫穎而出，不僅在于其能與受眾群體產生情感共鳴，且當提及某一人物形象時，能令讀者立刻聯想到人物角色來自于哪篇作品，即是說衍生作品能與原有作品進行有效區分。因此，作品人物角色的可識別性內容要根據普通受眾群體的角度進行區分，同時進行最低限度的創造性判斷，才能達到著作權法對人物角色進行保護的獨創性實質要件，進而對人物角色進行可版權性保護。但單純的主觀判斷標準還不足以對人物角色進行版權保護判定，如果缺乏對應的場景結合，往往會導致受眾群體對作品人物形象來源產生混淆，進而落入向《反不正當競爭法》規制逃逸的傾向。因此，作品人物角色的版權化保護在確立“可識別性+獨創性”作為其主觀判斷的標準的基礎上，還需要結合場景原則作為輔助判斷標準。

（二）輔助判斷標準：場景原則

相對于“可識別性+獨創性”標準而言，場景原則標準往往處于后置輔助地位。當然，對于那些已成為特定作品情景中所固有的或者標準、套路的場景，由于其已經進入公有領域，對其再進行版權保護只會產生無謂的社會損失。司法實踐在采用場景原則標準時，常有照搬適用美國“故事講述原則”的情形。“故事講述原則”不僅要求作品人物角色要達到與故事情景相同的獨創性標準，而且文字的篇幅不得過長；同時，對于作品人物角色獨立于故事情節進行單獨版權保護存在著強烈的否定傾向。我國在審理《鬼吹燈之尋龍訣》一案中正是借用了這一原則，但其后的《專家意見書》突顯了這一原則的缺陷性。

在運用場景原則時，我們可在對整部作品的獨創性認定的基礎上，再以“具體的故事情節”具有獨創性的標準進行分段切割判定，此階段可以與作品整體性做區別處理。因為“情節”既可做到很抽象，也可做到很具體。情節越具體，就越能將其歸入到“表達”里面，反之則歸為“思想”①。在作品中人物角色的姓名、背景和性格特征以及各人物角色之間所有的關系都是情節的組成部分。如果衍生作品之中不但使用了已有作品中的人物角色及其關系網，而且其鮮明的特征與經歷也被充分地書寫，那么就極有可能對已有作品的情節構成重復表達，從而構成表達相似。因此，在運用場景原則時，我們有必要將其限定在“具體的故事情節”之中以考量人物角色的獨創性。

結 語

作品與衍生作品的人物角色版權保護對于作品市場化創作與傳播具有始發性動因作用。實踐中人物角色可版權性保護判定標準的制度供給缺位，以及人物角色版權利益法律保護的制度錯位都指向一個綜合銜接的人物角色可版權保護標準的構建與適用。以獨創性實質要件為核心，綜合判斷人物角色可版權性，既是對原有作品與衍生作品可版權性的基礎判定，更是對作品傳播市場背景下著作權人與鄰接權人利益平衡博弈的探索規制。

（責任編輯 桂靜）